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博士做厨子

时间:2022-08-29 12:54:57

不读博士做厨子

庄祖宜,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硕士,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人类学博士候选人。 曾做过歌手,国中老师,大学助教,兼职翻译。2006年毅然决然放下博士论文,进入美国麻州一所厨艺学校研习烹饪。毕业后随夫赴港,在大饭店里从厨房学徒做起,并在博客上分享烹饪心得和专业厨房内的所见所闻,后成书《厨房里的人类学家》。

论文痛苦做饭快乐

想想是怎么开始学做菜的,还真得感谢人类学。

多年前我第一次离家,辞去教职到纽约攻读我一直向往却完全没有基础的文化人类学。上了几天的课下来,我的信心几乎已完全崩溃,当其他同学争相批评某某民族志的理论谬误,引经据典指出作者的殖民观点与霸权论述时,我满心惶恐,自问:“这本书不是在谈苏丹的牧牛族群吗?我花那么多时间细读牛群数量的重要性全白费了!”糟糕的是越紧张肚子越饿,满脑子从牧牛人联想到川味牛肉面,饥饿加上惶恐搞得我全身发抖冒汗,还好教授没点我发言,否则只有昏倒一条路可走。下了课,我没力气也没勇气和聪明优秀的同学们寒暄,直奔超级市场买葱姜蒜面条酱油牛肉与豆瓣酱,回到宿舍里一层十二个人共享的小厨房里大动炉火。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会做菜,连牛肉汤得用腱子或肋条这样的部位,加骨头小火慢炖都不知道。胡乱煮出一锅肉老味涩的酱油汤,勉强吃掉,下厨的成果虽然不如人意,忙一顿饭下来,紧绷的神经却不知不觉的舒缓了。

从此每天下课买菜做菜便成为我留学生活的例行休闲。研究所里人人都有念不完的书与写不完的报告,为了纾解压力,有人跑步,有人练瑜伽,有人喝啤酒,有人上教堂,但对我来说,还真没有任何一种活动比洗菜切菜,淘米腌肉这样熟能生巧的机械性动作更能安抚焦虑。宿舍里的同学们偶尔进厨房泡咖啡热比萨,见我捧着一盆豆荚摘新鲜豌豆,大呼不可思议。他们怎知我盯着计算机老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摘豌豆十分钟一大碗是多么有成就感!做菜的乐趣就在于它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吃得到,而且有付出必有回馈。 看着葱蒜辣椒劈劈啪啪的在油锅里弹跳释放香气,酒水注入沸腾弥漫于空气中,那种满足感是非常真切踏实的。

一段日子下来我读书略见头绪,时不时也懂得引用后结构或后殖民理论大师来弥补个人想法的疏漏与平庸,但心底最骄傲的成就却是做菜越来越得心应手。从纽约搬到西雅图继续攻读博士,难得一见的晴天,大有理由逃课去露天市场买菜,雨天则适合窝在家里念书炖汤。隔壁读社会学的食素嬉皮女生在院子里种了一堆瓜果香草,没事会送我一包新采的西红柿、迷迭香或熏衣草,我也会礼尚往来包素饺或榨豆浆回送给她。农历新年,我请美国同学来家里吃年夜饭,感恩节则招呼没家可归的台湾同学与其他外国学生一起来烤火鸡吃南瓜派,忙得不亦乐乎。

我找尽借口在家里大费周章做菜请客,席间身边的热血青年们个个畅谈满腔理想与对世界的不满,批评美国的外交政策、国际金融机构对发展中国家的负面操作、原住民的身分认同、森林的垦伐、性别的压抑、国族的兴衰??我一方面欣喜自己的客厅变成文化小沙龙,一方面自惭热情不如他人,空读了一肚子书却没有半点行动力。想当初选择这个冷门的学科也是凭着一股对学术的理想与热情,走到论文的阶段却是写了又改,改了又删,迟迟交不出象样的篇章。

那也可以是我

2006年8月,我随新婚不久的老公Jim搬到波士顿,因为Jim很幸运地申请到奖学金,赴哈佛的肯尼迪学院进修一年。我们的计划是希望在他毕业之前我也能完成论文,所以携带的家当除了衣物以外几乎都是书本笔记,只求早日安顿下来即可专心写作。

由于没有申请到宿舍,到波士顿的第一个礼拜我们暂住近郊的旅馆,首要工作是察看哈佛校园周遭的环境,希望能在短期内找到理想的公寓。我在租屋网上看到不远的波特广场一带有间两房两厅的公寓要出租,是老房子的顶楼,广告上说采光佳有阳台,租金低的离谱,不知道有什么蹊跷?我打电话给中介公司预约参观,第二天一早拉着Jim往波特广场跑。我们在路上互相发誓,绝对不能意气用事看完第一个房子就签约,这么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麻萨诸塞大道旁一大排漆亮的木框玻璃窗前。

