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森:向着巴尔扎克前进

时间:2022-08-19 10:45:04

再也没有比我在煤矿时要完成的作业更难完成的

我可能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我是在一种精神极度贫困的年代下开始写作的。我出生江苏省徐州韩桥煤矿的一个工人家庭,不仅是底层,而且还是“地下工作者”。父亲是一个煤矿地质测量工,母亲是矿山一个集体工,我的弟弟妹妹如今都还在煤矿当工人。除了家庭,我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当作家的。在这种生活与精神双重贫困的环境,要看好多文学作品,很难,何况还处在期间。我只看过《虹南作战史》和《艳阳天》。

我从14岁开始写东西,到现在创作上取得不错的成就,一方面我承认自己的天分,另一方面则是勤奋的功劳了。这种勤奋是因人生中有两件事情给我启示比较大。一是我下煤矿比较早,按正规的说法我是十七岁参加工作。其实,1970年,我十四岁时就参加了井下劳动,因徐州煤矿有一个特殊情况,缺乏劳动力。所以,别的地方叫学工学农,我们那叫半工半读。国家每个月给我们九块钱,半个月下井,半个月上学。当时我上初一,没觉得苦,觉得很幸福,而且很自豪。当时九块钱不少,一个人生活足够了,当时的生活标准六块钱嘛。那时我体重48公斤,个头一米五。井下有一种机器叫刨煤机,刨煤机的链轮大约有八、九十公斤。

有一次,刨链轮坏了,班长叫我换一个,本来应有一个师傅跟我一块去,后来那师傅没去,就落到我一个人身上。我把刨链轮从井上运到井下后,又要经过一条材料道才能把刨链轮运到机械化工作面那边去,而这条材料道非常漫长,大约二百米,道上全是淤泥,半截被埋没了,而人能过去的高度只有一米多。当时,我一看就犯愁了,怎么弄过去?但后来,就是一会儿推,一会儿拉,折腾了六、七个小时,硬叫我弄了过去。

二是我们经常安装机械化工作面,每一个液压支架重六吨,安装一个机械化工作面,大约要上百个液压支架,就是上万吨的钢铁。第一次安装机械化工作面,我就吓一跳,因在没有道路的情况下,要把这么多钢铁从井上送到井下去,若按我的想法,那是绝对完不成的,可最后就是靠肩扛手拉这种顽强的劳动完成了。一直到1974年,我高中没毕业就地安排工作,都在徐州煤矿。这些煤矿的生活给我印象相当深,也锤炼了我的性格。就是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煤矿工苦的了,再也没有比我在煤矿时要完成的作业更难完成的!所以这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碰到很多事情,别人都说很难,我就没觉得。另外我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悟:如果一个人,一生就想做好一件事情,哪怕他才智平平,但只要有一点,不惜以一生的精力去做,总会成功,不是大的成功,也会获得小成功,这一点我坚信!

创作是一个马拉松长跑,不是百米赛跑

我的文学理想最初就比较狂妄。在我家乡徐州煤矿,他们都知道我的一个故事。有一天,我偶然在一个收破烂的老头那里发现一本书,没头没尾,前面少了几页,后面少了几页,书脊也撕掉了。看了后,才知是一本缺页的《巴尔扎克传》,巴尔扎克在他的偶像拿破仑的墓前说――你用剑征服世界,我用笔征服世界。这句话深深地震憾了少年时代的我,我对巴尔扎克特敬仰。于是,我立志要做中国的巴尔扎克!后来还找一个会绘画的同学画一张巴尔扎克的素描,挂在我的小屋。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目标,那么今天我仍朝着我这十四岁时建立的目标,努力地往前走。有人说我东西写的太多了,我说巴尔扎克写了多少?他一生写了一百多部中、长篇小说。我才写了几十部,还早呢!

1984年我就当了专业作家,那时才28岁。但当专业作家后,没人管,你想写就写,不写也没人问你(我们有些所谓的专业作家,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吧,连一两本书都没写出来,当然人家照样是专业作家),就是自己掌握自己命运。可当时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从此以后没人管我了,不要上班,因我是专业作家啊,我能干些什么?当时我也很怀疑。我能不能驾驭我的命运?我有没有这种创造力?因为创作是一个马拉松长跑,不是百米赛跑。百米赛跑你一股作气就能跑到最前面,马拉松长跑却是非常漫长的。虽然,开头你就狠跑,冲到最前面,但未必你就能冲到终点,而且未必你就能在终点拿到名次。事实证明我跑得还不错,当然现在还不敢说终点,因我今年才48岁,起码还能写20年吧,何况我现在正处于创作的喷发期。但跑过去的那一段,我自认为跑得还不错,已跑出了一个相当的水平,这点我挺满意的。

