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河流

那时的纯情，即使过了天命之年，也无法在记忆中抹去……

橘子的滋味

那是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与她同桌。她的爷爷是我们余姚县的名医，家里很有钱。用同学的话说，她家的灶间都有日光灯，天天喝牛奶……我家很穷，每到月底都要借钱过日子。

可是，她从未流露过看不起我的意思，反而对我很亲密。

有一天做课间操，她一直留在教室里没有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慌慌张张跑出来，满脸羞红地望了我一眼。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到教室翻开语文课本时，看到了一束十分漂亮的彩色书签。我知道这是她送的，不动声色地把书签塞进了她的书包。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吱声，那神态十分委屈……

过了几天，我们全班同学上龙泉山劳动，摘桐子。同学们爬上桐树，边摘边玩，拿着桐子当皮球抛来扔去。她坐在离我不远的树丫上，忽然“喂”了一声，笑着朝我扔来两个桐子。我跳下树一看，不是桐子，是两个黄澄澄的橘子。我捡起橘子回头一望，她早已跳下树跑远了……

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吃过橘子呢。夜里，我躺在被窝里，手捏着两个焐热的橘子，想吃又舍不得吃。橘子在被窝里放了好几天，我终于经不住诱惑，在黑暗中悄悄地吃了。那橘子的滋味，好甜，好甜……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快老了。今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她邀请我到她家做客时，竟端出一盘橘子。我望着金黄的橘子像说梦话似的喃喃：你还记得吗？小学时我吃过你送的橘子。

草帽的遗憾

那一年，我读高二，她读初二。当时，我是校报主编。说是校报，其实是两块长黑板，报名叫“接班人”。

有一天，初中的语文教师推荐来一位初中女生的作文《雪花飘飘》。我用最端正的字体抄写在黑板上“发表”了，从此认识了她。

有一天，我走到初二教室门口，想进去叫她再写篇稿子。教室里的几个女孩看见我，一齐起哄开她的玩笑，她满脸飞红尴尬地望着我，我也羞得满脸潮红，互相默默对望了一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965年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北京大学，她初中毕业考到了宁波实验中学。临走前一天，我去火车站买票，她也在车站。天气很热，她拿着一把大芭蕉扇，看到我，站在售票房前一直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想和她说话，想留个通讯地址给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又过了好几年。1970年夏天，我回浙江余姚老家时到乡下看望老舅，路过城北乡时，无意中看见几位下乡插队落户的女知青正在路边的田地里锄草。忽然，我眼睛一亮，那个头戴草帽手握锄头的女孩不正是她？我正想走上前和她说话，她好像也认出了我，汗湿的脸忽然涨得血红。她拉下了草帽，遮住了她尴尬慌乱的脸。

撕碎的车票

大学一年级时，我与她同系同班同一个学习小组。她是四川省的一位高干的女儿，对我这来自浙江小镇贫民的儿子却十分友好。她比我小一岁，却总像姐姐那样护着我。我身材修长，弱不禁风，北方的同学总嘲笑我太瘦太弱，她却不以为然地说，不瘦，不瘦！星期天，她似乎很关心我外出的去向。有一次，我去清华大学找浙江的中学老同学玩，回来后，她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的同学住哪幢楼？事后，我才知道她哥哥也在清华，她知道哪幢楼是男生楼，哪幢楼是女生楼。

大串联开始了，同学们纷纷朝外跑。一天黄昏，我向她借自行车，她问，去哪儿？我说去串联几个浙江老同学，到杭州去。她笑着从口袋拿出两张火车票说，我有两张去成都的票，我们一起去成都串联。我去傻乎乎地说，我还是想回浙江老家……她生气了，瞪了我一眼，一下子就把两张火车票撕得粉碎……

后来，她的父亲进了“牛棚”，她似乎消沉了，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

一别二十几年过去了。北大校庆同学聚会时，我们全班二十九个人在未名湖畔散步，我和她不知不觉与同学们拉远了距离。她背了个很大很沉的包，我随手拿过来帮她背了，她客气地说，谢谢你了。我平静地说，我们是老同学嘛。

王远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