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另一只眼看《庄子》

时间:2022-08-22 11:01:44

摘 要: 庄子的世界一向以构筑恣肆、充满自由著称,本文通过对庄子自由世界的分析,旨在挖掘出一颗包藏在庄子浪漫瑰奇的自由外衣下的不自由的灵魂,尽管庄子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

关键词: 庄子 自由世界 灵魂

在庄子用恣意的想象和文字建立的自由世界里,自然万物放肆地生长,草木茂盛、万象成林。然而,这个万物自由肆意生长的空间,本身却又成为庄子自己内心的束缚,整部《庄子》中,我们总是能看到一个被束缚着的幽灵挣扎着奔走着寻找突破的方向。从鲲鹏翱翔的海天到蜩鸠躲藏的泥土,甚至外形幻化的蝴蝶,他始终不能找到现世的甚或理想的寄托。我们看到,在庄子自由意志创造的文学大厦里,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被深深禁锢在里面,他以各种方式试图突破、试图睁开看到真相的双眼,但他看到的却总是自己建立的边界,一个新的禁锢。他建立得越多,对自己的束缚就越大。一个一生追求精神自由的灵魂,用尽各种天才的想象建立起一个自由的世界,但是渐渐地,这个自由的灵魂被自己自由意志建立起来的世界束缚住了,无可救药地挣扎着,建立着的同时又否定着自身。

《庄子》首篇《逍遥游》,是庄子思想的代表作之一。在这篇文章中,庄子描述了不少寓意深刻、让人难忘的小故事,比如关于小大之辨的鲲鹏与蜩鸠、关于无用之用的大瓠与樗等。不过我却首先感受到了庄子在这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对精神自由的理想人生境界的不懈追求与无奈的屈服。

文章一开篇,庄子提到一组想象奇幻、对比鲜明的形象:鲲鹏与蜩鸠。鲲是一条生活在北海中的大鱼,巨大无朋。当它要去九万里以外遥远的南方时,就会变化成一只叫做鹏的硕大无比的巨鸟展翅高飞。大鹏鸟起飞之时将会天地震憾,日月无光,大海翻起滔天骇浪,风浪之大乃至它飞走了六个月以后才会渐渐平息下来。虽然文中没有写明,但是鲲既然去的地方是南海,可想而知鹏飞至南海后也会再一次惊天动地地重新变成巨鱼而回归海洋。鲲鹏体形庞大,威力非常,入海升天,志向高远,堪称天地间生灵之帝王。然而蜩与学鸠这些小动物却对它的神奇的行为感到难以理解:咱们尽全力飞起来,一碰到榆树或者檀树就停下来,有时就算是飞不上去,那就落到地上也就是了,那个鲲鹏干嘛非要飞到九万里以上还要飞到南海去呢?

鲲鹏与蜩鸠,究竟谁更自由、更快乐?从表象上来看,鲲鹏的行为惊天地、泣鬼神,对世间万物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然而仔细分析下来,却看到它们生活与飞翔的条件是极难得到满足的。鲲必须依赖辽阔的海洋才能生存与遨游。如果它想要化为大鹏飞到南海,也必须等到海运风起之时,“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才能向南飞去。如果没有高邈的天空与辽阔的海洋,没有海运风起的合适时机,而是被困在深山泥滩之中,那它的神通又如何得到施展呢?蜩与学鸠的活动范围小,造成的影响也微不足道,可是它们生活的条件却极易得到满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它们会生活得很自在。这不由使人联想到,世间志向远大不愿虚度一生的志士与甘于平庸、容易满足的凡人的区别。前者有可能会给世界带来天翻地覆的影响与改变,然而他们能够获得成功的社会环境条件与个人需要付出的努力都十分严苛,绝不是只需要付出个人努力就能获得成功的,必然受到许多环境条件限制,另外还需要许多不受人力控制的偶然运气。因此,人间志士多矣,而得成抱负者寥寥。后者则相当于人世间无数平庸地生活着的芸芸众生。他们对生活要求不高,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求温饱平安足矣。这两种人相比较,谁更快乐?谁更自由呢?事实上,他们就如同鲲鹏与蜩鸠的比较一样,两者都不自由,因为小的志向有小的限制,大的抱负则有大的限制,在都受到限制这一点上,两者是同等的。所以《逍遥游》中的鲲鹏与蜩鸠,除有大小之辨外,它们在“有所待”这一点上并无本质分别,在庄子看来都是不自由的。

于是庄子认为,能获得“无所待”之绝对自由的只有得道的“古之真人(或神人、圣人)”。接下来就不余遗力地大写特写这种得道真人之仙风道骨、尽善尽美“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种神人有着神乎其神的本领,他们能力非凡而又不屑于有所作为。“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z^,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不仅在《逍遥游》之中,整部《庄子》中也多次反复以充满浪漫气息的奇诡笔调描写这种神通广大、令人神往的得道真人形象。

