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间集》编纂背景和原则看《花间集序》“清艳”的词学思想

时间:2022-08-30 06:36:47

从《花间集》编纂背景和原则看《花间集序》“清艳”的词学思想

[摘 要]在后蜀相对清明的政治背景和崇尚娱乐的社会时风影响下,赵崇祚编纂了主收文人恋情词的《花间集》,既注重体例匀整的形式美感,也注重题材和词调的多样化,风格同中存异。通过对近一个世纪的“诗客曲子词”的采辑取舍,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欧阳炯《花间集序》提出的“清艳”的词学思想。

[关键词]花间集;清艳;时代背景;编纂原则

欧阳炯《花间集序》是有词以来第一篇词论。《序》之主旨,历来词论家多以为与徐陵《玉台新咏序》相类,鼓吹词之香艳。如杨海明《唐宋词史》:“它是关于‘艳词’的一篇‘宣言’或‘自供’,这一点就和徐陵的《玉台新咏序》是‘艳诗’的宣言或自供一样。”[1]亦有一些学者一反传统,认为其否定轻艳华靡之宫体歌辞,肯定清雅,扬“清”贬“艳”。如彭国忠《〈花间集序〉:一篇被深度误解的词论》提出:“他称赞“清”,反对富艳,……所谓“清”、“清绝”,并不排斥文辞的优美,但这与“绮艳”、“浮靡”的宫体毕竟不能相提并论。”[2]近年来,随着对花间词研究的深入,对《花间集序》的主旨也有了更为客观的评价,一些学者折中了上述两种观点,一方面认为欧序肯定了花间词是高雅的艺术作品,而非宫体与倡风的结合物;另一方面也不同意欧序提出了“清绝”的观点,认为欧序并不反对“艳”,而是扬“清”赞“艳”。如高锋《花间词研究》云:“存在浓艳密丽和端庄含蓄的两面性”[3]。彭玉平《与词体清艳观念之确立》认为:“《花间集》及其序言在审美倾向上具有两重性或折中性。《花间集序》从音乐特性解说‘花间’的意义,清艳的审美价值从中已得到确认。”[4]笔者认为,《花间集序》明确以“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来揭示对曲子词辞藻、声韵方面的讲究,认为曲子词应该“声声而自合鸾歌”、“字字而偏谐凤律”,批评南朝宫体“言之不文”、“秀而不实”,简单描述了自“有唐已降”曲子词创作主体由民间到文人士大夫的发展历史,强调赵崇祚编选的《花间集》乃“诗客曲子词”,目的是“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序中不但提出了“清艳”的词学思想,也强调了词应歌、娱宾遣兴的特点,表现出了“文质并重”、“崇雅黜俗”的理论倾向,并具有朦胧的词史观念和流派意识。

古代典籍的编纂者往往通过对作品的采辑取舍来表明自己的观念。赵崇祚作为唐五代曲子词的整理者,也必定遵循一定的原则,通过对当时大量“诗客曲子词”的精心剪裁来传达自己的文学观念。其编纂《花间集》时曾“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在赵崇祚的宾客中,欧阳炯属较特殊的一位,他因“粗预知音”,被赵崇祚请来作序。对于《花间集》的编纂,赵崇祚与欧阳炯之间应当有过充分的讨论,他们对词的理解,应当有共同之处,只不过“词选通过编纂标准,词序通过理论阐述,来体现它们共同的词学思想。”[5]因此,深入研究《花间集》编纂的时代背景和取舍原则,探究赵崇祚通过编纂表露出来的观念,也不失为理解欧序词学思想的有效途径。

一、《花间集》编纂的时代背景

(一)政治环境。陆游读《花间》,曾感叹道:“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明汲古阁本覆宋本陆游跋一)[6]生逢乱世,陆游自然会有如此感慨,但这种“乱世风月”的推测,并不完全符合西蜀的实际。《花间集》编纂于广政三年(欧序云:“时大蜀广政三年”),西蜀与当时中原很大的不同在于:战乱时间短暂,承平时间较长。广政三年前后,与中原、江淮一带“烽烟终日起”、“男孤女寡,十室九空”情形不同的是,孟昶在母后李氏等人的劝导下,汲取王衍荒淫亡国的教训,“孜孜以求”,致使蜀中出现了“边陲无忧,百姓丰肥”、“足食足兵,实天下之强国也”的局面,孟昶在刚即位的几年间,戒奢纳谏、重农兴教、励精图治,甚至被勾延庆称为“本仁祖义,允文允武,乃天下之贤主也。”广政四年,他颁行郡县的《官箴》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7]

