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普惠激流

时间:2022-08-21 06:53:49

在众多教育改革中,我们总是在教育大计与经济利益之间徘徊、思量。前者对孩子负责,后者给教育人饭碗。

如今,我们在重庆幼教普惠改革中,再一次体会到二者之间的博弈:教好孩子,又要捧好饭碗,都很重要也都很必要。

2011年秋,重庆幼教界让市民为之一振。

在政府主导下,直辖市重庆市江北区34家非公办幼儿园被纳入普惠。另据长期规划,到2013年重庆城镇普惠性幼儿园比重将达到60%,江北区打响了重庆幼教普惠改革的“头炮”。

所谓普惠,简单说就是政府扶持幼儿园,幼儿园降低费用,使学前教育廉价亲民。鉴于这一二年来广东、江苏、吉林等省份不断开展的普惠尝试,有人惊呼,喊了十几年的“15年义务教育”有可能落实于学前三年。这样的变故在民办扎堆的幼教界,无疑有着非凡的转折意义。

在这样的转折时刻,一些现象、疑惑或争论接踵而至,也就在所难免了。

普惠激辩

在重庆幼教普惠改革中,利益牵涉方包括政府、公办园、民办园及家长。政府力图办好教育,公办园欲维护既得利益,民办园渴望扶持又忧虑管制,家长要求低学费高标准……

要将多方利益达到平衡,推动改革长期顺利前进,重庆人至少要研究透三个方面。方面一是否对民办开刀

重庆市首批34家普惠幼儿园,全是非公办幼儿园。

重庆公办园资源稀缺。作为这次改革起点站的重庆市江北区,118家幼教机构中仅有1家公办园。因此,重庆此番以及未来几年的普惠改革可谓集中于民办。

重庆市普惠改革的初衷是为了扶持幼儿园,又主要是民办园,提升其保育质量,同时降低入园成本,提高学前教育入园率。重庆幼教现有格局便是民办园仅有数量优势,师资力量、硬件条件,抑或市民认可度,都不占优势。究其原因,历史上政府资源分配较倾斜于公办园无疑首当其冲。因此,普惠改革也可视为政府对民办园一视同仁的开始。

不过,普惠改革也很容易让民办园投资人心中犯怵:普惠改革是否会削弱投资人话语权?普惠改革是否只是民办转公办的预演?

因此,人们本欲看到长期积弱的民办园积极申请普惠,争取扶持,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还是有一些投资人心不甘、情不愿。消除这部分民间办学力量的疑虑,还需时日。

当然,申请与不申请,背后也隐藏着深层次的利益考量。

方面二能否算平账本

首当其冲的利益考量,正是每家民办园的经济账。

重庆市普惠改革中,执行政府指导价,不收捐资助学费。其中,一级园收费不高于550元/月,二级园不高于450元/月,三级园不高于350元/月。对民办园而言,这些举措的代价是减少收入。

与这些代价匹配的“收获”是:政府将为普惠幼儿园每年提供300元/生的补助,另负担50%职工五险一金费用;教委按需为其配备教学设备、办公设备等设施;民办普惠幼儿园也将纳入与公办一视同仁的职业培训体系,享受诸多免费培训……

几乎每所民办园,在斟酌普惠性的同时,都会这样盘算:代价与收获是否匹配。

一位不愿具名的幼教投资人告诉记者:“普惠下对幼师最为有利,有保险又有培训;对幼儿园反而不利,收入减少立竿见影,教委拨款却较晚兑现,一增一减入不敷出。”

事实上,这已成为重庆普惠改革能否顺利推进的关键。一方面影响民办园积极性;另一方面家长也有顾虑,他们普遍认为一旦民办园得不偿失,必然变相征收赞助费……

普惠幼儿园如何保证自身操守,不步入寻租歧途,需要政府政策的落实和事后的监督。方面三普惠园能否获认可

不过,更现实的问题是,如果家长不认可普惠幼儿园,改革将陷入尴尬。

相对优质的公办园而言,这些普惠幼儿园的名头的确不大。首批34家普惠幼儿园中,一级园3家,占比只有9%;主力是二级园、三级园及少数未评级园。

除给予必要的师资培训,普惠本身的公益性质能够抵消家长择园时的部分疑虑:江北籍就读幼儿可以直接获得400元/年补助;对特困、家庭发生重大变故及残疾儿童,在减免保教费的基础上再按每人400元/年补助。

