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北川生命线

时间:2022-08-29 07:36:11

湔江静静流淌,到漩坪镇汇成了一个大湖。李明国留恋地望了一眼河水――曾经世外桃源般的漩坪镇街道,连同附近的几个村,悉数被淹在了水下。而后,他带记者一行走上了通往擂鼓的山路。

那是漩坪到达擂鼓最近的一条路,按他最快的速度,要走4小时。而一年前女儿李星果带着5个孩子走出漩坪的路,比这条路远得多,也险得多。说到女儿曾经历的跋涉,这个沉默寡言的红脸汉子至今心有余悸。

从漩坪上游的禹里乡,经漩坪到达擂鼓,原本有302省道和乡村公路相通,汶川地震发生后,公路全部中断,大山里的人只得徒步翻山脱离险境。禹里以上的9个乡镇,和茂县一些乡镇总计近10万人,从不同的地方,经大致相同的路线,经擂鼓到达相对安全的绵阳。很多路是302省道和沿途乡村公路修通之后废弃的山路,有一些,则是人们披荆斩棘,硬生生踩出来的。

――这条线,便是北川关内数万百姓自救、互救以及救援部队进入最初的生命线、无名的英雄路。迄今,已有数十万人次走过。

走出去

如果不是地震,39岁的宋桂华还没有真正意义上走出过治城。

治城是大禹故里,建城已有一千多年,1958年前是北川羌族自治县的县城,繁盛一时,迄今仍是绵阳经北川西去茂县、北上松潘,以及北川关内9个乡镇的商品集散地和交通枢纽、红色旅游重镇。1992年,治城、青石、禹里三乡合并为禹里乡。

宋桂华的父亲宋宏已经年过六旬,在治城开了30年相馆,养大了三个儿女。姐弟三人成年后,一起经营着生猪生意和茶馆,基本衣食无忧。

宋桂华在地震发生后,第一次走出治城。似乎,父母兄姐呵护备至的老幺这才真正长大成人。

那个恐怖的时刻之前,宋桂华和往常一样,在自家的茶馆打牌。作为茶馆老板,经常要在茶客缺人手的时候替补。地动山摇的瞬间,他一下想到了上小学的儿子,拔腿就往学校跑。几分钟后,他见到了被血染红半个身体的儿子。

整个治城已经瘫痪了。因为左臂骨折,儿子疼得厉害,当天晚上,宋桂华决定带着儿子走出去,到北川的医院治伤。

第一次离开治城,宋桂华茫然而又坚定。省道已经中断,到处是巨石、滑坡,唯一能想到的,是沿着高压电线的方向走。路上得知北川已夷为平地,几人只得改道擂鼓,前往绵阳。5个大人抬着孩子,花了两天一夜,翻过7座大山,终于住进了绵阳的医院。

16岁的李星果和5个孩子自禹里与擂鼓中段的漩坪出发,路程比宋桂华近上一小半,却也走了整整12小时。5月15日,漩坪中学连同湔江对岸的漩坪镇都已被堰塞湖淹没。担任学校伙食团长的二舅马本清每天向家长无法接走的800多名学生发放干粮,持续不断强烈的余震让他很悲观,发放的时候非常“抠门”,希望能多支持些日子。当日,有村民决定到北川去寻找上中学的女儿,马本清便让妻子带着女儿和外甥女一道出去。他告诉外甥女李星果,不要怕,你们是学生,离政府近一些,就安全一些。

李星果走的时候,不敢向河对岸的家望一眼。她的母亲马本芳一次次在对岸挥着红色上衣,一边哭一边喊她的名字。她的外婆在破碎的家里,看着岸这边的学生一点点往山上搬东西,像蚂蚁一样和上涨的河水赛跑。地震之后,很多同学哭过很多次,她一滴泪都没掉。她是班长。

