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选择

时间:2022-08-31 03:13:22

我的脑袋瓜从小就不好使,隔三岔五常被人家捉弄。六岁那年的某个中午,我端着碗站在屋檐下吃饭,隔壁的二婶忽然对我说:“石头,石头,你的碗漏了!”我低头看看地面,没有啊!二婶说:“你把碗翻过来看看,碗底有个洞哎!”我真的就把碗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一大碗白米饭全撒在了地上,为此我爸把我好一顿打。我爸打得明显不是时候,因为围观的人笑得更欢了,白那以后整个寨子乃至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我是个“二百五”。我爸打得也明显不是地方,因为他把我夹在腋下,不但重重地打了我的屁股,而且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脑袋是用来思考的,从那以后我的反应、思维和判断能力就更成问题了。我确信,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爸在那一顿暴打中损伤了我的脑细胞,导致我留下了后遗症。

总而言之,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就犯糊涂。譬如我上小学了,学算术,加法和减法我还能应付过去,因为可以用手指头,手指头不够还可以用脚趾头。学乘法,1乘2、2乘3、3乘4,我还能硬着头皮背下来,再大一点的数字我就有点稀里糊涂了。有次老师在课堂上问我:“8乘3等于几?”我站起来大声地说:“老师,你问我8乘3等于几我不知道,你问我3乘8等于几我就知道了!”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气得七窍生烟,我还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傻人白有傻人福,虽然跌跌撞撞,我还是一路走过来了:念了七年小学(中间留了一次级),十四岁升上了初中;又念了三年初中,拿到了毕业证书。有必要说明一下,虽然我在初中里数学成绩一塌糊涂,根本不晓得几何的辅助线怎么画,代数的公式怎么分解,几乎是每学期挂红灯笼,但还是只念了三年就毕业了,因为国家开始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校里不让留级了。

初中毕业后我上不了普高,只能去念职业学校。我学的是烹饪专业。这个跟数学有一点点的关系,比方说炖、烤、炒、炸、爆、焖、烩、蒸、煮……都会涉及到时间;但又跟数学没有太大关联,你不必掐着表,用做数学的态度去做烹饪,只要差不多就行了。还有摆菜的艺术,两菜一汤,可摆成品字形,汤在上,菜在下;五菜一汤,以汤为圆心摆成梅花形;五菜以上均以汤或头菜为圆心,摆成圆形。这背后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何的影子,但总体来说,数学不是烹饪的充分必要条件,至少我个人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尽管我数学不好,最终还是能学满出师,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厨师。

今年我二十二岁,在台州市开元路的一家小菜馆里当厨师。那是个川菜馆,坦白说,川菜比其他菜系的菜都要好烧,只要大把大把地放辣椒,整出个辣味来就够了。如果味道不够重就再撒一把辣椒,一把不够就撒两把,两把不够就撒三把,如此而已。老板对我的工作总体比较满意,除了有一次我光顾着给女朋友打电话把客人晾了足足二十分钟而被老板臭骂了一顿外,其余时问我都没出什么状况。老板人品也不赖,从不克扣我们这些农民工的工资,工资也还说得过去,所以如今我手头有了一点小小的积蓄。

据说有三门技术是新一代年轻人的必备,一门是外语,一门是驾驶,还有一门是什么我忘记了。反正有了一点闲钱,我就去学车。学车的时候,我与生俱来的犯浑的毛病又发作了,闹了很多的笑话。譬如说教练叫我踩油门,我却猛地踩刹车,教练就因为惯性一头撞在前挡风玻璃上,后座的女学员也夸张地尖叫起来,好像世界末日来临;要是教练叫我踩刹车呢,我就使劲一踩油门,紧接着教练就猛地踩一下刹车,他还是照样一头撞在前挡风玻璃上。总之,我辨不清左右,分不清哪个是油门,哪个是刹车,前面我已经解释过了,我的数学不好,这不能怪我。还有一次,教练带着我学习道路驾驶,机场北路和枫南路交叉路口有个大转盘,教练跟我说“左拐”,我就绕着大转盘转起圈圈来了。当时刚好是下班时间,交通高峰期,用成语来描述就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我就在里面转啊转啊,转啊转啊,转了好大一会儿,总算找准了方向,又抓住了机会,转出来了。教练说,我在里面转了十二圈,也许是十三圈,总之他也搞不清楚――估计他也被我给转糊涂了。

后来教练就横竖看我不顺眼,不过他也拿我没办法,因为我是他的学员,交了三千五百块学费,资料在交警大队里备了案的。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看在人民币的份上,他更不敢把我给开除了。不过自那以后,他就经常涮我,考我“脑筋急转弯”,例如:“你在路上开车,前面有一个人,有一条狗,你撞哪一个?”我仔细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撞狗。”教练就弹指给我一个“栗子”打得我抱头鼠窜:“笨蛋,你不会踩刹车啊?”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教练也乐不可支。我忿忿不平地想:“你给我两个选择,问我选哪一个,怎么冒出第三个选择来?”

