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日常生活的文化伦理学

时间:2022-08-20 04:12:19

乡土中国日常生活的文化伦理学

黄昏降临,阳光将退未退,光亮与阴影、温柔与热烈同时存在,大自然与生活显示出它的多重特性和内在的矛盾性。黄昏是矛盾的,它暧昧又复杂,却呈现出生生不息的永恒奥秘。这一充满着神秘气息和辩证存在的开头奠定了《土地的黄昏》的诗性特征。诗性,并非只是一种抒情或修辞,更是一种对存在的体验,一种感受及理解事物的角度。它不是对单纯的美的召唤,而是对万物生长的复杂性和内在的过程持最虔诚的态度,倾听、思考、体会,从中得到情感或理论上的思考,最终获得与自我、自然、各种事物同在的生命感知。

哲学的原则在于定义,社会学、人类学也是试图从一个部落或族群中寻找出某种规律性的和普遍性的存在。但是,这不是《土地的黄昏》的任务,张柠并不想从中抽取一个类似于费孝通《乡土中国》那样的概念总结,相反,他认为,他的首要任务是“拆解”,是还原性的,“将笼罩在乡土之上的一些概念、成见、话语所构成的‘覆盖物’拆除,让它们恢复到‘分子’状态(或者说‘材料’状态)。而所谓的‘编码’,就是将那些重新变回材料的新的乡土文化‘符码’,重新纺织一次,编出来的不再是概念,而是图案。”

在这里,“拆解”并非后现代主义意义下的碎片化或虚无化,也不是或重新论证之前我们已认知的种种概念,张柠避开本源性的抽象理论探讨,而是重回大地深处,去寻找一个个细节和结点,让这些细节和节点鲜活并且富于象征力量,最终,组成一幅完整的“图案”。“黄昏”时刻,大地疲倦、光线减弱,各样事物自在呈现,花的萎顿,露珠的生成,灰尘的下落,房屋的阴影,儿童的奔跑,器物的位置都因“明”与“暗”的临界点的到来而更富意义,更富时间感和结构感。他的目的既是为了判断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和结构,每一种话语、每一个“器物”背后包含着怎样的生活方式、心理机制和控制作用,但同时,又不想因为这一判断而牺牲掉其中每一个的“在”,两者互相彰显,并且处于“均衡”状态。它所写的既是人,个体的活生生的“在”,但又并非这一活生生的“在”本身,而是以其背后的象征性为基本起点。或者说,他把“人”放置于结构之中,但结构却并没有束缚其中人的存在感,这也是他所强调的“用理性捕捉消逝”的根本所在。

张柠强调自己是一位“体验者”,是以强烈的经验色彩去感受这些“体验”。体验,即在内部行走,能够看到内部的纹理,能够感知到那纹理的粗糙、闪亮和灰暗之处,这是纯粹的观察者所无法体会到的。他把自己在小小的竹林垄村生活的20年作为思考和叙事的基本起点。作者毫不避讳自己的经验主义色彩,并且认为,人类文化活动是一种“活的类型”,只能靠经验的“类比”来完成。中国社会正处于急速变化的时期,每一个问题,每一种事物都面临着多样的和复杂的变化,此时,经验主义反而更具有有效性。打开《土地的黄昏》,土地、原野、植物携带着时间、空间和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这敞开的空间内部,我们看到了各种已经遗失于时间之中的家具、农具、玩具、食物、服装,它们栩栩如生,仍然在某个繁忙的农妇手中,在奔跑的小孩腿间,你几乎可以听到那小孩尖锐的呼喊和汗水迎风而落的滴答。