5月16日,马本芳的家在越搬越高仍无法保证安全之后,也开始和村民们一起撤离。马本芳拎着简单的行李,在长达四五百米的人流里,奔向绵阳的女儿。崎岖的山道上,他们不时迎面遇到救援部队和寻亲的人们。那个扶老携幼逃离的场景,马本芳一辈子也忘不掉。5月17日,马本芳终于见到了女儿。远在新疆打工的丈夫李明国,也终于在这一天联系上了母女俩。得知妻女安然无恙,李明国决定不回来――回来也没用,还需要大笔路费。

2008年春节前,李明国回到了漩坪。自此,他就常在妻女逃生的路上往返,有时是为家里的事,有时是为住在另一个村的父亲送生活用品。每走一趟,他都能发现更省时的捷径。他带着记者走的那条路,翻过两座大山,比妻子当初少翻了两座,却足足走了8小时。

回家

2009年清明节,郑烈贵和大多数在外工作的北川人一样,回乡祭奠故去的亲人。原本,他是要祭奠在地震中遇难的外婆。却没有想到在这个特殊的清明节,悲伤变成了双倍,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奶奶,前几天去世了。

郑烈贵在绵阳一家网络公司工作。地震后,他想回到北川去,觉得那里比较安全。但许多灾难性的消息接踵而至,让他几乎无法承受。15日,他找到一些从家乡治城徒步逃出来的人,得知禹里沿线仍然没有得到外部救援,家里仍然音讯杳无。17日,他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回家。

当天下午2点,郑烈贵在距擂鼓10公里处开始翻山,一路上遇到不少出逃的灾民和回乡寻亲的人。在第一座山脚下,他追上了徒步翻山准备进入茂县的大批官兵。晚上10点,狂风大作,暴雨倾盆。3个半小时之后,在距治城3公里的小马桩地界,风停雨住,两名战士昏迷过去。这些十七八岁的新兵,每人身负60斤的背包,外加重约10斤的钢钎、铁锹等装备,走过了5座近百公里的大山。

郑烈贵见到父母,已是18日凌晨两点。知道彼此平安,一家人都舒了口气。

仅仅半个月过后,唐家山堰塞湖告急,治城全镇淹没,水位接近半山腰的大禹雕像。6月3日,郑烈贵决定再次回家,探望不肯离家的父母。比上次多走了10公里淹没区后,郑烈贵到达父母在山上简陋的棚子,家里的房屋,连影都看不到了。6月7日,郑烈贵带着母亲,登上了飞往绵阳的直升飞机。固执的父亲,一直守在山上,待二十多天水退之后,返回家里清洗衣物。家里淤泥深达小腿,父亲被钉子划破了脚,瘸了几天。而奶奶自地震后,就病倒了,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远在深圳上班的黄清华5月13日就飞回了绵阳,但一直被阻隔在九州体育馆。直到第四天,才得以通过擂鼓踏上回漩坪的路。为了尽快回家,他和同伴选择穿越北川县城,走最近也最危险的一条路。幸运的是,还没走到三分之一,就遇到了逃生出来的家人。

他家所在的漩坪乡石龙桥白溪村四组,房屋大部分垮塌,人员伤亡不大。因为离堰塞湖较远,6月份,乡里即号召村民们返乡重建。这个村,成为漩坪乡第一个重建的村。10月份,父母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建好了新房。黄清华春节回家,一家人在新房里相见,恍如隔世。

2008年11月,从擂鼓到禹里的公路擂禹路抢通,被称为沿线百姓生产和生活的“生命线”。此前禹里以上乡镇的救灾物资,都要经江油多走近500公里转运。如今,擂禹路上有40多辆越野车往返载客。黄清华回家,

车辆可直接到达生产队,步行几分钟便可到家。

郑烈贵春节回家,仍然徒步翻山,“这条路是死亡之路,同时也是生命之路,我们关内人特别有感情。”他回家前,父亲特意花200多元安装了电视接收器。一家人守着唯一完好的电视机,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那时候,奶奶虽不能下地,精神还好,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推着奶奶到面目全非的镇上走一走。

