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第1期

时间:2022-08-29 05:10:10

先生

1994年秋天,自我考入设在大路口乡的梁山四中读书起,时至今日,恍然之间,已经14年了。14年之后,按说我也算不得年老,但是近来我却染上了老年人才有的回忆往事、回忆旧人的坏毛病,愈发怀念起我高中时候的那段旧时光和教过我的那些先生们。尤其教语文的张律国先生,更让我时时忆念,很有些牵肠挂肚的。

张律国先生是我高一时候的班主任,也是我的第一位高中语文老师和第一位文学启蒙老师。律国先生那时刚毕业不久,甚至还没有恋爱,但是由于生得面相老成,以至于让我感觉恍若有长者之尊。1994年夏天,在一个夏雨淅沥的日子,我坐在梁山四中化学实验室的考场里写下了“夏天的故事”为题的中考作文,那时侯的我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作文之法,只是懵懂之中用我的敏感在方格中写下了雨水、星星、青草葱茏的原野和秋天里蟋蟀微弱的鸣叫声……那篇文章正好落入张律国先生的手中,据后来我知道的消息,张律国先生读罢拍案叫绝,说是发现了一个少年诗人的苗子。于是,我去教室报到时,当我把我的准考证和成绩单递给坐在讲台上的张律国先生时,他愣了一下,接着仔细打量了我一会,然后,用缓慢的语调问:你就是xxx?我回答:是。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转了两圈,然后坐下,说,好,你到北平房西二宿舍去安排住宿吧。趁着他站起来的机会,我也得以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中等身材,面瘦,眼小,留有髭须,戴红色的近视镜,在初秋里穿暗灰色风衣。右手食指微黄,明显有烟熏的痕迹。那时侯我对他有些肃然起敬并且畏惧,因为我自农村长大,很少在生活中见到穿风衣的男人,只在电影中见到过穿风衣戴墨镜的人,而他们的职业多为特务。张律国先生,当然不是特务,而且后来我们知道他绝对是一个好人,一个有学问和文人情怀的人,一个有才华并且有些孤独的人。

事实证明,这样的先生往往是深受学生欢迎也深受校长排挤的人。他行为独特,授课也独特,平时独来独往,不打球,不与人交往,不看电视,但是酗酒和酗烟,爱读诗,爱独自一人到野外散步,上课时腋下夹一教案夹,里面有教材和讲义,而又多不用,上课的时候只管娓娓道来。他上课不爱提问,也不爱看学生,只顾自己缓缓道来,喜欢朗读,而且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朗读声中。他讲课的声调倒也有些抑扬,但是明显读音不准,用的不是方言也绝不是普通话,虽然读音常有错讹,但是听起来也颇有些韵致。他常把“作者”读为“作责”,在平舌音和卷舌音上发生混乱,以致很快得了“作者”的绰号。他后来知道了这个雅号,也并不气恼,才使这个称呼越发有了名头,而张律国的大名反而遁隐了。我们喜欢他的课。他深入浅出,文白夹杂,把一门语文教得绘声绘色。有一次学习朱自清先生的名作《背影》,他竟然讲得潸然泪下,在讲台上痛哭流涕,让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孩童唏嘘嗟叹良久。由此看来,他真是性情中人。他还常于课堂上给我们谈一些更深的文义和观点,谈一些做人之道和他旧文人式的梦想――他是很有些羡慕魏晋时候那些名士的(后来我觉得,他也很有些那样的名士风采)。我们那时十四五岁年纪,又都是一律农村上来的娃,基本没读过多少书,对他讲的这些自然如听天书。每当他发现自己说远了的时候,他也并不急于把话题扯回来,而是马上止声,不再说话,站立着看着窗外发呆,默默地吸一袋烟,许久才回过神来,问:我讲到哪一课了?