《土地的黄昏》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关于乡土中国的百科全书式的意义空间、生命空间和象征空间。在前六章中,作者从乡村的时间、空间特征开始,对乡村“器物”(家具、农具)、玩具、农民、食物等进行层层分析,深入阐释乡村的认知结构和基本来源。土地的、乡村的时间是一种怎样的时间?张柠对时间类型、时间数字、时间词语等进行详细的文化学意义的解析,把时间分为:“生态时间”(自然的)、结构时间(实践的)、节日时间(反实践的)、机械时间(人为的)、心理时间(体验的)五类。“生态时间”是最初的时间类型,与自然的变化、季节的轮回、生命的循环周期相吻合;“结构时间”则是人类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的结果;“节日时间”是对“生态时间”的轮回性的一种绝望的救赎,通过仪式化的时间记忆让时间凝固并缓解焦虑,最终形成相对应的“心理时间”,等等。同时,作者把乡村空间分为“地理空间和血缘空间”“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神圣空间和世俗空间”三组相对应的概念,并认为“在中国传统的乡土社会中,内部空间最稳固、最和谐的状况,就是纯粹地理空间与血缘宗族空间的重叠。”作者以符号学的方法对每一重空间中的符码进行了甄别、剖析和抽象,如对“祠堂”“晒场”“田头”“墓地”的分析都非常新颖、独到,富于启发性。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把这些文化学意义的分析作为已经凝固了的“时间”和“空间”来书写,他敏锐地察觉到,在现代性观念的冲击下,乡村时间感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他在书中举了一个非常有意味的例子,“我”回到空虚、破败的村庄,正在打麻将的“族叔”不同于以往的热情接待,而是出现了激烈的姿态矛盾,即在“站立待客”和“坐下摸牌”之间出现了冲突。在这样的身体姿态和表情姿态下,作者意识到了“麻将时间”在乡村的蔓延和控制性,“在麻将()时间面前,自然时间和生态时间全部都消失了,历史和祖先的记忆时间也消失了……它意味着劳动情感和土地情感的终止。”而乡村的空间也由于处于闲置状态而被抽空意义,变成了抽象的空无内容的空间,“如果土地丧失了增值、保值能力和抵押价值,如果生产丧失持续性,如果空间丧失可再生性,如果共同认可的生产价值准则破裂,乡村会变成一盘散沙——身体活动与土地空间脱节,意图与实践活动脱节,存在与经验脱节。这就是‘家园’即将丧失的征兆。”的确,在现代性的轴心中,乡村的土地已经失去了其本真的存在价值——植物性和生产性,它正被抽离并变为城市资本的一部分。具有生命力的乡村空间正在丧失,它也是我们的“家园”丧失的物理体现和心理体现。

时间和空间是乡村和大地得以在人类文明史和心灵史中存在的总体性图景,而真正使生活得以呈现的是由人而产生的各种“器物”。“它是农民个体器官的延伸部分”,但同时它又不是被动的工具,当它被制造、被使用并在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它反过来又“对农民的行为方式进行控制、规训和改造”。从第四章到第七章,作者详尽地讨论了乡村器物与农民的实践和乡土文化的关系。读这几章,一个已被遗忘了的,但又无比丰富芜杂的完整世界慢慢浮出历史地表,堂屋的长条形香几,香几正中央供奉的祖先灵牌,土地神、观音、菩萨、像,坛、缸、仓,八仙桌、马桶、火桶,镰刀、锄头、耙、犁,还有牛、马、驴等“移动的器物”,还有,小孩的铁环、飞镖、弹弓、陀螺等五花八门的玩具,等等,几乎相当于一本博物志。张柠在乡村大地上寻寻觅觅,把丢弃于无名角落的每一个细小的物品都捡拾起来,细细打量,寻找时间和意义。

器物并不只是器物,它承载着的是农民的文化方式和生活方式,也承载着不同的时间感和精神存在。作者从对农具的形状、力学原则分析看到农民的节约原则和在场原则,而现代化工具却因为便捷和集约而导致了污染和破坏。同样,乡下孩子的玩具往往自己亲手制作,并最终成为他个性和生命的一部分,每一个玩具、每一种游戏都有自己的性别、气质,并且,它背后蕴涵着泥土意象、粪便意象和植物意象,蕴涵着一个小孩的荣誉、幻想和生命成长,而城里孩子的玩具则是可复制的,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消费行为,玩具的独特性和生命性则被取消。

从第八章开始,作者从时空、器物(人的存在的延伸和背景),进入到人的内部研究和社会史的研究,作者花费了七个章节对农民性格、心理,乡村的婚姻、爱情和乡村社会结构进行阐释。在这些章节里,作者从大的层面对乡村的权力结构,如族长制度和权威的生成,乡村秩序的建构,及与现代国家价值体系的差异层层剖解。这些与费孝通《乡土中国》的论题有所相同,但张柠选取了完全不同的进入方式。他并没有进行直接的理论表述,以自己的经验观察、体会权力的诞生和表现方式,如在对家乡的几位族长和族长式老人进行考察之后,他认为“族长的力量、智慧和威严不是人为强加的,而是铭刻着宗族、时间和记忆因素的。年纪大的族长都有女性和男性的双重特征,他应该同时具备男性的‘力量’‘智慧’‘经验’,以及女性特有的‘守护’‘养育’‘亲近’等要素。”而现代“平等”观念的强行介入,瓦解了中国农民传统的“平等”观念和意识。作者认为,乡村传统公共领域的萎缩乃至消亡,决定了他们传统的平等观念的消亡。而这些传统,恰恰是建构乡村社会最基本的观念。它们的消失也意味着中国自身所曾经拥有的文化空间的消失。

