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中药·中药铺

时间:2022-08-27 04:50:02

中医·中药·中药铺

差一个月三十岁的某日,一纸化验单忽然告知,活蹦乱跳的我已染积年沉疴,且无特效疗法。于是好心人“中医调养”的劝告纷至沓来,自此开始了与中医、中药、中药铺频繁、忠实、也懵懂的来往。

朋友介绍了一个据说堪称“南方一绝”的康老先生。老先生八十岁,近一米八的个子,肩宽,背直,步伐稳健,头发微卷,花白,脸庞丰满,面色红润,略鼓的两颊虽有些许老人斑,看上去居然感觉有我家三岁儿子皮肤般的弹性,此乃生平第一次目睹鹤发童颜的实例。

老人家中客厅坐诊,既无助手也无护士,既无挂号牌也无收费卡,只有座位旁边的架子上落着的一叠叠病人病情记录和药方底稿。老人无论厅内病号多少,时间多晚,每个病人坐到跟前,问清他的名字和上回问诊时间后,总是不慌不忙从那一大摞药方底稿中找出这位病人的记录,然后再不慌不忙把剩余的病历用那条不知捆过多少回又松过多少回的已经成须的红塑料绳结结实实系好,放回原处,然后笑眯眯的用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患者本人才听得清的声音询问病情。这时,这位病人哪怕被疾病折磨得再亢奋或再怨怒,也立刻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别无选择地以平平静静的表情,低低微微的声音叙述自身的不适与痛苦。喜欢渲染病情的自恋型病人在这里无从夸大其词,而重隐私的患者却在这种低语中颇觉安舒。

二十多平米的客厅内一个下午任何时候都有至少八九个待诊求医者。因没有挂号次序,每个就诊者居然都心照不宣认真而公正地记住谁先来谁后到。我一进屋总是先迅速打量屋内所有候诊者,大略记住他们的面孔,而后安心落座,看报,看书,等这些面孔中的最后一个走了,便大胆坐到老人跟前,无须操心有人抢先。偶有记不清者无意间违反次序,也只听到轻轻一两声辩白,便自行解决事端,不敢在老先生府上有任何放肆粗鲁。老先生对门诊费不做任何规定,介绍我去的那位朋友兼病友说一般给二十元,也有给五十元的,十元五元的也有,当然还有上百上千元的,多是从东南亚来求医的深觉“生命诚可贵”的富商华侨。此外,不给也行。我有一回居然就做了“不给者”。那是因为自己过于专注询问老人自己的治疗方案,以致最后拿起药方,连声道谢后就告退。回到家中,一拍脑袋,才记起忘付诊费,羞愧不已。本是一个月拜访老人一次,那回急于还钱,第二个星期又去问诊,除了奉上该次二十元诊费,还连声赔不是,说上回忘记付了,补上,共付了四十元,卷成一团递给老人,似乎只有这样尽量掩饰钞票的模样和付钱的动作,才不碍表达此时医患之间超越钞票的情谊。当然老人完全忘记了我是谁,对我的道歉也恰到好处地以礼相待,连声“不要紧,不要紧”,同时同样含蓄地收下了我的付款。老人总是穿着左胸前带兜的衬衫,他接诊费时从不看钱,也不去感觉它的厚薄,接过就往胸前兜里塞,而每一个患者或他们的家属付钱时也从不把钞票展开, 或百元或十元,量力而行, 总是叠成小块,当作“聊表心意”的酬礼递上,既心甘又情愿,既谦恭又文雅,尽管按他们的外表气质来看,平日对钱财交易决非如此忸怩羞涩。我对老人府上这等纪律性,这种收驯人性之张扬的效力――尽管是暂时的――颇感讶异,因之,沉疴固然未愈,对上门求医倒一直兴味盎然。