他这样的讲课自然成绩好不到哪里去,而且又有学生和家长写了信反映到校长那里去,校长本来就对在深秋里穿风衣的他白眼相加,这样一来更掌握了他的把柄,于是他免不了被批评一通。听说他挨训的时候一言不发,痴呆沉默,末了冒出一句“道不同者不相为谋”的话来,气得校长急忙打发他走得远远的。

但是张律国先生的确是我们的一位好老师。尤其是许多年之后,等我们长大聚在一起回忆往事的时候,说起“作者”来,大家多露出怀念之色。当然,对于我,我更应当感念他。因为,除了他教会了我做人和喜欢语文之外,他还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这些年来我能够一直写点文字,并且也不断地发表些文字和积累些微薄的声名,这些成绩的获得都离不开张律国先生。他深深影响了我――并没有单独谈多少话(甚至我的印象中没有一次),而是他总是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读。在我的印象中,高一一年里所做的十几次作文,自第一篇《喝风》开始,他一次不落地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这极度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也让我在不大的四中校园里声名鹊起,并且让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读书和写作,直到现在乃至未来――也许一直到我生命的结束。这种过度的偏爱让我也有些飘飘然,很有了些名人的感觉,当然,也让我在以后的学习中语文成绩高高在上而数学和化学成绩却不断地亮起了红灯。除此之外,他还借给我书读,他把他认为有用的名著在快下课的时候放到我的课桌上,只说一句:读读吧。我那时候很腼腆也很拘谨,只是默默接受下来,甚至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过。现在觉得很是遗憾。

1995年的春天,他决定带我们去春游――据说校长是反对的,怕出安全问题,听说他给校长立了安全责任状我们才得以出行。目的地是五十里地外当年的水泊梁山――现在是泰山地区的东平湖。这个消息无异于冬天里的春雷,一下子让我们沸腾了,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异常兴奋。我记得那个春天,我们骑上自行车,一路欢歌,直奔东平湖去,那天的张律国先生青春焕发,和我们打成了一片,甚至他骑着车子大声唱起了歌。他的歌声并不优美,但是动人,而且带给我们极大的感染和欢乐。到了湖区,我们租了船下湖,吃鲜虾,捞菱角,戏水划船,好不快活。上岸后又登临了腊山,在山上吃了野餐。直到傍晚,又顺路看了黄河,才打道回府。回来后,校长已怒发冲冠等候多时了,我们一看,马上溜之大吉,只剩下“作者”一人被校长教育到深夜。那次之后,“作者”在学校领导那里的威信更低,而在我们同学心中的地位则更高了。我们几十个少年男女除了感受大自然的旖旎风光外,更增进了友谊,这让我们的心智得到了开发。现在和当年的同学回想起来,都对那次冒险的出行念念不忘,对于我来说,那次春游的意义之大影响之深,更是不言自明――它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一级台阶,那是我第一次旅行和第一次感受缤纷、美好而陌生的外部世界。

于是,当然的,张律国先生,他年年被“留级”――只教高一。我们来的时候,他刚从上一个高一下来,等我们上到高二,他却仍然还是教高一。

诗人

其实,用诗人这样的称号来称呼那一群少年,颇有些不妥。但是,回想起当年在那个破旧并且狭小的梁山四中校园里的青葱岁月时,我仍然愿意用诗人来称呼他们――我和我的伙伴们。

越是落后的地方越容易产生诗歌。我们这一群被县城重点高中拒之门外的热血少年,在坐落于大路口乡的四中校园内点燃了诗歌的火炬。刘跃子、佟秋风、马晓峰、南云森……许多个傍晚,你都可以看见这些孤独的身影在学校里面的小径上徘徊苦吟。他们手拿着一把夏天的折扇或者诗卷,时而凝望,时而低首,时而又仰天长啸。就在那一个疯狂的夏天,我们校园里突然涌现了一批年轻的诗人,他们举办诗歌晚会,创办“水泊”诗社,在课余饭后,如痴如狂地热爱上了诗歌。我是在1995年的夏天加入这一行列的,而且很快,由于我的热情和声望,我成为了诗社的中坚力量。我和刘刚、张远素和刘跃子几位同学,着手组织诗社的日常工作,并且创办两份刊物――《水泊》油印诗刊和《小草》手抄报。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阵地――黑板报。我们如饥似渴,全力以赴,并且很快得到了老师和学校团委的支持――因为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高中,我们这些人大约都是考大学无望的(稍有本事的都去县城一中插班或借读去了,我记得1996年我们学校只考了三个本科生,十多个专科生,那时候没有高职之类的,其他的就去县城复读或者直接辍学了),几乎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是为了混得一纸高中毕业的文凭――有了学校的支持,我们获得了刻板印刷的工具,并且在团委旁边的一间办公室有了诗社的办公处所。当然,团委书记一再向我们申明:只是课余办报,绝对不能耽误学习。现在想来,耽误学习是一定的,我们曾经有过深夜翻窗入内刻板印刊的经历,后来被保卫科的工作人员抓住,在老师们的求情下作了内部处理,留校察看。几年之后,我复读一年才得以考上了大学,有了一份赖以度日的工作。每当想起当年的往事时,我就问自己:你后悔吗?后悔当年写诗办报耽误了学习吗?我的回答是:不后悔。因为,在我后来的生命历程中,给我留下最美好回忆的就是那几年的青春时光、热血时光,而且,那已经成为一种养分,这么多年来一直滋养着我的生活和生命――让我开朗,乐观,爱,恨和写作。

