瑙海的野性与血脉

时间:2022-08-31 09:36:32

那个野性十足的瑙海,是又勒吉额氏族最优秀的牧羊犬,它有着银河色母狗和黑色公狗共同的支系血脉,是乃曼部落独一无二的狗种。银黑色绒毛透出一丝火燎般的光气,眼睛凶巴巴地泛黄,头皮厚厚地堆在脑袋上,像红鬃狼仰着头不停地咆哮,微尖的嘴巴喷出白色的哈气。

瑙海看似凶狠,像熊豹一样有嗜血的本性,可那些狼居然躲避它,会毛骨悚然地从坡底下溜走,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向另一座山冈飞驰。可对人和畜群而言,它的性情温和,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柔软,没有一丝凶残可言,是父亲苏布亲最亲密的伙伴,与他形影不离。瑙海从不咬人,从不扯牲畜,它是自由自在的守护者,在帐篷内外进进出出,无人能阻挡得了。

瑙海的血脉里野性十足,从它身上能嗅出一丝腥味,每天与狼撕扯,与熊豹纠葛,死心塌地守护着自己的畜群。瑙海是黏糊着羊水,出生在一个黑色土洞里的,它从母狗胎里产下的时候就有韧性,父亲从尾巴上把它拎起来,它头朝下吊着一声不吱,是个倔强的崽子。那时,父亲说,银黑色瑙海品种好,毛片俊,是烈性的公狗,是能看好牛羊群的好猎犬,在野性的巴尔斯山上不能没有它。那座山脊背后有一窝一窝的狼巢,至少有几十个,一次一次挨个儿厮杀羊群,让牧民不得安宁,从皑皑雪地中露出一个个黑洞,透出一股杀气和腥味。

那个雪猛烈下着的傍晚,风嗖嗖吹,一只只狼蹲在山梁上,底气十足地嗥叫,风中传来一丝丝血腥气,呛得瑙海透不过气来。瑙海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嗅着地上一股腥味,从一个山冈向另一个山冈飞驰,不停地向畜群周围巡视。它没有被突如其来的狼群吓住,而是向群狼示威,两眼透出一道道凶光。它经历过无数的血腥杀戮,像褐色雄獐从枪林弹雨里练出来,不会向狼群畏惧和退缩,那双凶残的狼眼,在黑的夜空下透出一丝丝蓝光,仿佛照亮了皑皑雪地,从地下泛出一股光气,映照着银灿灿的雪峰,映照着反刍的牛羊。狼从山梁上往下纵身跳出,一次次向冬营地逼近。瑙海“汪汪”吠叫着奔向山梁,父亲怕瑙海单枪匹马,在狼窝附近巡视会吃大亏,才从黑的夜空下,嗤嗤点燃火捻,“啪啪”响两枪,那是老火棍的震声,无形中给瑙海壮胆,像给它增加了一股底气,使劲扯着狼群,像熊仰着头向黑兮兮的巢穴咆哮。那一晚,狼听到瑙海的吠叫、老火棍的轰隆声,没敢靠近畜群一步,可有几只藏系羊离群,在山梁下的沟壑里被凶残的狼盯紧,亏了瑙海守护一夜,亏了老火棍的熊熊烟气,狼才未敢下口。第二天,父亲骑着黑溜马穿过那座山梁,地上踩满了狼踪,黑兮兮的洞口从雪中透出,一股血气和腥味直呛鼻子,那几只羊被瑙海守护得安然无恙。

在大集体的时代里,父亲放牧着生产队的一群花白母羊,瑙海自然成了他得力的助手,几乎每两年受到一次公社的表彰。人人都夸口说,队里的花白母羊群除了自然死亡,未被狼吃过一只,除放牧员精心保护外,瑙海是主要因素,赞口不绝的是它沿袭了银河色母狗和黑色公狗的优秀血脉,那个基因在它身上一点都没变,才被苏布亲驯出了一条超群有本领的看护狗。那只银黑色公狗不咬人,出色地守护那群花白母羊,也许在生产队的记录本上载着它的名字,牧人们心里也铭记着,也许,在父亲那颗火热心里烙下了印子,是烈性的瑙海帮他消除了狼患,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也许,有人不会相信,一条狗能震撼一个村子的人,像一个有名之士铭刻在心灵里。瑙海守护的时代,牧人们为集体的荣耀,付出了艰苦的努力,为畜牧生产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为子孙后代寄予了希望之星。那时,人们热心得像一把火,把自己燃烧的一颗心无私无畏奉献给草原,在广阔的游牧世界里洋溢着青春活力,像金灿灿的阳光映射出生机盎然的光芒。

