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承受痛苦和残忍

时间:2022-08-19 06:51:45

学会承受痛苦和残忍

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出现在镜头中最为触目惊心的情节,莫过于卢广的画面。同样拍摄金矿,巴西人萨尔加多的画面为世界摄影图库对金矿的定义,留下了经典的一笔。卢广的画面,则为金矿的开采,留下了不可或缺的影响。人和自然环境之间的恩恩怨怨,在镜头中逐层展开,责任感的驱使,让他为这个世界展开了道德的准线和良心的力量。或许只需要简单地换一个角度,卢广会是一个出色的风光摄影家,会快乐地穿行子美妙的光影形色之间。然而他却选择了和“苦难”同行,和刻骨铭心的“残忍”同行。所以他比其他的摄影家走得更为艰难,也走得更为自信。他的镜头并不是在批判,或者像某些人说的,专门揭露世界的“阴暗面”,而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仅仅是做到保持一颗良心,背负一种责任,让自己的镜头“不说谎”。

拍摄已经超越了它给我带来的乐趣。现在拍摄对我来说,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我应该把这个社会的现实,无论是美好的还是有污点的,都大声说出来。一个负责的摄影师,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让镜头不说谎。

我的拍摄生涯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不知不觉到现在已经好多年了。以前我们经常受到一句话的影响,“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句话是很有问题的,在纪实摄影的领域里,一旦你高于生活的话就是作假了。一直以来艺术界都是秉承这样的观念和宗旨,也可以说,在那个时候,摄影并没有被当作是一种反映和记录社会现实的手段,而是单纯被作为“艺术”来看待,同样也用了艺术的标准来衡量它。

就算同样要拍摄一群孩子捡稻谷,以前我们可能会要他们把衣服穿整齐,戴上红领巾,挑选光影效果好的时间比如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尽量把画面搞完美,并且反映一个主题精神,比如勤俭节约,热爱劳动。现在如果要拍的话,可能就是老老实实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种高于生活的倾向,在80年代还是很明显的,也影响了我刚开始的拍摄。所以,我也像很多摄影爱好者那样,拍风光,拍风情,拍一切美丽的,或者被我们这些摄影人美化了的东西,一直到了1994年。那一年,绝对是一个转折,对我来说是一个根本性的转变。

1993年8月,我从家乡浙江永康到了北京,专门学摄影。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的两年半里,学到的技术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改变了自己的思想。尤其听课的时候,在新闻摄影方面,贺延光、解海龙他们都是在纪实摄影里面走在前面的,不能说前辈,但是应该可以说是很超前的先锋。他们拍摄的东西和理念跟以前那种高于生活的方向是完全不同的,打破了以前的框框,是一片全新的天地。看着解海龙的“希望工程”组照,我想我不能再拍摄那些无聊的题材和不疼不痒的“糖水片”了,应该真实地反映和记录一些东西。

1994年,我去了,一个人,带着相机。那时候也没有很明确地决定我要拍纪实片,只是从书上看到那边有人淘金,我想,我可以去记录一段历史。在那里,我看到了真实、苦难和忧虑。

1994年的时候,在青海那些无人区有很多金矿。大金矿有1万多人,小的也有三五百人,地方政府把这些金矿的开采权都转让给了私人。这些都是我听说的一些情况,可是具体怎么进入,就是难上加难的事了。

在青海,我跟那边的记者打听怎么去金矿,他们说没人去的,太危险了,是金矿几乎都有地方武装,而且路上层层道道的关卡(收费站),有地方政府设立的,也有主管部门设立的,有卫生的,动物检疫的,黄金检查的等等。因为采金太暴利,各级政府都用这种手段尽量收点钱。

到了格尔木,我去矿业部门了解情况,恰好来了两个回民,请求能便宜点通过矿业部门的卡。他们俩都是“金老板”,几个老板一起招人,组成很大的群体,200多人作为一个采金队一起进入金矿,大家都是股份制的,谁出的钱多,谁就是大老板。于是,我就说能不能把我带上。那个矿业的领导就说,好,你把我这个朋友带进去。这下就好了,全靠这句话,我才算顺利跨进了这个危险区域的门槛。

9辆车,200多人,我们浩浩荡荡从格尔木出发,只有我一个外来人,因为矿业部门领导的一句话,老板照顾了我,给我在驾驶室安排了一个位置。淘金的工人们都在大卡车的车厢里挤着,一路颠簸。虽然道路很短,却走了将近3天,路上汽车不断抛锚。第三天早晨到了一个村庄,被黄金检查站拦住了。

当时又有一个运输蔬菜的车过来,就是专门往金矿上送蔬菜的,车上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40多岁的中年人,于是,临时决定改变计划,我跟着这爷儿俩走了。过唐古拉山的时候正好是夜里,我们把车停到路边休息。迷迷糊糊中,我听到那个40多岁的人把正在睡觉的小孩推醒了,说你不要睡觉,赶紧开车!我很清楚地听到自己在吐气,而且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点儿都动不了,高原反应太严重了。那一次真的很危险,如果他们没有醒,也会一直睡,慢慢睡死过去。当时天气已经很冷,车厢里面开着暖气,所以车窗和门都闭着,本来就是高原缺氧,这样一来,氧气更少了。

好不容易从唐古拉山口翻过去,到了安多,再往前,还得3天的时间才能到金矿。结果我们三个人刚出发就开始闹肚子,痛得满地打滚,只能硬挺着,车又坏了。幸运的是,就在我们车抛锚的水坑旁边,有几个四川人正在造桥,他们很好心,收留了我们。在他们的帐篷里面睡了一整天后,那些人间我还想不想去金矿。到了这步田地,我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又在闹高原反应,抬一抬手就会痛苦得要死。就说,我不想去了,想回家。四川人却说,金矿还是挺好的,你好不容易都走到这儿了,能去的话还是去看看吧。

