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爱记事 7期

时间:2022-08-30 08:05:44

我爸我妈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自然宠爱。虽然,我的前面还有个姐,但是,在那个年代里,儿子的概念是不同的。爸妈在家里添了一个伶子(女佣)。我整日被伶子抱着。我妈的奶水少,巷子邻居中有个叫定匡的男人,瘦长得像根木条,他的女人大大壮壮的,刚生了一个女娃,有一对丰乳,奶足,伶子抱着我去吃她的奶。很多年之后,这女人坐在屋前的藤椅上晒太阳,衰老而肥胖,她已不能走路。我走过她面前,向她笑笑,闲问了一句:你一个人在家啊?她说:姑娘上班去了。她说的是她大女儿,与我同龄,也二十几岁的人了。有人曾撮合过,将她女儿说给我,结果没有成功。我吃过这女人的奶,我感激她,想起小时候我曾在她怀里,吮吸过她的奶,我有点害羞,我说不出口,又感到心里过意不去,迟地走了。

当我长大一点了,我的床铺头多了一只瓷食罐。形如铜脚炉,不过小多了,上一圆盖,大肚底罐,淡绿色。瓷食罐内放着茶食,时常翻新的,有大京果、薄脆儿、小桃酥、脆饼等等。这是爸妈为我准备的甜嘴零食,临睡前或半夜饿了吃的。妈在床上会给我讲九巫妈妈的故事,九巫妈妈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她在夜深时才出现,在黑暗中专吃小巴戏的手指头,当大京果一样吃,咔吧咔吧发出嘣脆的声音。反正这是一个很坏很坏的老太婆。我听的时候不敢出声,还屏住气,我怕气出大了,引来九巫妈妈。妈还讲过麻胡子的故事,是专吃小孩的男妖。在这座小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知道九巫妈妈与麻胡子,一旦小巴戏哭闹不止或不肯睡觉,就会说:九巫妈妈来了或者麻胡子来了,吓得孩子立即止住哭闹或者闭着眼晴装睡。这一招很灵。我乖,妈从不吓唬我。

我妈娘家人也都疼爱我。疼爱的方式虽然不值一提,说起来都是鸡零狗碎的事。我妈的大妹,我喊她大姨娘。大姨娘身体不好,时常咳嗽,妈嘱咐我常去看看她。每次,她对我的款待就是下厨房煎两个鸡蛋。她煎的蛋很嫩,吃起来糯滑。她看着我吃,那张苍白而清瘦的脸上散发着温柔的笑意,直到我吃完,舐着油光的嘴唇,才满意似的撤去盆、筷。

我妈的小妹,我喊她小姨娘。小姨娘常晚上带我去看戏,戏园子没有像样的凳子,一排排竖着的木桩上,钉着一根根剥了皮的树干,人不是坐着看的,都站在树干上看,站上两个小时,谁的眼晴都是瞪得老大,不觉得累的,我也不例外。看完戏,小姨娘总是买一碗糖粥,或买一串刚出锅的油炸臭豆腐,给我当夜宵。她不吃,站着看我吃。她怕我冷,脱下她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闻到一股女人的香味。那时,我小姨娘很年轻,并不十分漂亮,她在茶叶店为店主拣分茶叶,她手脚麻利又勤快,还被小城评过劳模。许多年过去之后,我站在她的床前,她背朝我躺着,蓬乱的头发,凡能见到的脸与耳朵的肤色已都是灰土死色。我喊她,她不理我,也不吭一声。她的老年让我难过。不久她就死了。

我的婆爹爹(外公),也就是我妈的爸,是个拄着两个拐杖的瘦老头。他的一条腿坏了,靠另一条腿走,但他想得开,过着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自我一乐的生活。通常小城人也都这样打发日子的,一早吃早茶,下午洗个澡。婆爹爹喜欢我,总是带着我,早上买大炉烧饼给我吃。这是一个赤膊佬上半身伸到炉膛内,用稻草烘出来的烧饼,咬一口香喷喷的。下午,我跟着他屁股后面去澡堂,澡堂内池水有温池与烫池,婆爹爹喜欢在烫池边上,拎着毛巾的一角烫脚丫。他觉得解痒,我看他舒服得嘴巴都歪了。澡堂没有好玩的,只有端午节这天,池水里添了菖蒲、艾叶,池内飘着青草的香味,好玩的是有人把艾叶贴在池壁墙上,贴出一些花纹来。我不喜欢在池内久呆,不仅是太闷太热,更重要的是我嘴馋,出池后大堂内有斜躺的铺,我一到就会吃到薄荷糖与红枣莲子粥。这是婆爹爹事先付钱关照好的,提篮的小贩会笑着送到你手里。我不客气地就坐在舒软的躺铺上享用起来。一般地说,婆爹爹出池比我晚许多。