我想在这里记一位叫南云森的诗人同学。他在当时的诗人群体立独行、卓尔不群。南云森身材高拔,面色微黑,方脸大眼,自有一种英气和俊朗,颇受女同学青睐。据我所知,追求他的女生达两位数,可是他都淡然处之,不为所动,因为他只爱诗,不。也正因为他的这种高傲,更加吸引了大批女生。但他始终表现得很冷淡,只是在快毕业的时候,听说,他诗歌和美女兼爱了,有人亲见他和一个写诗的女孩子打得火热,并且很快他敢爱敢恨的性格就表现了出来――他与女孩子夜不归宿了,这就是后来的“安定事件”。我也很崇敬他,因为在我看来,他的诗写得棒极了!但他开始时并不给我们诗刊投稿,因为我和他不同班,所以只是知道有此人而并未有过交往。每次看到他挺拔孤独的身影,都让我羡慕――这才是诗人!

他不仅诗歌写得好,而且他还是最有诗人气质的。大概是1995年的夏天,南云森穿了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他亲自用毛笔在T恤上写下《蓝色的海》几个大字,作为他诗歌的标题,下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首他自己作的长诗。那样子,简直是――帅呆了!在那样一个落后的乡镇农村高中,一个身穿着写满自己诗歌的衬衫的诗人,旁若无人地穿行在老师和男女同学之间,那是怎样的一种勇气和潇洒啊。他的这一举动马上成为了轰动事件,而“南云森”之名也一下子声名鹊起。我敢说,那时侯的女生全都被他电倒了,击晕了,不仅女生,我也很崇拜他了。于是,认识并交往南云森成为了我思谋已久的一个梦想(我那时很腼腆,而南云森除了高傲外,也是一个沉默而腼腆的男人),最后记不清是他拜访我还是我去拜访他了,只记得在一个课外活动时间,我和南云森终于握手(他表示也很想认识我和我结交),并且两个人激动得沿着学校的操场转了三圈,然后,又去校外的麦田田埂上转了半天――我记得我们的话都不多,也没有谈什么诗歌,更多时间就是在沉默地散步,有些激动,有些尴尬,有些兴奋。

我和南云森最终成了心有灵犀的朋友,但是也没有像和其他人一样亲近和形影不离。他毕竟是高傲的、孤独的,而我也很难说没有表现出我的高傲和孤独来。这正如两只狼,孤独是他们的本质。

毕业之后,南云森不知去向,几年后我隐约听说他在济南读高职,谈了一大堆女朋友,我们也再没有联系,现在算来已经十余年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写诗?反正我这几年没有在刊物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如果他坚持写作,凭他的才华应该已经小有名气了),他很可能已经“从良”了吧?哪里像我,一条道路要走到黑,死抱了文学这棵歪树不放呢?是啊,诗人毕竟是冲动的、激情四射的,我不会责怪他,但是,我想,如果不写诗,还真就可惜了他那像一首诗歌一样有韵致的名字――南云森。我一直羡慕他有那么好的一个姓氏,并且取出了那么诗意的一个名字,当然,这应该归功于他的父亲吧?他父亲也是一个民间诗人吗?

去年春节回故乡探亲,我还打算去梁山四中寻一下当年的印痕。可是我的父亲告诉我,梁山四中已经不存在了――因为近年来不好招生,已经解散,整个院子卖给了乡政府,学校老师已经各自另谋出路了。听罢,我不禁怅然。我记忆中拥有学者气质的先生和热血诗人的梁山四中,难道真的就成为一段往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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