路,其实本来没有路的,只是相对平缓的山地,走的车多了,被碾出很多的坑洼,汽车非常颠簸,必须要紧紧抓住扶手才行。下午五六点的时候我们到了那曲的第一个金矿,这样算起来,从我离开格尔木到到达第一个金矿,整整花了6天的时间。一个金农进入要交1000块钱,如果不交就会把你赶走。我拖着相机还是去投奔“金老板”了。

挂了一瓶点滴以后,总算开始觉得有点精神了,第二天下午我拿着相机开始去拍照。那个金矿5公里,从山脚到山上,采金的人们就在两个山头之间的沟里。我第一次拍纪实摄影,没有经验,而且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真的很不容易。我只拍了3天,金老板说,我们刚好有车,你要走吗?实际上这是在赶我走。如果是现在,我绝对不会走的。这个金矿开采了2个月,已经死亡40多人了。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高原反应加上过强的体力劳动,而且那时没有机械化,几乎全部都靠人工来做的,吃的只是馒头,连蔬菜都没有,喝水就是柴油机里的冷却水,因为只有那种水才有一点热手气,如果不喝的话,就只能喝冷水了。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进到海拔那么高的地方,一般人都要适应一个星期,路上又那么辛苦,都是在卡车后面的棚子里,车顶上,白天太阳晒,晚上又冷。除了满目的淘金工人的辛苦生活,在我的镜头里,也摄入了被污浊泥沙掩埋侵蚀的草原。

第一次拍完回来,我把片子拿给很多国内的媒体发表了,像《工人日报》,《中国矿业报》等等,都是整版发表的。这是我第一次实际意义上拍纪实摄影,当时只想到要真实地记录场景,并没考虑什么光影效果和完美度,只是感觉拍下来了而已。但是这第一次拍摄的照片不管质量如何,都是很珍贵的,当时还基本都是人工开采,人山人海,后来我再去的时候,就是2000年了。金矿已经全面机械化,人少得多,取而代之的是挖掘机、高压水枪和采金船。

第二次去金矿跟上回就不一样了,跑了十几家金矿,调查、访问。纯人工的条件下,一天一个人能挖到1克到2克的金子,全部机械化之后,叉车、翻斗车、高压水枪等等全上马,一条采金船一天最少能挖到20-30克金子,最多的时候10公斤也能挖出来。

淘金对生态的破坏,对当地人生活的影响无法忽略不计。河道里面因为洗金砂而变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沙丘,河水甚至断流。矿区的整座山都被翻掉了,前一年绿绿的草场,第二年去可能什么都没有了。当地人都是放牧为主,没有人去采金子,他们都在反对这个问题,影响也很大。

让我欣慰的是,2004年,自治区政府正式宣布停止所有的金矿开采行为。有些人说,是卢广的照片推动了这项政策的实行,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前后几次去金矿拍回来的作品的发表,确实在社会上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同时加上当地老百姓的反对,一步步地,才能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摄影并不能直接对政策、决策造成影响,但是至少能告诉公众,某个地方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中国有很多媒体和记者,也有人说像我这样的纪实自由摄影师没必要存在,我做的都是摄影记者应该做的事。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在国外很多,我就认识一些,他们都有自己的收入和公司,但却每年都会拿出好几个月的时间出去跑,拍照片。民间组织和这种来自民间的力量是非常厉害的,只是中国太少了。

中国,我们可以拍摄西部开发的积极向上的镜头,这是大部分媒体做的,主流的拍摄路子。但是西部开发带来的问题同样应该存在和表达,不能只是一面之词,应该给那些问题一些表达的空间。

这也是自由摄影师存在的意义,没有那个约束,可以更加真实全面地反映现实,是跟主流媒体互补的一种存在。中国摄影人数非常多,摄影爱好者遍地都是,怎样引导他们到有责任感的道路上,非常重要。现在的摄影主流就是快乐为主,真正以责任来摄影的人非常少。

的确,责任摄影是要沉重很多,拍摄者要承受很多的痛苦,因为通常你接触到的都是一些苦难。我一个搞风光的朋友曾经跟我说,想跟我一起去搞纪实,我就带他到了一家艾滋病家庭。采访回来之后,他放弃了,他说,拍风光是一种享受和陶醉,可是这样拍纪实太痛苦。也有人问过我,这样的拍摄,会不会太“残忍”,可是我觉得,沉重的责任感大概就是从这种“残忍”里来的,因为其“残忍”才有了无法想象的力度和震撼。

要作一个合格的纪实摄影师,必须要能够做到两点:一是时间问题,二是必须去亲身体会。这也是我们自由摄影师的优势所在。没有一般摄影记者的工作时间的限制,可以足够深入地去跟踪拍摄一个主题。

我认为在纪实摄影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选题。我现在出去到大街上随手拍一些片子,这也是纪实摄影,但是真正要体现它们的价值可能要等100年,要街道都改变了以后可能才会表现出自身的价值。这是不是我要做的事情?到底什么才是我最关注的问题?

现在,我的选题都是比较实际的,比如人与自然的关系题材。因为对中国的现在来说,这个问题影响很大,过度开发,耗能、污染企业的招商引资,这些都是目前中国发展中最多的也是最容易表现的问题。我相信,通过一段时间,这些问题会在政府的努力下消失,这样我们就需要用相机来记录,比如破坏环境,污染对人们生活的影响,癌症村、肿瘤村,高速发展对生态的破坏,用相机记录下这些,同时,也尽量用照片对社会呼吁,推动改善这些问题。

上一篇:员工变了,企业家该怎么变? 下一篇:理解是拍摄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