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长长的麻花辫

外婆十九岁时，和一群女伴在南寨门下做女红，别人都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这个推那个一下，那个拧这个一下，外婆不动声色看着她们打闹。

外公十七岁。他和大哥大嫂一起走亲戚，从南寨门经过。大哥瞥了一眼这群嘻嘻哈哈的村姑，眼中没有一点水分地继续前行。外公停顿了一下，也跟着继续走，但是又鬼使神差般扭头看了一眼。

外婆靠着寨墙低头纳鞋底，听见女伴们哄堂大笑，就抬头看了一眼，刚好和外公的眼神相撞。外公怔了一下，她也怔了一下，然后羞红了脸，把垂在胸前粗粗的麻花辫往后一甩，扭头就跑回了家。

外公禁不住大哥大嫂的催促，只好跟着走。大嫂偷偷对大哥说：“小三儿八成是看上那闺女了。”大哥不明就里，就扭头看那群村姑，被大嫂一把拧回了眼睛：“都跑走了，你还看啥？”

外公回了家，就开始魂不守舍，眼前常出现那条长长的麻花辫，尤其是外婆猛甩麻花辫的那个动作，撩拨得外公心驰神往，干起活来也心不在焉。

大嫂明白他的心思，就偷偷找来媒婆，打听出了外婆的名字，然后就张罗着让外公去相亲。外公虽然百般不愿，但架不住大嫂的强制措施。

外公外婆一见面，都愣住了。外婆看外公一直盯着自己看，就又把辫子一甩，扭头要走。外公哎了一声，外婆停住脚，但并不转身。等了一会儿并不见外公有下文，就真的走了。

外婆一走，外公就埋怨大嫂：“你咋不早说是这个妮儿呢？”大嫂笑而不答。后来托媒婆去打听，媒婆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人家小妮儿嫌你小叔子小”。

外公不相信，就天天跑到外婆常去玩的南寨门，不言不语地看着外婆。外婆不为所动，低头顾自做女红。终于有一天，外婆避开女伴，早早来到南寨门，垂着头，抚弄着自己的麻花辫问：“我都让媒人给你回过话了，你咋还来？”

外公强忍着心中的激动说：“你的麻花辫真好看。我想天天看见你的麻花辫。”外婆红着脸不说话，扭头把麻花辫甩到身后，低声说：“你让媒人再来吧。”然后狂奔而去，垂至腰间的麻花辫上下翻飞跳跃，

外公掀开外婆大红盖头，抚摸着外婆的头发喃喃地说：“你的头发真滑。”说着解开外婆盘在头上的头发，用手指轻轻梳理，笨拙地编，一条歪歪扭扭的麻花辫出现在他手掌上。

“我以后就能天天给你编麻花辫了。”

外婆从小失祜，非常渴望有个坚强的怀抱。起初，当外公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外婆还是很喜欢的，但当知道他年纪比自己小的时候，有些失望，也有些失落。骨子里对父爱的向往让外婆拒绝了这门亲事，但外公的天天守候和女伴们的玩笑，更因为母亲的无助身影，让她坚硬的面具破裂。

外公说出这句极度温情的话和他的男人气息瞬间就让外婆的面具碎了一地。她伏在外公怀里，哭出了声。外公把外婆搂进自己并不太宽厚的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奠定了外婆一生忠贞不渝的守候信念。

外公在外婆怀孕四个多月的时候，跟随当地的抗日部队去打鬼子。临走前，外婆给他剪下一缕头发，亲手编成细细的麻花辫，让他贴身放好。当大家都在传说着这支部队被日本鬼子打败的时候，外婆不相信；当大家都传说邻村大炸弹坑里躺着一个人的时候，外婆不相信；当大家都传说那个人是外公的时候，外婆不相信。仅仅是因为外婆没有能亲眼看见那个人。

凡是外公还活着的传闻，外婆都信。她相信外公被劫持到了台湾，相信外公在台湾又娶了妻生了子，相信外公一定会回来看她。她说她要好好活着，要活到外公回来的那一天。

外公始终都没有回来。外婆的一个女儿倒没了。外婆有些癫了。她开始说胡话，开始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分不清冷和热，分不清脏和净，她不知道吃喝，不知道早晚，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把满头白发披散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编辫子。

外婆和外公终于葬在了一起。外公用一块砖的形态，终于躺在了外婆身边。外婆的发梢轻轻扫着砖上外公的名字。

（张志军摘自《平顶山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