这样的补助力度已属可观。家长也有经济账:某非普惠性一级幼儿园保教费为800元/月,另需缴纳一次性赞助费5000元及150元/月的伙食费,按照每年10个月计算,三年总花费33500元;而在一级普惠性幼儿园,保教费封顶550元,不收赞助费,有三年1200元补助,三年封顶花费19800元,比前者至少节约13700元。对比重庆2010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7532元,普惠相当于节约了普通重庆人9个月的纯收入。

在这样的补助刺激下,加之师资至少有教委保证,2011年秋甫一开学,34家普惠园班额普遍增长10%~20%。

不过,普惠园此次爆满,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优质公办幼儿园也应属于普惠幼儿园,更应成为普惠改革的先锋。但现实就是优质公办园资源稀缺,往往收取高额赞助费,上万元甚至数万元并不稀奇――公办资源的稀缺与高价,使这批民办普惠幼儿园更易受捧。

一所二级园的竞争

在重庆幼教普惠改革的路上,白鸽幼儿园投资人聂国举无疑是一个“积极分子”,她不仅率先申请,而且号召那些不愿申请的园长加入行列:“这是大趋势,早申请早好。”

回忆聂国举15年充满“拼杀”气息的办园经历,普惠无疑属于一种理想。

白鸽幼儿园建于1996年,就建在两座居民楼中间一块极局促的空地上。那时,聂国举22岁,投资资金3万元,房产属于街道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白鸽基本孤立无援。由于买不起玩具,聂国举多次拜访玩具厂厂长,死磨硬泡才赊下一批玩具用于办学。

不可否认,很多人投资幼教是为了赚钱谋生,一些人甚至泯灭良心。但聂国举始终坚持优质办学。结果,那些幼儿园基本倒闭,聂国举却从2001年起开始扩张,至今她已有四家幼儿园。

回忆这段经历,聂国举说:“民办园中真心做教育的也不少;如果认为民办园就是为赚钱,这不妥当;如果认为民办园不该赚钱或不会赚钱,这也不对。”

几年前,教委领导曾暗示聂国举,将白鸽改造,从二级升至一级,可以收取更多的保教费。但聂国举回绝了。

就读白鸽的主要是工薪阶层子女,收入不高且工作忙碌。聂国举思量:如果升到一级,家长不一定负担得起,生源易流失;再者,赚这样的钱也于心不忍。

为了竞争,白鸽后来制定了自己的发展目标:做最优质的二级园。

不过,现在的聂国举有些后悔了。二级园经常被称为最难生存的幼儿园:家长期望一级园水准,保教费却向三级园靠拢;师资专业水平与一级园看齐,收入却不在一个档次;即便相较三、四级园也无价格优势,竞争存在短板。

现实就是,白鸽如要发展,必须收取赞助费。聂国举介绍,从1997年起白鸽就开始收赞助费600元/年,否则寒暑假根本发不出幼师工资,即便如此普通幼师月入也就一二千元。

白鸽也曾在2005~2008年未收取赞助费。

因为竞争。事实上,也正是由于竞争,首批普惠园大多都不收取赞助费。但是,白鸽“裸拼”的结果是尴尬的:熬不下去了,只有恢复赞助费。

一是幼师收入惨淡,意见很大;二是重庆市区公办园赞助费普涨,起到引领作用;三是白鸽所在观音桥商圈发展迅猛,街道办据此认为应该涨租金。

聂国举向记者透露了一个模糊的数字:每个孩子50元/月的利润,一共不到200个孩子。目前白鸽年租金数万元,如按每月15~25元/平方米的市价计算房租,白鸽每月就要负担1.5万元以上。这明显不是一个现实的数字。

被逼无奈,聂国举对街道办能躲就躲,能拖就拖,至今未有定论。匪夷所思的是,聂国举仍被形容为唯利是图的商人。

如今,这位“商人”遇到了新的对手。在禁止小学举办学前班后,部分义务教育学校索性以个人出资、集资等方式创办了一些特殊的幼儿园:主要收学前班学生,并且与“升小”挂钩。聂国举一个大班就要因此被挖去十几个生源。

显然,聂国举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急需政府扶持。当普惠精神从教委下发后,聂国举可谓立即响应――约3万元年收入的减少换来经费补助、幼师保险和与公办园同等待遇。

不过,至此竞争并未结束。白鸽与其他申请者还要竞争名额不多的“公助普惠性幼儿园”。公助普惠性幼儿园可以获得一次性经费补助,一级园5万元/班,二级园3万元/班,三级园2万元/班。只是白鸽最终没有如愿。

聂国举向记者坦承,申请公助普惠性幼儿园失败让她懊恼,老师们批评她“不懂公关”。其实,聂国举在重庆教委也确实有些“刺头”的名气。前不久,她曾在渝北区教委喊冤:“那些公办园的墙上,奖状、锦旗已经摆不下了,民办园却空空如野,教委搞比赛、评比也要让民办园的老师和学生有机会参与啊!”