这个事情给我的唯一好处是:我学会了踩刹车。前面有个小学生背着书包走斑马线,有条小狗摇着尾巴横穿马路,有辆车减速亮起了尾灯,我就踩刹车,而且是爆发式的一踩到底,于是跟在我后面的人也只能立马踩刹车,后面的后面的人也只能跟着紧急刹车,马路上尖厉的刹车声响成一片,路人皆为之侧目。有人大声地恶毒地咒骂,可谁叫他们不长眼睛呢?我的车屁股上,不是已经广而告之了吗?左边贴的是“马路杀手,急刹天王”,右边贴的是“新手上路,请多包涵”。够明明白白了!有一次,后面的车子来不及刹车,把我的车给追尾了。警察来了,结论是后面的“现代”跟车过近,负全部责任,与我无关。于是从那以后,我踩刹车就踩得更欢了。

每天早晨,我开车上班。我不是有钱人,不得已买车主要是为了方便上下班――女友在滨海工业园区的一个化工厂上班,住单人宿舍,厂里有食堂还有活动室,我就在那儿蹭吃蹭喝蹭玩蹭住。从园区到城里有二十几里路,公交车却只有寥寥几班,而且晚上六点后就停运了,而我没有十一点钟是下不了班的。我和女友一合计,与其买辆电瓶车,不如一步到位,于是咬紧牙关贷款买了辆“吉利熊猫”,这样不但能按时上下班,也免除了刮风下雨之苦,脸上也特有光彩。店里十几号人,除了老板,就我是有车一族。那些女服务员,都争着讨好我,想搭我的顺风车。为这事情我的女朋友还吃醋,跟我红过脸。不过,开车也有开车的麻烦,那就是停车难,堵车烦。城市里无日不堵,无处不堵,堵得让人胸闷、心慌、精神发狂、神经崩溃。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有其利必有其弊嘛。

公元二一二年二月十四日,北京时间八时十二分,我从滨海工业园区驾车出发去城里上班。从园区到环城南路十七英里路,用时七分钟;一进城区,马上遇堵了。从环城南路到香溢大酒店,短短四里路,我开了二十二分钟,速度比不上蜗牛也比得上乌龟了。市府大道和东环大道的交叉路口,我足足等了三趟红绿灯还过不去。看看上班时间差不多了,前面的车队长龙又丝毫没有移动的迹象,我决定抄近路,从附近的开元小区去。不过一进小区我就后悔了,因为进去后就找不到北了!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晕啊!

我在小区里瞎转悠,就像当年在枫南大转盘转圈圈,又像一头蒙着眼睛的驴在磨盘旁打转。不过那时还有个教练在旁边指点,而今只能依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小区里的路很窄,弯又多,我不停地变换方向,不住地前进或是后退,每一个路口都像是出口,但结果都不是出口,搞得我是满头大汗一筹莫展。主啊!上帝啊!佛祖啊!观音菩萨啊!玉皇大帝啊!保佑我吧!我在心里祈求道。我想我是病急乱投医了,把不相干的神全扯到一块儿来了。不过我想神没有怪罪我,反而帮助了我,因为我念叨了没几遍就找到出路了。

在这里我必须郑重声明,我当时的车速并不快,指针肯定在20码和30码间,绝对不可能超过30码。但是,那个转弯真的是太急了,那是一个锐角的转弯,也许是五十度,也许是四十度,以我的算术水平,你就是给我一个角度板我也没法测量清楚,总之我急打方向从一幢楼后面转出来时,前面豁然开朗,小区的大门就在眼前。但是,比小区大门距离我的车更近的,还有一个人,一辆车。车在道路的左侧,人在道路的右侧。车和人,占据了大半个道路。人的右侧,还有一点点的空间,但绝对不足以我的车过去――除非我的车长了翅膀像鸟儿一样从上面飞过去。