与此同时,作者从微观层面对乡村各类人物进行准确、精辟又生动的描述和界定。从农民的身体学、姿态学、表情学细致入微地观察、思考他们的性格生成、心理期许、历史逻辑及文化样态。譬如理发匠、郎中等这种乡间边缘人物。张柠认为,这些人之所以一直是被歧视、被嘲笑的对象,与他们的流动性、不确定性及与身体的接触性相关,而造成这一原因又来自于乡土秩序的深层模式,那些“与身体相关的职业,会消解传统社会的禁忌,破坏稳定的秩序。”而乡村的“二流子”为什么能够在乡村获得某种程度的宽容,恰恰是因为他在替整个宗族执行“休闲”,他实现了其他人也渴望了的奢望。他的存在本身显示了乡土社会的整体压抑。譬如“相好”,这一词语在乡村本身就是暧昧的称呼,未婚或已婚男女、私奔通奸的都可以称为“相好”。在乡村,“相好”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大家既可以在背后批判、嘲笑他们,但在实际生活中又给予充分的包容。他们的存在样态都体现了中国农村观念中的某种宽松,概念的游离实际上是某种经验的游离。阅读《土地的黄昏》这一部分,你会感觉到,那长期游走于乡村边缘,并被各种话语所遮蔽的人重又从充满泥污的历史中站立起来,他们的面庞重又清晰,他们的眼睛重又睁开,深刻、富于意味。

在今天,大地、乡村和农民有越来越被简单化和问题化的倾向,他们的“黄昏”属性,那植物的、神秘的、温热的,代表着某种时空感和文明方式的属性正在被遗忘。现代都市的迅速发展和乡村的被遗弃都使得这些经验、记忆面临着被遗忘的境地,其意义和价值也随之丧失。但是,这样一种完整的经验世界和象征世界,这诸多在时间长河中闪闪发光的、承载着生命和历史的器物,这乡村种种复杂的人生和人格,是否就此失去了存在的空间和必要性?在此意义上,《土地的黄昏》通过对复杂图案的“发现”和“重构”来对抗这种丧失和遗忘。

读《土地的黄昏》,你会时时为作者知识的博杂、理论的繁多、记忆打捞能力和研究方法的繁多所惊叹。作者以知识考古学进入,把关于“乡土中国”的概念重新感性化,并进行新的分类、归纳和叙事;以符号学为基本方法,对乡村“器物”和乡村各类人等进行最详尽的阐释和描述,高度具体,又高度抽象。它包含着大量的社会学、人类学和心理学的方法,譬如对农民姿态的分析就可以说是心理学的完美实证,对族长权威生成则很恰当地使用了社会学、人类学的分析方法,“器物”的那几章则是人类学、文化学、符号学和物理学的交叉结合。但是,张柠看重的不是一种“以数据为基础的理性的事实”,而是“一种经验变化的事实”。他特别欣赏涂尔干的话,研究社会事实的准则:“既不包括任何形而上的思想,又不包括任何关于存在的本质的思辨,它只求社会学家保持物理学家、化学家和生物学家,在他们的学科开辟新的研究领域时所具有的那种精神状态。社会学家应该在进入社会世界时,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未知世界;他们应该认识到,他们所要处理的事实的规律,和生物学尚未形成以前生命的规律一样是不可猜测的;他们应该随时准备去作会使他们惊讶和困惑的发现。”以面对一个“未知世界”的心态回到即将成为“过去和记忆”的世界,这需要作者清空那些已经成为碎片的记忆和被顽固占领的“现代性”头脑,需要以赤子之心回到大地上,并试图保持历史的连续性和生命的温度。这样,才能使司空见惯的风景重新陌生并产生真正的惊讶和困惑。