普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喜的是,此后教委一有评比,一定想到聂国举,这也是普惠的实惠吧。

一所一级园的烦恼

相比白鸽幼儿园,段琳琳与她的一级园方圆心幼儿园有一个天大的优势:房产自有。

2004年方圆心所在小区开盘,段琳琳投资近200万元购置房产,以一级园标准落户。那时,重庆房价均价不到3000元,如今已过6000元,增幅一倍多。应该说,投资这么大,段琳琳对幼教可谓热情很高,但外人还是评价她“只为赚钱”,为此她也遭受不少白眼。

事实上,记者发现,这种评价差异几乎是所有民办园的必然遭遇,中间也隐含利益纠葛。比如,段琳琳更愿意以8个月作为每年的正常办学期,但教委、家长人士却更愿意采用10个月。2个月的差异,背后隐藏的是不同的收入与成本核算考量:赚更多钱还是赚一点钱。

更何况,段琳琳自称方圆心一直处于微亏,谈不上赚钱。但这也是其次的,最大的烦恼在于民办园得不到认可,民办园从业人员得不到尊重。

段琳琳出身教育世家,最早读的金融管理,后来改读幼儿教育。不过,她最先并未从教,而是下海经商,做服装生意。段琳琳坦承,即便如今,选择幼教作为职业也需要勇气,如果进入的是民办园,待遇更无保证。在普惠以前,方圆心并未给职工买全保险。更多的资金耗费在自购校车、自购教学设备方面。在“校车事故’’发生后,段琳琳接到教委通知不得超载,段认为此举也有不妥之处:“金杯座位那么大,只坐一个孩子其实更不安全。”渐渐地,方圆心有些承受不住两辆金杯车的养护费用了。

为办好幼儿园,段琳琳找来一位专业人士吴宇担任教学园长。吴宇2000年毕业,2010年曾被非官方组织评为“全国百佳园长”,这已是这位民办园长所获得的最高荣誉。吴宇的同学基本从事幼师,但几年后纷纷转行文秘、会计、编辑……吴宇这样评述说:“做幼师,身心俱疲,毫无成就感,得不到认可。”

吴宇的“认可”不仅指收入,也指专业尊重。有两个案例:家长普遍要求幼儿园多教认字、算术等内容,吴宇坚持符合幼童发展的游戏教学,反遭责难;家长要求幼师多布置作业,要求孩子少玩耍,吴宇坚持不布置作业,就被家长指着脸骂。

一些家长的无知,可能催生防线脆弱的幼儿园为竞争而推行幼教功利化、小学化,同时又反过来推动大众的错误观念。当幼教普惠深化,学前教育深入大众,是弘扬那些符合规律的幼教思想,还是任功利化教育蔓延,将成为幼教普惠改革的一把双刃剑。

加入普惠,对段琳琳而言,原来算不平的账本算平了,教委也送来新的办公设备。普惠也让她的教师团队趋于稳定:保险办全了,免费培训多了,体制内评比有了参与权利,民办园的幼师们第一次感到切实的“存在感”。

甚至于,一位原先辞职做文秘的幼师给段琳琳打来电话,请求回到幼儿园。段琳琳对她说:“欢迎你回来。”

在结束了数家民办普惠园的采访后,记者感慨良多。我们总是纠结于民办园或民办校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教育的问题,甚至认为赚钱就是低俗的事情,是教育这项公益事业的不齿,却很少思考民办园或民办校很难赚钱,赚不了钱以及应该赚钱,也很少去同情他们所处的艰难环境与所遭遇的不公平待遇――难道获得一些合理利润与高尚的教育大计就不能共存吗?

由于几乎所有的幼教普惠改革,都会涉及诸多民办园的利益,可以预见,普惠改革的长期顺利推进,必须正视民办园的利益,必须重视这批教育从业人员的切实感受,毕竟他们也是园丁。

教育大计与捧好饭碗,是可以共存的,重庆正在执行这样的改革。

(截至发稿日,据重庆媒体报道,已有1064家幼儿园完成普惠认定,尚待申请。相关经费补助可能按民办普惠、企事业办普惠、公办普惠进行相应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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