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节选)

时间:2022-08-28 12:09:08

在所有的乐器中,鼓同我这一生关系似乎更为密切。

倘若你闭上眼睛使劲回忆,总可以追想出自己孩提时代玩过的一两件玩具。我曾经这么试过。浮现在我眼帘里的,总是一只拨浪鼓,鼓面大约只有铜钱那么大,是杏黄色的,两边各拴着一根红丝绳,绳端是颗透明或半透明的玻璃珠子,鼓槌是比筷子还细的竹棍,攥在手心里只要轻轻那么一摇撼,两颗珠子便甩动起来,拨浪拨浪地在鼓面上敲出细碎响声。拨浪鼓给我带来过无限快乐,它那清脆的声音曾冲破我儿时的孤寂。

四五岁上,在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另一种鼓进入我的生活了。当时,北京有一种穿街走巷收购旧物的商贩。不同于一般的商贩,他们不是短打扮,往往身穿长褂,右肩上搭着条细长的钱口袋。那是他们用以夺走穷人最后一点生活用品的资本。他们一只手里握着个鼓槌,另一只拿的是比我幼时玩的那种大不了许多的小鼓,北京市民通称他们作“打鼓儿的”。

在我心坎上,“打鼓儿的”是一种文雅的强盗。每逢这种人进家门一趟,我们就少一件家具。“打鼓儿的”吆喊的是收买珍珠翡翠,玛瑙玉器,可我们那一带连见也没见过那种贵重物件。通常请“打鼓儿的”过目的,不是现由娃娃腕子上剥下的镯子,就是家里仅剩的一件木器――炕桌。“打鼓儿的”料到卖主都是些揭不开锅的,走进来脸上照例是那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然后撇嘴摇头说:“值不得几个大钱,还是留着使吧。”经过卖主再三央求,他才丢下几吊钱,过不大多会儿,掸瓶呀,条案呀,就随着那清脆的鼓声永远地消失了。(一九六六年八月至一九六九年秋天下干校的那段日子里,“打鼓儿的”好像又在生活中出现了,而且不是他来取,是卖主送上门去。一时卖主太多,又太急切了,站在委托商行柜台里的人把脸拉长,嘴撇了起来。见什么他都说声:“不要。”有个朋友好容易借到一辆平板三轮,把上百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珍本书拉到旧书店去了。柜台里的人说:“不要!”“可我怎么好再拉回去呢?五间房子只剩下一间啦。你随便给个价儿吧,给价儿就卖。”“你准卖?”“准卖。”“那好,我给你一毛钱。”一毛钱也卖了。因为那毕竟比再拉回去的沮丧好受些。)

我母亲“接三”的那个晚上,鼓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更为可怕的阴影。大概是为了体面吧,家里请来了一台由两三个和尚组成的“焰口”。我作为“孝子”,跪在灵旁。也不知道他们诵的是什么经,反正咚咚嚓嚓闹腾了一宵。我又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条板凳上,扒着棺材沿儿同母亲告了别。然后,棺材上了盖,斧头就把它钉死了。多年来,鼓声给我带来的是棺材、和尚和死亡的影子。

鼓声再度出现在生活中,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一天腰鼓队走过天安门时,我才体会到鼓声的雄壮,鼓声的优美。多少世纪以来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搬掉了。还有什么乐器比鼓更能表达人们的喜悦,更能表现出一个重生的民族坚定而自信的步伐呢?成千的腰鼓队员排列着,整齐得像棋盘,个个头上用毛巾扎着麻花。咚――咚――咚咚咚。声音单调吗?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每一声咚咚都敲出对旧事物的诅咒,敲出对新生的人民共和国美好的祝愿。

接着,一九五0年的冬天,我在湖南岳阳县筻口镇又听见鼓声了。咚咚咚,一大堆浸着世世代代农民鲜血的地契燃着了。除了鼓,还有什么乐器更能表达从奴隶变成主人的狂喜呢!

(选自《冰心与萧乾》)

(注:本文节选的是作者所描写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前的“鼓声”。)

品味鉴赏

鼓声,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环境中有着不同的意义。人的一生可能听到很多鼓声,萧乾先生选取了几个典型时段的鼓声来构建全文,将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用精当的选材,以新颖的视角,以小见大地写出了自己不同于他人的感受和思考,体现了他对社会人生的深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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