庄子为何多次反复以优美浪漫的笔调来描绘他心目中的得道真人呢?其实真人也就是庄子的哲学主题“道”的具体体现。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在道家看来,“道”是道家的哲学核心概念,它是天地间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先天地而存在,又难以用语言表述明白的宇宙万物运行规律。庄子在《大宗师》中对“道”有这样的描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由此看来,“道”是无所不在而又万古长存的。它先于天地,早于万物,高于一切。它是感官所不能感知,思维所不能认识,言语所不能表达的,而又能为人们所通晓领会的。它无意志,无愿欲,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它在一切之上又在一切之中。世间万物总是有生死始终的,都局限在天地六合时空范围之内,唯有“道”超越一切。它无始终,无生死,无六情。它表现为世间万物的千变万化,而它也就在这世间万物的千变万化之中。它就是一切,一切也就是“一”,“一”就是“道”。

可是这样玄而又玄的“道”又如何让普通人感受到呢?庄子就在凡人与“道”之间通过“齐物论”构建了一个具体可感的桥梁,那就是得道的真人用之来寄托凡人对“道”的理想追求。凡人悟道即成真人。对于真人来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道就是真人,真人就是道本身。

在他的另一篇代表作《大宗师》里,他笔下的真人形象就变得更为具体、可感。正如《逍遥游》中的d鹏一般,真人追求的自由越大,能力越强,其所受到的束缚也越紧密细致: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D,其入不距;然而往,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浜踅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乎忘其言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庄子在这里提出了真人进行自我修养的具体要求,这也是庄子所追求的理想人生境界的集中体现。文中不厌其烦地反复描述的“真人”形象,对真人的要求具体到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细节,诸如“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不知说生,不知恶死”,“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等等,这与其说是对真人的刻画,毋宁说是庄子对自己内心修养的要求,即他对个人精神自由与人生境界的追求。既然要成为一个“真人”,就必须从方方面面对自己进行近乎严苛的修行要求。“真人”所受之束缚已重重叠叠矣,又何谈真正的自由。

庄子十分向往绝对的自由,向往得“道”的理想境界,因此反复描绘这种超凡脱俗的真人形象。然而成为一个这样的“真人”就真的能够无可待而获得绝对的自由了吗?事实上,这个“真人”连同他所悟之“道”,自从庄子笔下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庄子所向往的那种绝对的自由。这个“真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他必须达到庄子所描述的这种得“道”的境界才能获得绝对自由。什么是“真人”?什么是道?庄子必须感悟和表述。一旦感悟到和表述出来,“道”与“真人”就有了清晰的轮廓界限,那就失去了这个轮廓界限之外的自由,无论这个轮廓界限有多么浩邈辽阔。

这似乎成为一个怪圈。庄子在自己的文章里不断地构建出恢宏的理想世界,构造完美的获得自由的“真人”,却又不断为自己的语言所限制、所。他发现自己所要表达的含义一旦说出来,就自动形成了一个局限。为了突破这样的局限,他不得不再展开更为恣肆放诞的想象,来建造更为开阔的天地。可这样的天地一经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新的世界又有了新的边界和局限。就这样,他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左冲右突,正如逐日的夸父一般,他越是苦苦寻求自由,自由却离他越遥远。他不羁的灵魂在自己建造的越来越辽阔的想象世界里痛苦不已。终《庄子》一书,庄子一直在不断苦苦扩展这个自由的外延,却始终不能达到没有界限的、绝对自由的彼岸。

这种痛苦在他的文章中时有流露,如《庄子・天道》中所记载的“轮扁斫轮”的故事: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讥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在这里,庄子借轮扁之口表达了自己内心深沉的苦闷。他心中有着对于真正自由的理解和感受,然而这种理解却是一种“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的真意,他没有办法用语言文学将之准确地表达出来,他发现一经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就全然不是自己所要表达的真意了,而只是糟粕而已。庄子思想的核心全在于那“口不能言”却存于心间的“数”之中。因此庄子虽然一直试图用自己的无边的想象给自己笔下的真人插上自由的翅膀,却始终力不从心。禁锢自由的牢狱就在自己的心中,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然而,就是在这种对自由的苦苦追求之中,庄子进行着对自我的不断超越。他的人生境界已经达到常人所难以企及之恢宏开阔。正如他笔下的上古得道真人一般,他那伟大的心灵已完全超越了一般人孜孜以求的烦琐人生,而与宇宙自然同在。我们今天读《庄子》,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浩渺无比的空灵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弥漫着庄子对绝对自由的不懈的追求。在书中,我们看到庄子一直试图建构一个合乎“道”的绝对自由的世界。可建构就意味着秩序、边界和因果,于是这个世界一经建构完成就立即有了边界,从而成为自由的桎梏,庄子只能超越,再构建。在这样的矛盾交融中,一个随性恣意、性情鲜活的庄子之魂在天地宇宙和野马尘埃间左冲右突,他听到了想象中自由的呼喊,却永远也达不到彼岸。正是这种不懈的追求与构建成就了《庄子》这部瑰丽神奇的传世大作。千年之后,这个不羁的魂魄仍然能够冲出典籍字字句句的枷锁,在世间弥漫,与现世重组、与人心胶着,仍然在追求着新的自由边界。

参考文献:

[1]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

[2]张耿光注译.庄子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3]李泽厚撰.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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