我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踩刹车,上面已经提到了,踩刹车是我的长项。但是,凡事都有但是,这个但是很重要,我距离车和人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完全可以用近在咫尺来形容,因此即使我踩了刹车,我还是无可避免地要撞上他(它)们。与其撞俩,不如择一,这样我便马上面临着一个选择――往左还是往右打方向?我必须在零点三秒钟内做出艰难的抉择。

在茫茫人海中,选择是很重要的。在漫漫人生中,选择也是很重要的。选择可能会改变一件事的走向(甚至历史的进程),也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你不能不慎重。尤其是,你的选择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改变了其他人的命运。你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诚惶诚恐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经过充分的酝酿、思考和判断,做出正确的或者符合大方向的或者总体而言利多弊少的选择。但是,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做。

其实从小到大,包括我在内的我们这一代人,是做选择题长大的。不单单课堂上做,平时生活中也做。譬如小时候那次二婶捉弄我,其实就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有两个,信或者不信,只不过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又如3乘8和8乘3,答案其实是一样的,也就是同一个选择。再如油门和刹车,也是两个选择,两个结果截然不同的选择。还有我的教练,一方面捉弄我,一方面又关心我,出一些在别人看来很幼稚对我来说却很有必要的题目来强化我的记忆:“如果你在路上开车,刹车失灵冲向路旁,路旁有棵梧桐树,树旁站着个人,请问你是撞人还是撞树?切记,切记,撞树!”“如果你在路上开车,急转弯后突然发现前面有个人赶着群鸭子横穿马路,请问你是碾人还是碾鸭?碾鸭,当然是碾鸭!”我想我就是顺着这样的惯性思维做出选择的。现在前面路上有个人,还有辆车,你来不及刹车,必须撞到其中的一位,请问你是撞人还是撞车?那就撞车呗。于是我就下意识地往左打了下方向,我的车子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对面来的车子。

车子碰撞后停了下来,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思考。我在驾驶座上喘了一口气,就像以前做数学题解出了答案后又验证一遍那样,为我的选择作了一次论证。我想我是对的,理由有三个:其一,如果把人撞死了,按照台州这边的行情,至少要赔五十万;而撞了车,不会赔那么多,经济上是划得来的;其二,把车撞了,可以一次性修好;如果运气不好,把人撞成半死不活,比方说植物人、半身不遂,后果更加严重,后半辈子我得供养着他(她),当他(她)是干爹(干妈、干哥、干妹妹……),风险系数大得多;其三,我还是有点良知的,人和车相比,哪一个更宝贵,价值更高?当然是人呗。这么想着,我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沾沾自喜,甚至有点飘飘然。

我推开车门,不慌不忙地跳下车去,还抖了抖衣襟。那个行人,在撞车的一刹那,像一只蟑螂从机动车道上跳到了人行道上,此刻正心有余悸地朝这边张望。紧接着,前面那辆车的车主也下来了,是个美眉,拎着一只白色的好像还标着一个“LV”标记的挎包,穿着高跟鞋扭着圆滚滚的屁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才瞄了一眼就花容失色花枝乱颤。

我用手捏了捏鼻子,吸了吸气,大大咧咧地说:“不好意思,把你的车给撞了。”

“你瞎了狗眼了!”美眉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这么骂我我可不高兴了。我也不想撞你啊。难道我乐意撞你吗?我又不是成心的。况且只是车受损,人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要骂人啊?从小老师就教导我们,骂人是不对的。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叫和气生财吗?

“你什么不好撞,偏要撞我的车啊?”美眉双手叉腰柳眉倒竖。

这话又不对了。不但不对,而且大错特错――难道我不撞你的车,去撞别的人吗?

“你说,怎么赔?”美眉横眉怒目气势汹汹。

怎么赔?该怎么赔就怎么赔呗。反正我的车是上了保险的――说起来我还是有点先见之明的,交强险商业险我全买了,哈哈,无非是打个电话,叫保险公司来处理。保险公司自然会买单的,我用不着白个儿掏腰包。

我满不在乎地掏出电话来,慢条斯理地拨了个号码,电话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您好,欢迎致电中国月光保险,请选择服务语言的种类:中文请按‘1’,英语请按‘2’。”

真是搞不懂保险公司啊,接个报案电话还先给人家出道选择题,究竟你是上帝呢还是我是上帝?烦不烦啊?我一着急,不小心按了个“2”,结果电话里就叽里呱啦地跟我讲了一大通外语。我想返回到上一层级,却退不回去了,只好把电话挂断重打。这次,我十二分的小心,总算没有选错。不料对方又抛给我一道选择题:“人寿保险请按‘1’,财产保险请按‘2’。”

我小心翼翼地按了下“2”。

“公司介绍请按‘1’,产品介绍请按‘2’,自助投保请按‘3’,保全业务请按‘4’,车险报案请按‘5’……人工服务请按‘0’。”我被动地再作一次选择。

“您好,这里是月光保险,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吗?”