我看木底金字的匾额上写着“The Cambridge School of Culinary Arts”(剑桥厨艺学校),烹饪学校呀!这种学校我只有听过,这还是头一回看见。一排玻璃窗后是好几间教室,眼前那间教室里十几个身穿白衣白帽的学生坐得规规矩矩地拚命抄笔记,一个戴高帽的讲师站在一张意大利地图前高谈阔论,可惜听不见他讲些什么。另一间教室的后方很清楚地可以看到是一间充满不锈钢器具的厨房,一群学生正在里面忙碌着。我忍不住站在窗口看了好久,那种感觉大概有点像临死的人看到光吧??身后漆黑的长廊充满了现实的压力与苦恼,眼前的世界奇幻美好,似乎有无限的可能。

好不容易扭转回现实,折进巷子里走没几分钟,就见到了预约参观的红色木房子。 中介人带我们爬到三楼顶层,门一开阳光唰的洒进来,四面都是窗户,木质地板,挑高的天花板上悬吊着老式的风扇。最不可思议的是厨房,大到可以在里头翻滚跑跳,开放式的设计有木质吧台,黑色皂石流理台,后面还有通风良好的储物间,小阳台对面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花园。我恨不得立刻搬进来!我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去善用那个宽敞明亮的老厨房,而且对巷口那间烹饪学校异常动心。那天傍晚,Jim去学校办点事,我一个人忍不住又晃到波特广场。站在剑桥厨艺学校的窗口,这回我看到厨房里有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孩,大概是个日本人,穿梭在一群白人之间,格外显眼,给我一股莫名的震撼。我心想:“那也可以是我呀!”

做个厨房里的人类学家

我跑去书店里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已故电视名厨与食谱作者茱莉雅·柴尔德 (Julia Child)的口述传记 《我在法国的岁月》(My Life in France),另一本是麦克·儒曼(Michael Ruhlman)的《大厨的造就》(The Making of a Chef)。

那晚我睡不着,整夜啃读茱莉雅。原来这位在美国家喻户晓的名厨一直到37岁才开始学做菜。在那之前她是美国情报部门的“秘书”,上世纪40年代初派驻斯里兰卡的时候认识她后来的老公保罗·柴尔德。1948年保罗以美国国务院文化官员的身分驻派巴黎,茱莉雅随夫搬往法国,一下船就被法兰西美食深深震撼,随即申请进入蓝带厨艺学院(Le Cordon Bleu),从此夜以继日疯狂做菜。接下来的十年,她以厨师的坚忍热情与情报员的巨细靡遗完成了美国出版史上的巨著《精研法式烹饪艺术》(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全书逾七百页,每一则食谱都经过千锤百炼,解释详尽,让美国战后一代只会开罐头的妇女纷纷学起法国菜。茱莉雅搬回美国之后,在波士顿的公共电视台主持烹饪节目,以她一百八十多公分的巨人之姿,一口浑浊咕哝如男扮女装的口音,一股近乎搞笑的疯狂与真诚风靡全国。从那时开始一直到92岁,她就住在哈佛校园后面的尔文街3号,常在这附近的市场买菜。这是多么神奇的巧合!

接下来几天在争取屋顶老房子的同时,我废寝忘餐啃读《大厨的造就》。作者麦克·儒曼本是个记者,由于对专业烹饪的训练过程非常好奇,说服了美国最高厨艺殿堂——美国餐饮学院(The Culinary Institute of America,简称CIA)校长让他入校学习,同时写书。这本书从他入学的第一天写起,历经刀工训练,酱汁烹调,冷厨,烘焙,与学校附设的餐厅实习??儒曼的文笔生动流畅,写到大厨们严苛的标准令人胆颤,看到学生们的技术由笨拙日臻精湛也让我动容。我尤其欣赏儒曼对自己学习过程中言行思考转化的反省,从一个只是来观察教学的记者逐渐变成一个注重细节、速度与纪律,而且不怕辛苦也绝不迟到早退的厨师。整本书道尽了厨艺养成的辛苦与专业厨房特有的伦理文化,从第一人称的田野调查角度写出,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类学民族志。

我的脑子里电光石火一声巨响:厨艺专业是一种特有的文化,厨师是跨国的民族,日新月异的餐饮事业是对当代厨艺文明的冲击与挑战。我找到我的方向了!我要进厨艺学校学做菜,并贡献此生研究餐饮文化!

那整个礼拜我在精神亢奋与连续失眠导致的体力虚脱中度过,毕竟要放弃已达论文阶段的博士研究不是小事,但说实在我对自己的研究题目已经丧失了兴趣,看身边毕了业的同学找助理教授工作四处碰壁也让我意志颓丧。但最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在别处感受过像烹饪这样强大的吸引力。

8月9号,我报名参加了剑桥厨艺学校的说明会,得知他们的专业厨师课程为期十个月,下个梯次是9月开学,次年6月毕业,申请在7天内截止。Jim的哈佛课程刚好也是9月到6月,我们7月就得搬到香港开始他的下一任外交工作,所以事不宜迟,要申请就是现在。我和爸爸妈妈通过电话之后,他们出乎意外地非常体谅与支持,妈妈说:“论文写不完当然很可惜,但快乐是最重要的。“还问我钱够不够用,当下答应赞助我一半的学费!

我在几天内准备好了申请函、成绩单、推荐信,8月15号就接到入学通知,几天后就搬进了红房子的顶楼。如此攸关人生的重大抉择两个礼拜以内搞定,至今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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