更重要的是我本身被卷进了生活中,结果越卷越深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关注当代生活,我的成名作都是历史小说。我靠历史小说成名,靠历史小说得到最初的声誉,靠历史小说当了专业作家。后来为什么关注?完全是生活时代的变化。上世纪90年代初,全民经商热,让我不得不面对――从1983年到1993年,我写了5部电影,几乎每年出一本小说,十年的全部积蓄却只有8万元的现实。我觉得整个社会分配极其不合理不公平。我希望做一个好作家,但我要改变我的生存状况,我需要一个比较好的物质条件,那么我就先去挣钱吧,想得很简单,挣一笔钱后再回来好好当一作家。人家说我是体验生活,我说你是高看我了,我就是想发财,想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我就用这8万元下了海。商海沉浮,钱是的确没有挣到多少,但这一段经历却让我读懂了中国这部大书,感受到了很多特殊的东西:比如政策上的风吹草动让多少人一夜暴富,又让多少人倾家荡产;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在权力和利益之间周旋……后来,我又在江苏省的某一个市政府挂职秘书长,那么官场里很多问题也看得很透。

因为这些东西刺激了我,我觉得如果要找百万、千万富翁,中国能一抓一大把,但是能写出有分量有力度的作品、具有时代使命感的作家,恐怕寥寥无几。所以我就创作了第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人间正道》。《人间正道》拍成电视剧后,又把当年所有奖项一网打尽。于是,这种成功一方面促进了我;另一方面,在我的小说《人间正道》发表之后,曾经引发了很著名的“对号入座”大争论。当时有40多个厅局级干部联名告我,3个宣传部长找我要我修改小说,新华社还发了内参。不过,我这人斗争性也比较强,一直不买账。毕竟这不是报告文学,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我有我自己的权利。因此,我在当地被“封杀”了,所有关于我的报道都不许刊登、甚至报纸上连载着的小说也被立刻停了。但是,最戏剧性的还在后面。等中央电视台录制和播出了《人间正道》并获大奖之后,当地政府居然在第一时间庆功,说“事实证明,我们抓这部作品抓对了!”这样触目惊心的反差让人瞠目结舌,这样的内幕写起来又是一部小说。

从那个时候起我更加深刻地认识了官场,更加深入地看到了在一定的体制下,某些官员人格的扭曲和异化。再加上,有些人还不断地给我提供新的资料、新的线索,那么更多的问题进入我的视野,然后就有了《至高利益》、《绝对权力》、《中国制造》、《忠诚》这几部作品。当然,我不否认《人间正道》名利的因素给我的诱惑,但更重要的是我本身被卷进了生活中,结果越卷越深……而这漫长的过程大概有七、八年吧,可文学恰恰是在这七、八年里不断地边缘化,甚至我都没注意到文学的边缘化是怎么发生的?结果,等我忙完这几部作品,再回头一看,哎哟,老天,文学已经变成这样了,已经边缘化了!这也完全是一种巧合,并不是说我早就发现文学的边缘化,我才积极投身于现代生活,才走这样一条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不是这么回事,我完全是不自觉的。

采访手记:

最初看到一米七八个头,嗓音浑厚略显低沉的周梅森作家,以为他是纯北方人,后来才知他出生江苏徐州。访谈中,说到激动处,他会身子前倾,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你,甚至伸出手指点着说。他的话,不仅与他的作品一样,很有力度,而且速度也很快。不过,当让他讲讲下一部作品的故事梗概时,他却慢下来道:“故事梗概,我还没弄。小说马上就要出来,大家看吧。作为电视剧,应该讲这么个――”(已提高声音,准备一一道来的他,忽然打住,把目光投向对面的蒋导演)放低声音地:“蒋绍华――”蒋导演应了声,他才接着说:“这可能还真是一句话两句话讲不清楚,”蒋导演又应了声后,他再次道:“真讲不清楚……”于是,便避重就轻地讲了些。

简介――

周梅森,男,1956年生于江苏省徐州市。1984年从事专业文学创作,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享有国务院特殊津贴。著有长篇小说《人间正道》、《天下财富》、《中国制造》、《黑坟》、《原狱》、《重轭》等十余部;中篇小说《沉沦的土地》、《军歌》、《国殇》、《大捷》、《中国往事》等二十余部;电影、电视文学剧本《人间正道》、《天下财富》、《共和国往事》、《阙里人家》等一百余部集,约六百余万字,并有十二卷本《周梅森文集》出版发行。其作品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煤矿长篇小说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中国电视飞天奖、中国电视金鹰奖、全国优秀电视剧本奖、优秀影片编剧奖等三十余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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