再看老人的方子。嗬!第一回药方上全是吃的。老人说我“阴虚”,该“扶正固本”。重头药是冬虫,属于名贵药。此外,多是我平日爱吃的东西:莲子、芡实、苡仁、淮山。“炒枣仁”让你感觉一股香喷喷刚出炉的味儿;“北沙参”中的“北”字老先生喜欢把它写得小小的,藏在“沙参”一词的左上方。据一中药铺老头说,这“北沙参”和“沙参”还略有不同,究竟如何不同我也忘了,只觉得躲在角落的那小小的“北”字蕴藏了这味药的所有奥妙。“合欢”、“夜交藤”,前者似乎总是在诗歌辞赋中出现的美丽植物,而“夜交藤”从药柜中取出毫无枝枝蔓蔓的“藤”样,但那名字不禁让人想到明月秋窗的夜晚,枝藤漫生的园囿,这份静谧闲适,怎能不让人酣然入眠呢?是以,夜交藤配合欢,安神助眠也!前不久又到老先生家改方子。不得了!这回方子上赫然加了个“女贞子”,据说也是滋阴补虚的。且不论它药用如何,这名字已让我爱不释手。盯着药方仔细端详,老先生这三个字的字形都已铭记在心。在今天这男性目光注视下女人衣服越穿越少,少女争相“挺好” 的岁月,“贞洁”与女人裹足几近同义,而“女贞子”一词则如天外异音,孤独,微弱,无人迎合,无所寄寓,除了这“滋阴补虚”的药方,以及中药铺无数个小盒子中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那味中药实物。然而,它的存在却执拗刺耳地提醒着人们,贞洁曾经是,在良知的最深处至今仍然是一份值得珍视的品质,一份于家庭于社会,于个人操守于人类文明不可缺少的美德。女人有幸代表男人和女人构成的全体人类选择了这个词汇,正如男人选择了具有同一含义的另一词汇“忠诚”。虽然今天“女贞子”一词带来的联想几近沦于理想,但我也执拗地相信,喜欢这个词珍惜这个词的人不只我一个。

问得方子后自然是奔中药铺。今日的中药,无论是药店里的医院里的,总让我倍生怀旧之情。一方面电脑开方电脑联网(谢天谢地,康老先生府上门诊不用电脑,是很清瘦的手写圆珠笔字)塑料袋兜药的确提高效率无数倍,对病人无任何不益;另一方面,现代化的中药铺使原有的文化味儿全然失尽。本来嘛,看中医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用不着赶得猴急去拿药。把中医特有的气定神闲分一点与病人未必对他们没好处。小时常陪多病的父亲去看中医,有时就在药铺找一个长着李时珍脸的老先生看(中医非老没人缘,这似乎是个铁板钉钉的事实,最好还要脸盘清瘦,一捻山羊胡须)。特爱偎在一旁看先生挥笔,一般是用钢笔,碰得好,还能撞上一个挥毛笔的,那就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回家去悄悄学着药方中一两个看得特别入眼,觉得特别好看的字样在纸上描摹,这个癖好至今未减。父亲问完药我就帮着去拿药。那时最常去的药铺是开在家附近一个叫“兴无”的百货商店。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这“兴无商场”里的中药铺仍是兴味无穷。

先是这药铺所在商场的名字。三十岁以上的人一般都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大部分日子还是“兴无灭资”的时代。“无”即“无产阶级”,“资”即“资本主义”。大概既为人民服务又为赚钱营利的商场未免与“资”太接近,所以“无”要特别突出,特别“兴”,既坚持了“无产阶级”,又昭告世人本商场实“无”资本之嫌。政治挂帅的年代商业的尴尬、羞涩乃至矫饰由此可见一斑。然而,撇开当年的政治语境,“兴无”这个词在今天这“商机无限”的岁月居然不止不过时,反能引发一连串后现代的联想――“无”即虚无,无论芸芸众生如何奔波、经营、算计、争斗,或暴富或赤贫,或劬劳一生或享乐一世,所兴起的一切不过尽属虚无,所谓海明威的“获而一无所获”,T.S.艾略特荒原上的“一把尘土”,圣经《传道书》里的“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当商业所催发的金钱与物质的允诺在人们心中膨胀得有些失控时,当“发发发―888”成为发财、发达的代表性语符一路吆喝登堂入室,为店名、厂名、公司名、电话号、车牌号、房门号争相迎迓时,“兴无”曾有的收敛与现有的透达未尝不是一剂良方,让为“发”而迅急的心跳,飞升的血压,亢奋的斗志稍稍趋缓,回落,稍稍带点踌躇。

