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的力量与合的力量

“其实，只要有一个环节注意一下，孙志刚就不会死。”广州市检察院的一位领导说。

那个本分、有些倔强的湖北籍大学毕业生，离开人世已经100多天。他的死，也已成为一个撬动我们社会人权保护的杠杆支点。从公安部部长的七次批示，到广州市对18名相关责任人的处理，从旧的收容管理办法的废除，到公安部30条便民措施的出台，各种积极的变化不断发生。

孙志刚是不会死的――假如民警能够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而不是一发现他没带暂住证就想到“又是一个某某分子”；假如孙志刚所在公司的代表来认领时，不是非要公司法人亲自来领；假如又一次去领人时，不是说“快下班了，还有15分钟，明天再来吧”；最后，假如当晚，不是因为他抱怨了两声就要“修理修理他”――在所有这些环节，涉及到公安、民政、卫生部门的整个“关系链条”中，只要有哪怕任何一个人稍微关心一下，及时处理一下，就不会有悲剧的发生。

这才是我们真正痛心的地方：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所有的眼光都如此冷漠?所有的心灵都如此麻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为什么消失得如此彻底?

我想到一个最简单的词汇：分割。

对于从那个民警开始的所有人来说，孙志刚似乎是和他们不一样的“物体”。因此，他被分割出去，最后被任意地处理掉了。

分割，一种“集体的无意识”，它像病毒一样悄悄发作，把社会分成三六九等，优劣高下，区别对待。

你走在马路上，总会发现有不需要讲规则的汽车，收费站还有特殊的车道；

你到很多部门办事，很平常、简单的事，你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多挤出些微笑，而回到单位，对下级，你的声调总是很高，很生硬，充满指责和教训的味道：

你和孙志刚一样出身农民，但到城里当差之后，不要说给他们好好办事，就是你的穷亲戚来，你也不大乐意；

你带着孩子出门，碰见乞丐，就会说：“要小心，是骗子。”

这就是分割，它漫长地侵蚀着人心，然后，在日常的生活里，在职业的服务中，刺伤别人的自尊，或者被别人刺伤。

不要以为刺伤别人就有什么收益。每‘一次对别人的凌驾和刺伤，哪怕只是用一种眼光，一种声调，也都会反作用于自己――让你的心变成冷冰的铁。

从亚当・斯密起，专业分工的重要性就被人类充分地认识；几乎在同一时代，分权的原则也被政治家们自觉地遵循。经济的分工和政治的分权，亦成为现代文明的基石。例如，中国经济今天的活力，正是拜“分田到户”、“分权让利”和全球分工(“中国制造”)之所赐。

分工，分权，乃至于阶层的分化，是现代社会的常态，也是经济进步的动力。强求一律的时代早已过去，取消差异的观念已经过时。但是，切莫忘了，我们同样需要“合”的力量。例如，中国的企业感叹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统一的市场被行政的、地域的、不同所有制的力量所分割和困扰。中国的企业家到欧洲，觉得欧盟像是一个国家；到美国，美国是联邦制，很分权，但它的整合程度也很高，州与州(state)是united(合)的。

中国各地的差异很大，统一市场的发育有一个自然的过程，无需人为地去捏合。然而，对于上述所讲的把人与人区别对待的心理上的分割、身份认同的割裂和行动中的歧视，却是值得高度关注、大声提醒的。正因为中国社会的差异化程度(分)已经远远超过几十年前，甚至超过不少发达国家，从而潜伏了一定的社会心理危机，所以我们更应该重视“合”的一面，以防社会心理的断裂。， 人们都知道亚当・斯密的“无形的手”，其实这位担任过格拉斯哥大学伦理学教授的伦理学家还写过一本不亚于《国富论》的《道德情操论》，他认为人性中不仅有自私自利的成分，也有同情或怜悯他人的情感。正是同情心使人做出利他、利社会的行为，即使关心他人福利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好处。他写到，“利己与利他是人性的两个方面”，“同情是道德的惟一基础”。

一个丢失了同情心的地方，也就丧失了道德的基础。正如我们在孙志刚案所看到的那样。他被遗弃在深水里，却找不到一根帮助呼吸的芦苇。于是，他沉没了。

好几年前，美国宇航员史维加特从太空回到地球后，曾这样描述他的体会：你在上面每一个半钟头环绕地球一圈，你无法想见有多少边界与国界是你再三横越的，你甚至看不见这些界线。那种感情是对整体的一体感，你开始看清你所认同的是整体。你看到了战火频传的中东，你知道各国在自设的国界上互相残杀。但现在你看不见这些，从你所在的位置看，它是一个整体，而且是如此美丽。你希望以双手从争战的两方各接一个人上来，向他们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你们便会了解对人类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史维加特的观察方式不是我们多数人能经历的――直接体验地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所有界限基本上都是人们强行认定的。人们制造了分割，也被它们困住。但是，即使是从我们身边的经验事实来看，那份“合”的力量――它源于将心比心的同情之心，不是更能够缓和社会的紧张，更能实现人之为人的尊严和愉悦吗?谦卑、服务、互助，不是更能滋润你干涸的心灵吗?

我相信，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可能只靠“分”的力量去推动。没有同情，没有心理上的真正平等，没有“合”的力量，我们的社会永远不可能走向真正的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