这样的情形再不会有。

生计

宋桂华第二次离开治城,是擂禹路通车的时候。几个月的与世隔绝让他憋闷,渴望呼吸到山外的空气,通车之后就骑着摩托车出去转了一圈。

山外的空气质量其实远不如治城。这个节奏缓慢的小镇,让所有治城人眷恋,不想离开。

然而生计问题随着紧急生活补助的停发摆到面前。地震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经常要到绵阳治病。加上两个孙子在绵阳上学,父亲宋宏便在绵阳租了房子照顾他们。相馆的生意落到了二嫂头上。地震前,小镇只有一家相馆,如今,因为各种证件照需求大增,一下多出三家相馆,生意大不如前。茶馆地震后就停业了,包括空调在内的很多物品,在水里泡过二十多天,已经无法使用。

二哥提议把茶馆改成火锅馆。不再适合坐在茶馆里蹉跎人生的治城,也许真需要一个麻辣鲜香的火锅店。

开火锅店的启动资金是政府发放的每家25DC元的临时安置费和城镇户口居民获得的2.5万元房屋补偿费。开业近半年,火锅馆的生意不冷不热。一天四五桌,营业额在千元左右。这点收入仅够姐弟三家人维持日常生活,所有货品需经擂禹路到绵阳购进,成本不低。

小小的四合院,一家人既做生意又做住宅,用电量不小。宋桂华烦恼的是,电力部门把所有用电都当作营业用电,费用比居民用电高出许多。禹里的重建方案,他们只知道学校将建在哪个地方,其他一概不知。因为唐家山堰塞湖水位无法确定,禹里的重建方案也迟迟无法落实。所有居民,也只有等。但光等不是办法,宋桂华希望能有一些更切合灾民实际的措施出台。

几百米之外的郑烈贵家,就在新学校范围内。按照规定,他家的房屋和土地被征用,能够得到7万多元的补偿。父亲迟迟不愿在文件上签字,地震后已经无地可种的老汉无法接受未来的日子都无地可种。每天,年过五旬的他都外出找活干,最多一天能挣六七十元。但地震后生活费用激增,剩不下多少。这7万多元,要买房子,要供小女儿上大学,还要维持余生的生活,他想都不敢想。

比起擂鼓镇特别是“吉娜羌寨”建设的红火,治城显得过于平静。一切跟去年水刚退时无异。期望的新生活遥遥无期,这并不妨碍治城人脸上绽放笑容――相比一些地方死伤无数,治城是幸运的。人在,希望就在。

房子

马本芳觉得自己很幸运。不仅仅因为自己从深山里逃得命来,更因为女儿安然无恙。

女儿李星果曾考上北川中学,但在漩坪民族中学管后勤的哥哥马本清说:就让她在漩坪读吧,我好照顾。这个决定拯救了马本芳。从外地赶回漩坪的人说:北川中学已经垮完了,数百学生罹难。

李星果是夫妻俩的掌上明珠,在她三岁的时候,便为她买了漩坪镇的城镇户口。然而如今,乡里告诉她,李星果是“半边户”(即有户口无房子),不能像其他城镇户口那样,将来被安置在新县城,而要随父母留在原地。马本芳觉得既然是城镇户口,女儿就应该跟其他人一样。

房子问题是她的另一个心病。原来的房子成了废墟,所有人的房子都往高处修,她的宅基地,选了自家最高的一块地。在这儿搭棚住了几个月,突然知道一条高压电线要从房屋右侧经过,一座10千伏的高压铁塔将建在右侧两三米处。

记者在她“家”看到,铁塔已经打桩,工人正在施工。马本芳给几名施工者递上烟,半是委屈半是强硬:“我看了有关规定,说高压线塔最近也要在十米距离外,可你们看看,这才两三米啊。”她知道通电利国利民,线路也不可能为她而改变,她要的只是乡里的个答复出面协调和别人换一块远一点的宅基地。