话说兴无商场的药铺,它在商场的右侧。木板地,高高的屋顶,夏天十分阴凉。前后各一方天井,铺着石板,是现在已少见的长方形湛青石板。据说整座商场都是由原来一个大资本家的豪宅改建的。从商场寒碜的摆设也按捺不住的商场原址的大气来看,此说并非虚言。药铺按规矩分作两侧,一侧卖西药,一侧卖中药。中药铺这侧墙上有一幅盖过整面墙的鹿茸燕窝广告画。当然当时没有“广告画”这一词或这一概念。那幅画不知为何令我非常神往。淡蓝色的画面上黑背白肚皮的燕子在永远往南飞,燕子巢画在一个很突出的位置;更近处是一只眼睛特别温存善良的梅花鹿的上半身,鹿角也特别突出地另画一处,旁边用好看的篆书写着“鹿茸”二字。画面其他部分有些花儿草儿,还有一条小河,很平凡的一幅动植物和平共处的情景。显然,当时的“广告画”的确是就事论事,没有把消费者考虑在内,不具任何刺激性,能吸引的只有我这个当时不满十岁的黄毛丫头。同一主题,今日的广告必定少不了一个唇红齿臼冰肌玉肤的女人:燕窝今日最热门的用途岂不是养颜美容,女人的第二生命么?

除了墙上这幅画,我最爱看的就数柜台后面一位中年药剂师,因为他有三个永远不变的特征,如同那画上永远南飞的燕子。他的头永远是歪着的,他的两片潮乎乎的厚嘴唇永远是闭着的,除非万不得已,他的声音在这个四五个人的药铺里永远是听不到的。每回我递上药方,他便把它摊在柜台上,歪着脑袋掠读一遍,看方子上的药是否他们都齐备,然后用一根磨得溜光的深褐色长方体木块镇住药方一角,再从柜台底下按药方写明的剂数抽出数张黄色的毛边纸,一同摊在柜台上,也用镇纸压好,每张纸的中央再搁一同质地的小纸张起加固作用。然后他拿起那把漂亮的小秤子,歪着脖子到药柜前秤药去了――那小秤子跟我在家中爸爸教我做的玩具小秤差不多大小,但它精致多了,那乳白色的秤杆我一直相信是象牙做的,而我的玩具秤杆只是一截细竹竿――我一边看着歪脖子师傅全神贯注来来回回地取药秤药倒药在纸上,一边对他那杆小秤起着明知不得实现的觊觎之心。不久,方方正正的毛边纸上就铺满了一小堆一小堆分开放的各味中药。待取完药,歪脖师傅又把脖歪得更厉害些,对着药方,把纸上的中药一一核对一遍,然后把纸上的药合拢包扎起来。每到这时我所有的精神都提起来,要看歪脖师傅如何打包,但还是目不暇接,歪脖师傅的动作实在麻利漂亮,不消片刻,一包有棱有角的等边梯形的药包就出现了,药包的正面还叠出一点花样,其他每包的模样也完全同出一辙。此后他又迅速地把包好的每包药叠在一起,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段红白相间的棉线,从上往下把整捆药一扎,打个十字,再一转,一个死结,一扯,顶端一个线圈,正好让我钩在手指上带回家。这死结这线圈是怎么打的,至今对我仍是个谜,歪脖师傅的动作快得存心要把这项小小的技巧变成一桩旷世奥秘,而今,现成的塑料袋、纸袋兜药的高效率时代――可歪脖师傅一点不低效呀――这“奥秘”更成绝版,永无从探知了。

一身顽疾,两代病号,生出了这么些闲言碎语,闲情闲趣,也算是为这场未结的无奈找点乐子,添点慰安。想起时下流行的一句“体己话”:“什么都要就是病别要。”前半句贪得无厌的邀约,后半句徒劳无功的抵御,不知这句如此一厢情愿愚不可及的告白怎能深得人心,言者表情一片赤诚。或许在价值缺失混沌的今天,只有对病与死的恐惧是尖锐不含糊的。相形之下,中医、中药、中药铺则像一组直面人生的智者,温雅坦然地点拨着活人:“瞧,你是会病的。”而这,离古希腊哲人另一智慧训言也不远了:“记住,你是会死的!”

苏欲晓,教师,现居厦门。主要著作有译著英国小说《天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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