(二)社会时风。蜀都成都,天府之国,因“土肥沃,无凶岁”,有“少愁苦而轻易淫佚”的风气。唐时成都己成了全国数一数二的繁华之都,有“扬一益二”的美称,卢求《成都记序》甚至认为:“(益州)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让,其地腴以善熟,较其要妙,扬不足以侔其半。”由于城市经济的繁荣,前后蜀喜好游乐集的风气比前代更盛。上有帝王与内臣执板唱曲、酣饮达旦,下有贵门公子华轩彩舫、歌乐掀天,甚至一般的富贵人家也有“弦管歌诵,合筵社会,昼夜相接”的风尚。繁华的都市生活,使酒筵弦歌成为了众多官宦文人娱宾遣兴的重要内容。在这样的宴乐游赏之中,衍生了各类以娱乐为目的的文艺形式,配乐而歌的曲子词无疑是其色鲜明的一种。

(三)文学环境。五代时期,政治衰落,社会动荡,文人生活道路和人生追求发生扭曲与变异,文学审美思潮也发生了变化,以表现艳情为主的艳诗创作出现了繁盛的局面,文人作诗填词,内容上逐渐转向较为单一的闺阁生活,用语逐渐典雅华丽。随着唐王朝的衰败,文人官宦大量流寓西蜀,不仅将中原审美思潮带到蜀地,也促进了蜀地文学创作的繁荣。但在广政三年前后,由于孟昶君臣的有意抵制,淫艳之风并不像后人所想象的那样浓重。孟昶虽也喜好曲词,却没有前蜀王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醉妆词》)[8]那样的劣迹,孟昶曾对近臣李昊、徐光溥表白:“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辞,朕不为也。”[8]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常著书作文以劝诫警世,如杨士达著《拟讽谏诗》,何光远撰《鉴戒录》等,欧阳炯也“尝拟白居易讽谏诗五十篇以献”[10],并得到了孟昶的奖赏。

受这样的时代背景限制和影响,再加上赵崇祚本人身份的特殊性(崇祚父庭隐,官至太师中书令,崇祚官至银青光禄大夫行卫尉少卿),决定着他只能也乐于采辑那些“用助娇娆之态”的“清绝之词”,但也不至于选择王衍《醉妆词》那样的“轻艳之辞”,更不至于如肖鹏推测:“就像梁简文帝后悔早年大作艳诗,为了掩饰行迹,让徐陵选《玉台新咏》以大其体。”[11]

二、《花间集》编纂的原则

(一)主收恋情词,但很少收轻艳之作。如前所述,特定环境中产生的《花间集》,以选辑恋情词为主。据肖鹏统计,《花间集》500首,属于“闺情”和“艳情”的就有330首,但《花间集》也并非如肖鹏所言“呈现出一种轻倩艳丽的格调”。其所收恋情词在取材上多以情人和思妇为主体,在表现女性情感世界的同时,也“托寓着超乎传统‘闺怨’这一概念的、对于人生和对于时代的深切的绝望感与孤独感”[12]。也就是说,这些恋情词既表现出嗜艳适俗的审美取向,也曲折地反映着诗客们的人格境界和审美意识,隐现出文人清雅之韵。不可否认,晚唐五代确有很多艳词,花间十八家所作艳词也不少,但赵崇祚收录时却尽量避免。《花间集》中,“描写男女幽会亲昵的作品只有20首左右,约占全集的4%。”[13]我们试将入选与没入选的词作一下比较:温庭筠与裴诚所制《新添声杨柳枝词》,据说连一些歌伎都不愿意演唱,可《花间集》选录66首温词多为客观的叙写,没录这首《杨柳枝词》;和凝有《香奁》、《金》词集,所作艳词不少,但《花间集》选录的20首,牵涉到艳情的只有《柳枝》一首。《尊前集》多选录《花间集》以外词作,选录词人有十三位与《花间集》相同,然《尊前集》雅俗并陈,其中张泌《江城子》、孙光宪《浣溪沙》、和凝《江城子》等或直接涉及,或语意庸俗。《花间集》择词标准,由此可见一斑。

(二)不单选蜀地作家,具有时代意识。《花间集》中几个重要词人都不属于西蜀词坛,如:温庭筠、皇甫松是晚唐人,和凝没到过西蜀,孙光宪虽曾漫游蜀中但主要仕履不在西蜀。而西蜀的一些词人如庾传素、欧阳彬、许岷、王衍、孟昶及赵崇祚本人等都没有入选。因此,虽然赵崇祚受制于生活区域,所选十八家以蜀人居多,使得词集具有鲜明的地域色彩,但“花间词派不宜又名西蜀词派”[14]。《花间集》选域上限是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这组词作大致作于宣宗大中四年至十三年,下限是欧阳炯《花间集序》题署的“大蜀广政三年”,前后将近一个世纪。赵崇祚将时代相近的十八位词人的词作编纂为一集,有展示和总结当代词坛面貌的意味,具有时代意识。