先前,爸在他东家那里学生意,东家开的是东泰祥煤炭店,后来,爸学生意满师,就在城里开了一家叫“西泰祥煤炭杂货店”,我奶奶与我们一起过。那时,我读私塾,奶奶逢年过节给先生送礼,通常是送一只鸡与一包用红纸包着的茶食。爸的字写得好,他没有读过正经学堂,就念过几年私塾,写有一手好字,账本都是毛笔写的,每笔账写得清清楚楚,排列得像诗句一样。爸教我写字,每天早晨搬个小桌小椅在店门口描红,写的是“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之类。街头有个小女生走过,清秀而时尚,穿着紧身旗袍,一袭淡青色,她驻足头一歪,说,字写得蛮端正的。我头也不抬说:爸教的。妈一旁说:桃红,你写两个给他看看。桃红是巷子里大户人家朱二爷的大小姐,说着桃红露了一手,写的是“人手”两字,桃红是高小学堂的学生,这时的高小生都能写一手好字、一手好文。我很是佩服,觉得高小生真了不起。想想现在博士的字都像狗爬一样,真让人摇头。爸说,笔杆要捏紧。突然,他用手一抽,笔被抽走了。爸说,这样捏。爸做了个样子,果然我的笔再也抽不走了。我的毛笔字是爸教好的。

我上初一时,爸的店关了,说是公私合营。我们一家又离开城里,回到城外老宅。爸去了一家国营煤炭店记账、打秤。我读的初中是小城名校,在泰山公园脚下。

说是泰山不过是一座土山,传说岳飞在小城为金兵所困,金兵想久围粮绝,岳飞却建了座土墩,土墩上遍伏锅巴,金兵见锅巴成山,岳飞一定粮草充足,即退兵而去,史称“锅巴山”,因小城第一个字是“泰”,又称泰山。

每天中午我回家吃饭,从泰山公园跑到老宅,来回要一个多小时,我一下课就拼命奔,那是冬去春初,我穿的是棉袄、棉裤,奔在小城的青石板路上,噔噔作响,汗流浃背,棉袄脱了,只剩一件单衣,跑到家。

我妈心疼死了,绞一条热水毛巾帮我擦脸擦汗,嘴里说:下次带饭去,不能这么跑。于是,我带饭了,用的是一只瓷钵。其实,这就是我小时候曾放在床铺头装茶食的瓷食罐。我妈每次都给我煮好一罐猪油菜饭,用布袋包着带到学校中午吃。

我妈怕我挨饿,还偷偷塞给我三分钱,因那时我妈又添了三个弟妹,怕说我妈对我偏心。这三分钱正好可以课间买一只油墩子吃。我隔着学校铁栅门,伸手把三分钱递出去,小贩就会用油纸包着一只烫的油墩子送到我手里。我吃得满嘴的油、满嘴的香,只觉得我妈真好。

妈的疼爱还有一桩,妈手巧,街坊都喊她巧珍儿,兄弟姐妹过年的棉鞋、棉袄、棉裤都是妈手工针线做的。这工作大约夏天就开始做了。

每个孩子的脚大小不一,先要按脚寸剪出适合的鞋底、鞋面纸样,然后糊鞋底,把一些零头碎布一层一层用浆水刮平粘好,厚厚的鞋底真不知要粘多少层,等到晾干,再让鞋匠按鞋底样把边切好。这时,我妈就用一根长长大针,左一针右一针地纳鞋底了。我妈不时地把针在头发上刮一下,让大针利滑一些,纳鞋线很粗,在鞋底上会发出拉进拉出的声音,特别是我们都睡了之后,这声音很沉。我妈在豆油灯下的身影,我在数十年后还是那么清晰印深。我妈纳的鞋底针脚细密而均匀,这是她的作品。

这作品是心头肉做的,在儿女的心里是不会磨灭的。在大年初一,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床头放得整齐的棉鞋、棉袄。我爸穿着我妈做的新棉鞋踢毽子,兄弟姐妹们也穿着我妈做的新棉鞋踢毽子……

这些童爱的残痕,像一块快要枯朽的木板,在远远的地平线上竖着。在我渐渐老去的时候,我十分想念这些在我幼年疼爱过我的亲人,我的眼晴里盈满感恩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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