父亲知道,瑙海的天性依然是母狗和公狗血脉里流出的纯种血,沿袭了它们家族最优秀的基因,母狗的机智和灵敏,公狗的野性和锐气,都集中体现在瑙海身上,它不怕巢穴里虎视眈眈的一双双狼眼,不怕狼嗥,把它撕得片甲不留,只留下白的骨头,被白头雕一一啄尽。狼群支撑着强大的巢穴,每年几十窝狼崽,一窝就是七八只,成了草原的忧患,成了牧人的后顾之忧。当然,作为有良知的牧人,是不会轻易去惊动狼群,更不会贸然去掏狼窝,不会去捕杀公狼和母狼的。在狼即将产崽的季节,它们像猎人一样谨慎布防,更不会轻举妄动袭击畜群,时时给自己营造安全的环境。可瑙海面对这么强大的狼群无所畏惧,它居然独立不羁向狼群示威,毫毛未损从狼巢穴中穿过,龇牙咧嘴仰天长啸,嗅着狼窝的一股血腥气咆哮。那是草原的一种野性,是牧人具备的抑郁禀赋,是瑙海与生俱来的本领,是整个瑙海家族遗传的优秀基因。

父亲记忆犹新的是,老天爷下着大雪的凌晨,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瑙海不停地吠叫,来回巡视。母亲说,瑙海昨夜没有安稳过,它凶猛的喉里像扯断铁链一样吼着,像狼撕碎羊发出嘶哑的声音,像狗相互撕咬吼了一夜,可没有听见狼的吱吱声,偶尔有黑溜马的嘶鸣声,在风中打着惊天的喷嚏。父亲起身去看心爱的黑溜马,不料它被狼撕扯了一顿,后胯被咬充血,猩红染到尾巴上,瑙海的胸口也被血染红。它伸着尖嘴,不停地嗅着黑溜马身上的血迹。父亲知道,那是一匹专吃马的苍狼,是有长鬃长毛的棕色狼,山上的马被它吃得所剩无几。幸亏有瑙海护着,黑溜马才幸免了一场杀戮,他才知道,瑙海扯的是那匹眼睛发蓝的苍狼,和狼撕咬了一夜,瑙海胸口和嘴角都是血,身上散发着一股股腥气。一般狼无法与瑙海撕咬和抗衡,那只苍狼比一般狼体格高大,这是瑙海唯一一次被狼咬伤,但没有被撕破皮肉,也没留下一丝疤痕,瑙海又一次战胜了狼王的攻击,为草原和畜群赢得了安宁。

后来,瑙海跟着父亲去临时的秋营地,在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黄昏失踪,没有听到瑙海一丝吠叫,没听到撕扯狼和熊豹的声音,它好像在秋营地销声匿迹。父亲一直很奇怪,整晚都没听见瑙海在叫,也没来吃盆里的狗食。父亲知道,瑙海不会这么死寂般的沉默,它会吠叫,不停地来回巡视,守护自己的畜群,它肯定出事了。父亲几夜没有合眼,一直听着瑙海吠叫,直到天发亮。可他守了几天几夜,连瑙海的影子也没见着。他失望了,他找遍了冬营地所有的牧场,盘问了一个个过路的人,这条银黑色公狗真的不翼而飞,好像在草原上绝迹了。他猜测,是一个坏心肠的人捕杀了他的瑙海,可他知道,牧人是不会干出那种蠢事的,也担当不起捕杀狗的罪孽,草原上是忌讳杀狗的,可他也实在没见到其他的过路人,即使有过路的,也与这条银黑色公狗无冤无仇,更何况瑙海是闻名全村的猎狗。瑙海的失踪,引起了村里人的忐忑不安,他们或许认为,冬营地的狼会更加猖狂,会虎视眈眈,会从一个个狼穴里窥视,忽地向呆头呆脑的羊群发起攻击。

瑙海的失踪,对父亲是一次最大的考验,甚至是一次心灵的打击,他面对冬营地一处处狼穴发呆,面对一只只公狼束手无策、毛骨悚然,他失去了得力的助手,失去了与狼比试和抗衡的本钱。瑙海的顽强毅力,牧人是无法相比的,公狼和母狼当然比人的天性高,有超群的灵性,野性十足地控制着雪壁,没有放过厮杀雄鹿和岩羊的机会。那道被雪撑起的孤零零的山梁,几乎是鹰和雕啄食的天葬场,是狼群制造了一次次血腥杀戮,可狼并没有赶尽杀绝,它们厮杀的依然是乏弱病残,哺育巢穴里发出吱吱哀嚎的幼崽,在春乏季节寻食咆哮,把自己嗜血的本性使出来,让幼崽躲过猎人的追杀,度过春乏的忧患和灾难。