(三)专收文人雅词。“花间”十八家,除皇甫松、阎选外,其他十六人都有官职在身。赵崇祚编选时以人为序,且词人署名皆列官衔(如温助教庭筠、韦相庄),通过这种署名方式,强调了作者们“诗客”的身份,也表明了其希望用这些“诗客曲子词”来代替民间曲子词的用意。贺中复指出:“《花间集》不选民间词,也不选录诸王狎客词,这就表明,编集的目的一是用以在歌坛上取代粗俚未精的民间作品,进一步提高词体的表现力,使其格调趋于规范美听。”[15]《花间集》所选大多是“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的作品,其专收文人雅词的原则,使词逐渐趋向雅致,标志着词开始由伶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的转变,并间接影响到南唐冯延巳等人,至李后主而蔚为大观,形成风气,逐渐走上了词体雅化的道路。

(四)风格同中存异,题材内容较为宽泛。《花间集》在所选词作总体风格相对统一的基础上,又展现了部分作家创作的不同特色。邹啸于一九三四年就提出了“《花间集》不仅丽一体”[16],如集中温、韦二家词就各具特色,其他部分词人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如李冰若认为李应与温、韦并列:“抱朴守质,自然近俗,而词亦疏朗,杂记风土者,德润一派也。”[17]詹安泰认为:“孙孟文是一大家,与温、韦可鼎足而立。”[18]郑振铎也说:“(欧阳炯)为《花间》里堪继温、韦之后的一个大作家。”[19]这些论述揭示出了《花间集》的丰富性,表明花间派词人风格虽相对统一,但主要作家也各具特色。据肖鹏统计,《花间集》题材有闺情、艳情、风土、羁旅、写景、怀古、闲愁、隐逸、边塞、交游、神话、宫廷、科举、人物、宗教、咏史、节序、闲适、哲理、亲情、咏怀十八个类别。[15]《花间集》题材类型广泛由此可见一斑。当然,从数量上看,花间词仍以闺情、艳情题材为主,但认为“题材比温词更狭窄,内容也更空虚”[20],则多少有些与事实不符。

(五)使用词调较广,创调较多。《花间集》一共使用了七十七个调名,七十四个词调。除当时流行的《菩萨蛮》、《渔歌子》等曲调外,还另外选了31个冷僻词调,每个词调仅有一个词人使用,可以看出,《花间集》词调覆盖面是很大的。“花间”词人中,温庭筠、韦庄、欧阳炯等均有数量不等的创调,他们的创调注意发挥词体的优长,着意于优化词体的组合,探索词体组合规律与奥妙,为两宋创调高潮的到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六)多收小令,体例匀整。《花间集》五百首,除毛文锡《甘州遍》等六首为中调外,其余皆为小令。造成《花间集》等早期文人词选集中小令占绝对优势的原因,刘尊明认为:一方面与小令本身具有的轻灵优美、便于歌唱和传播的特征有关,另一方面也是中唐以来酒令伎艺同燕乐歌舞的密切结合,从而进一步选择和促成了小令的流行和发达的结果。[21]在编纂体例上,赵崇祚为了追求形式美观和体例匀整,将五百首词平均分割为10卷(其中卷六为51首、卷九为49首,当为刊刻时疏忽所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惟一人之词,时割数首入前后卷,以就每卷五十首之数,则体例为古所未有耳。”[22]这种指摘也从反面印证了赵崇祚刻意追求精巧别致的良苦用心。

从《花间集》的编纂原则可以看出,赵崇祚既在意形式美感、卷帙的整齐划一,也注重题材、风格和词调的多样化;既注重词的音乐性,也强调词的文学性;从另一个侧面展现了欧阳炯《花间集序》“清艳”、“诗词分体”、“崇雅黜俗”的词学思想。其主要意图是:通过编纂《花间集》,保留具有“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功能的文人士大夫词作,展示当时词坛的审美风尚和创作现状。这也表明,在五代时期,虽然人们耻于以词著称的想法依然存在,但是另一方面,将词作为文学作品鉴赏的风气已经萌芽。那种认定《花间集》与王衍编选的《烟花集》是“最亲近的姊妹篇”,与《玉台新咏》“宛如异代姊妹篇”[15]的说法,是有失偏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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