“我把人家的车子给撞了。”

“请问您的车号?”

“浙×44944。”

“浙×44944,什么时候出的事故?”

“就刚才,一分钟之前。”

“在哪儿出的事故?”

“开元小区北大门口。”

“对方车号?”

我低头看了眼号码:“浙×00544。”

服务生在电话里拼命忍住笑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奶奶的,有什么好笑的),又问:“对方是什么车啊?”

“轿车,不是卡车。”

“轿车?不是卡车?您真幽默。麻烦说具体一点,对方是什么车?”

这个,我还真不认识,对方的车型本来就有点怪里怪气的,被我一撞,车头凹陷进去一块,样子更怪了。我转头问那个美眉:“喂,你的是什么车啊?”

“劳斯莱斯。”美眉有气无力地道。

“什么来事?”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悉。

“劳斯莱斯・幻影,限量版。”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就前几天报纸上报道过,在温州,有一辆广本雅阁,把一辆劳斯莱斯给撞了,车主张口就是200万!主啊!上帝啊!佛祖啊!观音菩萨啊!我忽然住口――就是因为我把这些不相干的神扯到一块儿,所以他们生气了,给了我最严重的惩罚!我的娘啊,这么倒霉的事情怎么就让我给碰上了,我要赔多少钱啊?!

“喂,请问您还在吗?”

“啊?――在。”

“您说话呀!”

“说什么呀?”

“对方是什么车呀?”

“劳斯……莱斯,幻影。”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您能重复一遍吗?”电话那头明显加快了语速。

“劳斯莱斯,幻影!!!”我歇斯底里地叫道。

短暂的沉默后,对方也大叫起来:“您等着!我们马上就到!您千万别走开!”

你以为这是插播广告啊,想走开就走开,想回来就回来,现在我就是想逃,也迈不开脚步了。我的腿已经发软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那个美眉在给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那个行人幽灵一样地出现了。他弯下身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察看了车子,转过头来对我说:“哎哟,小伙子,你闯大祸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这一次,我看清了,他的前脑门光秃秃亮堂堂的。讨厌的秃子!他的秃头就像电灯泡似的在我面前晃荡,晃得我头晕目眩,神经短路,我终于忍无可忍,把一腔怨气全发泄在他身上:“你!就是你!就是你挡住了我的路!要不是我打了下方向,被撞的就不是车,而是你了!”

“哦――”秃头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我倒要谢谢你了。”

我转过头去懒得理他。我要好好思考一下,我得赶紧弄明白一件事:到底要赔多少钱?五十万?一百万?还是两百万?

“这是我的名片。”秃头塞了张卡片在我手里。我看也懒得看,顺手就塞进了裤兜里。秃头摇摇头,自顾自地走了。

保险公司的理赔车呼啸而至,速度比警车还要快。车上跳下几个人,动作比警察还要伶俐。他们拿着“长枪大炮”,先是对着车子,紧接着对着我,然后又叫我拿出保险单驾驶证行驶证来对着一顿狂扫――后来我才知道,这叫“车险移动视频查勘系统”。我想,我当时的形象一定很猥琐,因为我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穿着一身绿衣裳但不像个青蛙王子,倒像是一只十足的癞蛤蟆。不过,形象已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怎样的代价。我知道这个代价一定无比的巨大,一定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我仍心存最后的一点点的侥幸――也许事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所以我还留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而不至于倒下去。

等他们中间的某个理赔调查员稍稍空下来的时候,我就强打起精神赔着笑脸凑过去,问:“你……好,请问,情况怎么样?”

理赔调查员叹了一口气道:“很不妙。”

我的心狂跳起来。

“劳斯莱斯的左前轮爆胎,轮毂变形,车头的左侧一大块护板撕裂破损,叶子板脱落,大灯破损,线头外露。”理赔调查员一一指点给我看。

“要多少钱?”

“就目前的情况看,修理费用至少要一百三十万。当然这只是预估,准确的数据,还得送上海4s店定损后才能知道。”

“你们能赔多少?”