2007年,这个勤劳的小个子女人在山那边种了二十多亩药材。2Da8年下半年是收获季节,能收入上万元,却因一场地震化为泡影――村民们放生的牛羊将药踩踏一空。丈夫李明国还会前往新疆打工,她自己,则想在安县找个活干,也离在绵阳上高一的女儿近一些。房子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不得不一趟趟从安县的板房回到漩坪。

女儿最终会像凤凰一样飞出去,夫妻俩,却要在这里过完下半生。

生命线上的守望

2009年2月19日,是李明国父亲72岁生日。姨侄李旺兵从临时居住的安县赶来为他祝寿。

李旺兵一家三口在上海已经呆了十几年了。地震前,他已经做到了保安队长的位子,同时做着二房东、批发禽鸟,日子过得不错。

他的家乡在北川曲山镇。地震当日,70多岁的老父亲上山播种玉米,地在一刹那裂开,当家人找到地里的时候,地已合拢,只有粪桶和粪勺还静静地摆在那儿。父亲遇难,和回乡后耳闻目睹的惨状,让这个38岁的汉子在几个月里眼泪未干过。他突然意识到,一家人在一起,是多么奢侈但又多么易得的幸福。他把即将上高中的儿子转回绵阳的学校,自己也准备在家乡发展。

谈及往事,姨父已经很平静。除5月底乡里要求全都撤离那段时间,李老汉都一直呆在漩坪乡清洁村。他离不开这个家。地震期间,他的家成了灾民必经之地,很多人在这里歇息。最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人在家里留宿。每天,老汉都满山搜寻救援部队空投的大米和食物,为歇脚的人提供热腾腾的饭菜。李旺兵说,姨父至少煮过600斤大米。可以想象,满怀恐惧、疲惫不堪的人在茫茫大山中看到那一点灯光,嗅到那一缕饭香的时候,心里盈满怎样的希望和力量。

老汉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儿媳马本芳在漩坪做着同样的事。家里没有粮食,她把自己和丈夫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给从茂县逃生出来的人穿。生命的接力,在大山之间无言地完成。

从禹里经漩坪往擂鼓的山路上,有不少李老汉这样的留守老人。记者一行徒步穿越这条生命线的时候,遇到几位从擂鼓回来的老人,他们日常生活所需,或者从治城,或者从擂鼓购买。即使擂禹路修通后,因为车费不菲,不少人也宁愿多花些时间走路往返。有时候,他们需要花上一天的时间走一个来回。

年轻人们都出去打工去了,房屋大批重建,为他们提供了很多机会。老人们,依然守在家里。

这些散落在北川最初的生命线上的家,是他们不灭的希望。

《家人》编辑部向“天堂作文”主人公捐款

汶川大地震周年之际,《家人》编辑部向什邡灾区的廖继均一家捐赠了11500元。

廖继均是去年曾经感动无数人的“天堂作文”――《我的父亲》的主人公。文章的作者、13岁的廖雨梦在地震中遇难。她在作文里写道:“我常常认为这些都是做父母的应该做的,长大后,才明白,他们想用自己所有的爱去呵护自己的子女,让他们幸福、快乐。自己不高兴时,做父母的要比我们还伤心;我们自己开心时,做父母的要比我们还开心百倍、千倍。”(本刊2008年9期、10期曾作报道)

女儿去世后,廖继均想要完成女儿的愿望:盖房子。为此,他不顾自己因患小儿麻痹残疾的腿四处打工。2009年4月,用政府发放的补助和打工所挣的钱,廖继均盖起了四问新房,外观按照雨梦曾经描述的那样:有两根大柱子,房顶上有象征和平的白鸽。但要完全建好住进去,夫妻俩的钱不够了。得知这个消息,一直关注廖家的《家人》编辑部决定筹措款项。帮助他们圆梦。

廖继均夫妇表示,会按照雨梦的遗愿,尽快住进新房,同时,适当的时候重新孕育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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