两个月后,父亲从一个猎人口中得知瑙海被捕杀的消息,憋着一肚火气,不停地寻找那些人,为被捕杀的瑙海讨回一个公道。几十个清林的农民工,被一次春末的大雪封住路口后无法出山。他们徘徊在苍茫的森林里,像迷失了方向,以捕猎为生。瑙海是被他们的铁丝扣子勒死的,猎人从农民工身下铺的狗皮确认,银黑色皮毛在他们的行李里,可那些农民工若无其事地给野兽下扣子,明目张胆地吃风干的狗肉,还给猎人让了一块骨头,猎人从烘烤的石头上嗅出一股腥气,狗的一丝味道直呛鼻。他知道,那些人不是故意捕捉瑙海,是瑙海在林窝里四处巡视后,套在了他们的铁丝扣子上,饥饿发疯的农民工剥了狗皮,在风底下晒干了狗肉,装在尼龙袋里透出气,踉跄着被猎人发现的。父亲得知农民工的住地后,不顾猎人的阻拦和劝说,向山脊背后的那片林窝驰去。他骑着马寻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下扣子的农民工,他们被雪封住了山口,没有找到回家的车辆,临时在林窝里搭起了窝棚,父亲从望远镜里看见搭在枝丫上的狗皮,银黑色绒毛在风中呼呼飘起,一股腥气扑鼻。父亲的眼里立刻充了一股血气,好像映红了那片林窝,他突然向农民工居住的窝棚上空举起老火棍,嗤嗤地点燃了火捻,“砰砰”轰了两声,农民工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坏,一个个从窝棚里跑出来,有的藏在树后窥视,有的藏在苔藓下龟缩着。父亲高声呼喊,说一群的东西,快快还他的瑙海,他们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血,不会有好下场。那些农民工从林窝里使劲解释,不是他们故意捕杀的,是瑙海自己套在扣子上勒死的。后来,父亲慢慢走近窝棚,才发现,那群人真的是走投无路,被大雪困住了,一个个龟缩在窝棚里,围着熊熊烈火,无能为力地在林窝里耗日子,等着雪住后再出山。

父亲一肚子的火气发完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消沉起来。他不想再看见毛茸茸的狗皮,瑙海飞驰的影子,依然像鹿犄角晃着,更不想看见民工一个个腰里勒着明晃晃的铁丝扣子,可怜巴巴被风吹着,被火炭烤得脸发黑。他从褡裢里掏出羊皮袋扔给那些人,里面装着酥油、奶酪和炒面之类的食物,也算是为他们解饥饿之急,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顿,让他们赶快滚出他的山林,不要再让他看见。瑙海的死因就这样被不明不白地解开了,可在父亲的心里是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坨,喀嚓喀嚓在耳边时时脆响。瑙海的失去,使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月不觉间染白了他的一根根头发,在风烛残年中他依然伤心落泪,那颗与狼共舞的孤独苍凉的心依旧沉重。

记得父亲临终的时候,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黑色的深眼窝里滚满一汪汪泪珠,他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说他夜里常梦见瑙海,在一览无余的森林里飞驰,穿过被狼穴围困的雪壁吠叫,像熊一样咆哮着击退了狼群,狼一个个向后退缩,从皑皑的雪地里溜走,带着吱吱发怒的幼崽,又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挪窝,向另一座山冈迁徙,瑙海的眼睛里闪着蓝色的光芒,消失在茫茫的森林里。这是父亲白天的一种欲望,在梦境里浮现,被他一袋烟的工夫破解了,可留给牧人的是一种气节和精神,是草原永不破灭的梦想。

瑙海的守护职责,是草原牧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像候鸟有与生俱来的方向感,是族群中自然赋予的天性,不然,在恶劣的环境中牧人是无法生存的,被灭绝被吞噬的可能性时刻都有。

那野性十足的瑙海,虽然被无视草原生灵的人捕杀了,可它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度过秋营地最后的时光,像白发苍苍的忧郁歌者孤独伤感,永远离开自己的冬营地,仍然活在草原牧人的心中,和优秀的牧羊犬一样,血脉里流着优秀家族的血型,让牧人时时刻刻怀念。瑙海守护的那个时代,是草原朝气蓬勃的时代,是牧人扬眉吐气的时代,可它远离我们,仿佛成为远古的英雄史诗在传颂。

选自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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