“这次事故您负全责,您的车保额三十万,但由于您购买保险时没有买‘不计责任免赔’,三十万的第三方责任险要打八折,只能赔二十四万,加上两千元交强险赔偿,一共是二十四万两千,剩下的一百零五万八千得您自个儿掏腰包。”

一百零五万八千!我每个月五千多元工资,除了衣食住行,还得还车贷,还得存钱买房,还得每月给家里寄回去一点,供爸爸妈妈养老,弟弟妹妹上学,我……上哪儿去弄这一大笔巨款啊?即使弄得到,我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还不起啊!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还完这笔债啊!

我的眼一黑,瘫倒在了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面前蹲着三个人,有三颗脑袋在我前面晃悠,一个是戴大盖帽的警察叔叔(我从小就这么叫,叫惯了,长大了管警察还叫叔叔,这说明小时候老师对我们的教育很到位),一个是保险公司的理赔调查员,还有一个是劳斯莱斯的车主。

“小伙子!小伙子!醒醒,醒醒!”警察拍着我的脸叫道。

我出窍的灵魂这才重新回到我身上来。警察!是来抓我的吗?我立即乖乖地把手伸过去。因为我知道,此时此刻,态度是顶顶顶要紧的。自首从宽,抗拒从严,法律我还是懂那么一点的。

警察把我的双手打掉,问:“你准备怎么办?”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什么叫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那你到底想怎么办啊?”

我哭丧着脸问警察:“你是不是也要让我做选择题啊?”

“选择题?什么选择题?”

“就是两个选择:一个是赔钱,还有一个是坐牢。”

“还好,人还蛮灵清的嘛。没我的事了。”警察笑着站起来,拍拍双手道,“我走了,你们好好协商哦。”

原来警察不是来抓我的,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调查员也走了,只剩下劳斯莱斯的车主。她双手环抱在胸前,恶狠狠地逼视着我道:“碰上你这么个穷光蛋,我今儿个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一百零五万八千,你说,怎么赔?”

我的身体像秋风中的叶子似的哆嗦起来:“我……我真的……真的赔不起。”

“赔得起赔,赔不起也要赔!”

“可是……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我总共只有四万存款。”我实话实说。

“呵,你倒有理了!”车主用她的尖头高跟皮鞋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好痛啊――说:“你得赔钱!没钱,就去挣,再不然就去借,去偷去抢我也不管!总之,你得赔钱!赔钱!!赔钱!!!”

“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可怜巴巴地道。

“什么选择?”

“比方说,比方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高抬贵手,让我少赔点儿,行吗?”

“你臭美吧你!”可恶的车主踩着高跟鞋喳喳喳地走开几步,又回过头来,“除了赔钱,你别无选择!”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我抱头嚎啕痛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声嘶力竭。白打有记忆那会儿起,我从来就不曾这么伤心绝望过。我的眼睛像喷泉一样,眼泪哗啦哗啦地往外淌。

世界末日来临了。《2012》中玛雅人的预言不幸言中了,虽然是针对我一个人而不是针对全世界的。

我已经记不清是怎样把车开到修理厂去的,又是怎样回到女友的宿舍的。我一头栽倒在床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躺了三天三夜,中间起来一次去交警队签了《事故责任认定书》(当然是我负全责),又夜游似的游回来。

女朋友去上班了。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只黑色的一动不动的蜘蛛。我知道它是活的不是死的,因为有几次它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魔爪,抓住了从旁边飞过的一只蚊子或者飞蛾,然后一口把它吞下去了。我从下面有气无力地望着它,它从上面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们就这么两两相对,对峙了三天三夜(除了我去交警队那段时间,但我确信那段时间它也没有动,因为我回来的时候它还呆在老位置)。但是,它显然比我沉得住气,还有信心、耐心和恒心;而我,几近于崩溃了。我甚至怀疑,它是不是要一直等到我不吃不喝地死去,然后溜下来把我的尸体吃掉,就像吞吃蚊子苍蝇臭虫一样。我不敢这样继续和它扛下去,我想找个什么东西去掷它,顺手一摸,便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张名片。

名片上印着董事长的头衔,说明这是个有钱的主儿。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总经理是老板,前不久才明白总经理也不过是打工仔,只不过比我高级一点;而董事长,才是真正的后台老板――我一下子坐起来。就在坐起的刹那间,我突然发现,那只蜘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抬眼四顾,整个房间里都见不到它了。它好像彻底地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谜一样地消失了。