总体而言,《土地的黄昏》可以说是一个象征性结构。它整体的结构——时间—空间—器物—人——已经把乡村世界作为一个大的意义体系和生命体系给呈现了出来;它的语言方式更是一种诗性的象征结构,用感性的语言达到理性的穿透,既是一种审美语言,也是一种象征语言和逻辑语言。“农具记忆是一种缓慢而柔性的‘肉体雕刻技术’,这是一种古老的身体记忆形式。在现代世界,它转换成战争、监狱、流放这些激烈的‘肉体毁灭技术’。现代世界的日常书面记忆(阅读和教育)是一种记忆的假象,与传统的农民世界无关。……农具的历史就是惯例、习俗和经验,需要顺从和学习。农具的使用就是对肌肉的挑战和考验,需要支付和忍耐。只有肌肉的疼痛和疲劳才不会被人遗忘,这是古老的心理学原理。农具将记忆镌刻在一代又一代农民的肌肉上。使用农具在肌肉上产生的经验和记忆,是缓慢和恒久的。”这样精彩而富于意味的叙述和充满象征性、生命性、感性的理论表达全书俯拾皆是。

张柠谙熟乡村的语言方式,顺口溜、打油诗、方言、俗语、乡村荤段子等等这些充斥在乡村生活缝隙中的小象征,被随手拿来,运用在文本各处,妥帖异常。作者常有出神入化的比拟,如在谈到“击壤老人”所唱的歌谣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张柠认为王充对老人的批评完全不对(不知道帝王姓名;年老还要玩泥巴),并把老人比作最早的“左翼批评家”。这几乎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味道,正是这样敏慧而机智的比拟,使得《土地的黄昏》机锋不断,引人入胜。书中很多章节的标题本身就让人浮想联翩,“镶牙者或毁容大师”,“配种者或叫春应急中心”,“二流子:替代性休闲者”等等,读起来风趣、幽默,把抽象的理念和思索化入到形象的故事中,但又直中核心。每一节既是某一概念的具象分析,同时,又是一个小故事。你拿起书,掀开任何一页,都会很快被吸引。

在学科归属上,《土地的黄昏》的确是一个异数。如作者所言,这本书在社会学和文学之间流浪了许多年,却始终两不靠,作者本人宣称“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为某一学科写作”,它是一次自由写作,是一本“充满情感的理智”的矛盾之书。它丰沛、庞杂的气息,多种学科的反复交叉,感性和理性,具象和抽象并在等等特征的确很难用某一学科或某一命名来界定。

但是,试图命名总是理论者的冲动,我想,如果一定要为它寻找一个恰切的叙事伦理的话,那不妨就称之为“黄昏叙事”和一本“文化伦理学”著作。只有拥有对黄昏事物的敏锐体验,只有能够深深地沉浸于黑暗降临大地前那柔和而暧昧的氛围,只有拥有对大地人生深深的爱与理解(那是一种基于自我和本源的爱),才能够有如此庞杂而多义的思绪,才能够对其中的每一种形态给予精确而微妙的叙述。

张柠有自己的野心,他在前言中对中西方人类学、社会学甚至历史学相关方面的论述进行仔细解剖,并认为,现代以来,中国尽管出现了如《乡土中国》《江村经济》这样的人类学著作,也有相当多的“三农”问题研究专著,但却始终没有一部“农民哲学”“农民心理学”的文化史学著作,没有对农民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及其相互关系的全景研究的著作。他希望能够以自己的努力弥补这方面的缺憾。的确,《土地的黄昏》绕过抽象研究和问题式研究,从时间、空间进入大地,从大地到器物,从器物到人,从人到文化心理,再到乡村文化场域的建构,以一种全景式的图案再现了中国乡村生活的微观存在,而这一微观存在是以具象和抽象共在方式呈现的。它们把你带回到乡村现场,一个繁茂异常、生机勃勃的世界。你看到你自己从时间和大地深处跑过来,在你身后,一整个世界都慢慢浮现出来,山、河、树、草,房屋、床、缸,锄头、铁锨、耙子,那个仍然威严的族长,仍然在村口骂街的妇女,那个容易脸红的细白的裁缝,每样事物都携带着时间、记忆和历史的痕迹,以永恒的在让你熟悉其中的一草一木,熟悉他们的行为方式。

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土地的黄昏》是一部关于乡土中国农民日常生活的文化伦理学著作。这里的“伦理”,是就广泛意义而言的。它不只是指农民、乡土的道德秩序,也指由时间、空间、器物和人交织在一起形成的那样一个井然有序、相互生成又各自自由的乡土世界,里面包含着中国一整套的生活经验、历史记忆和生命形态。并且,现代世界愈迫近,它的象征性、完整性和对中国生活的伦理意义就愈发清晰地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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