莫非这暗示着什么?但是我已经无暇去深究了。我翻来覆去地研究着手里的名片,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去见他一面。我又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选择:见吧,也许有一丝生机,要不然他何必多此一举留给我一张名片呢?又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他何苦救助一个萍水相逢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呢?说不定只会得到一通嘲笑和辱骂。经过一番剧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我终于作出了选择:见他一面又何妨!不管结果怎么样,至少我无需付出怎样的代价,而回报是显而易见的。

我终于打起精神鼓足勇气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赵董事长的办公室。站在那个犹如我工作的餐馆那么大的董事长办公室里,三面都是明晃晃的玻璃,几乎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令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不断地变换着站姿,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左脚上,一会儿把重心放在右脚上,从来没有那么不自在过。

赵董事长半躺在转椅上,跷着二郎腿,手里夹着一根烟,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又好像眼光根本就没落在我身上,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我心里一喜:莫非我来对了?我上前一步,低头说:“赵董事长,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您菩萨心肠,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吧!”

“你要赔多少钱?”

赵董事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莫非他真有那个意思?我的心咚咚咚打鼓似的跳起来。我想掩饰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结结巴巴地道:“一百零五万八千。保险公司说,修理费大概要一百三十万。保险公司还说,要把车送到上海4s店去定损。保险公司说,我的车只保了三十万,又没买‘不计责任免赔’,所以要打八折,只能赔……赔二十……二十四万,加上交强险赔偿两千元,一共是……是……是二十四万两千。一百三十万减去二十四万,二十四万两千,还有……还有多少呢?让我想想。到底是多少呢?”

“一百零五万八千。对你来说,这可真是个天文数字啊。”

“是啊是啊,您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全家人,我的亲戚朋友都帮衬我,也赔不起。我家里很穷,爸爸妈妈都是种田人,前年刚造了两间瓦房,还欠下一屁股债,我不敢瞒您,真的。我的亲戚朋友,他们虽然有心帮我,可您知道,像我这样的穷人,哪有富亲呢?所以也帮不了多大的忙,所以我只好求您来了。”

“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我……我……我当时往左打了下方向,要不是我打了方向,我就把您给撞了。”

“那你为什么要打方向呢?”

其实进门之前,我就猜测到,或者说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也曾和女朋友进行了模拟。女友说,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拍马屁,要说:“像您这样的贵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富大贵大吉大利之相,我怎么敢撞呢?”可当时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脑门,连他是不是秃子也看不出来,更别说什么吉人天相了。我的嘴巴嗫嚅了几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以为,撞车会少赔点,少些麻烦。”看看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又赶紧补充道:“我是不敢撞人的,人命关天,车坏了还能修,人死了就没了,人总比车贵重,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保证!”

“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您……能不能帮我,帮我赔点钱?”

“多少?”

我小心翼翼地道:“八十万。”声音像蚊子一样轻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太清楚。

“多少?我听不见!”赵董事长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鼓起勇气道:“七十万。”

“你也未免狮子大开口了。”

“那么,五十万?”

“不可能。”

“四十万,四十万行不行?求求您了。”

“绝对不可能。”

“那三十万呢,三十万行不行?就三十万!三十万对您来说可是九牛一毛啊。”

赵董事长把手中的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摇了摇头。

“二十万!二十万,不,十万!十万!!十万总可以了吧?”

赵董事长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跪在了地上,早知道跪也是白跪,还不如不跪。带着无比的绝望和仇恨走出去,走到门口,我回过头去恶狠狠地说:“你们有钱人,没一个是好人!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你一起给撞了!”说完这话,我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反正,我也不怕得罪他了。

“年轻人,你看错我了,我不是那样的人。”赵董事长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水,“如果我出门去碰见一个乞丐,他跟我要一元钱,我也不会给;可是我到福利院去,看见那些孤寡老人和被父母抛弃的孤儿,他们不曾开口,我却愿意捐助一百万元。”

大话!假话!!空话!!!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虚伪!卑鄙!!!!!死后打进十八层地狱不得轮回!我在内心把所有恶毒的话都咒骂了一遍,因为我的情绪需要发泄。

“所以,我不能替你赔钱。但是,我可以借钱给你。”

“什么?”我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可以借七十万给你,甚至一百万都可以,不计利息,也没有还款期限。但是,有一点必须强调,这是我借给你的,不是送给你的。你得还钱,至于什么时候还我,那是另外一回事。”

“你……你借钱给我,无息贷款?”

“是的。”

“想借多久,就借多久?”

“是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痛,肉痛!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为……为,为什么?”

“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如果我不帮助你,我良心难安;可是,如果我替你赔钱,让你不劳而获,却是害了你。所以,我只能这样做。这就是――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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