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礼乐世界

时间:2022-08-17 01:46:08

消逝的礼乐世界

礼的精神:有序,中和,敬重。贯穿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但以儒家为核心的礼乐秩序,1905年在教育体系中退出,而其最赖以存在的组织――家族,在现代化过程中,也破碎解体,加之外界的汹涌变化,礼之式微,是其命运。

当在地铁上打开《礼记》,进入一个文言的对人世充满关照与敬意的古老世界时,周遭是拥挤的人,毫不避讳大声打电话声音,两三人互开玩笑声,山寨手机响亮地播放着粗鄙的流行歌曲。强行钻入旁人耳朵……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望向窗外,地铁正经过一个工地,去年那里还是一个村子。

这就是奇异现实:一个古老的中国已经不存在,它的典籍所期冀的礼治世界早已崩溃。它的后人面目模糊,不明,在一片焦躁大地上身不由已地跟着时代急速前行。

文言已陌生,那个世界更加陌生,合上书。《礼记》是真的,周遭也是真的。到站,地铁闸门打开,上下车的人对冲在一起,一阵急躁。

礼之典籍 先民之心

礼的典籍有三部:《仪礼》、《周礼》、《礼记》。后人称为“三礼”。仪式每个地方部族都有,用以事神致福,在蛮荒的世界里获取确定的力量。但神秘的是,我们的祖先,创制出礼来规划日常的政治的生活。到周时其成型完备,到春秋时礼崩乐坏。

《仪礼》。我们翻开,必要惊异,不耐烦,据章太炎先生说。在东汉,儒者也嫌其繁琐,为其作注者极少。这似一本剧本,行文古涩而直接,详细记录各样仪式具体如何执行,涵盖繁杂生活之各面。据说《仪礼》是周时专司仪礼人员的工作手册,比如相见之礼。拜访者与接见者一对一答,最后终于“主人请见”。莫名地,感觉像看京戏武打,梆子锣鼓一阵敲。两个演员互相比划,你来我往,然后伴奏一收,主角往舞台间一站定,两手挥于身前后,头猛一侧抬,作睥睨态,眼睛圆睁。算是胜啦。京戏里这一套做下来有规矩,相见也有这样的规矩。

《周礼》多记家国制度。传为周公旦所著,其实是有周一朝断续添加修改所成,为当时礼典,涵名物制度,大至天下九州,天文历象;小至淘洫道路,草木虫鱼。或有人比之日中国的《理想国》,在《周礼》的构想中,以王城为中心,家国大小相套,向远方延伸出去,人们有序地各在其位。

《礼记》行文语气似是对古籍的一种注释,也是汇编的集子,作者亦非一人。相比于另外两部的具体化,《礼记》里开始探讨礼的起源,也许暗示了儒者的某种不安,他们要为礼找到存在的终极根源。先是归之于先王,最终他们找到“天道”与“自然”:“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

在晦涩奇妙的《仪礼》与《周礼》里,体会到一种先民的理想之心与文字崇拜,礼仪记录成文字,然后后代照此临摹,仿佛就可以有美好世界,如同书法。而在《礼记》里孔子现身,他站在礼衰败的尘埃里,忧伤地回顾古时。他自小酷爱习礼,但屠龙术成而龙已不在。他发现了人心,按照余英时先生的观点,孔子对于礼乐传统的突破就是将礼的实践动力放之于人心:仁。

“所以文明就是‘礼’,但‘礼’不能离开‘仁’。如果里面、外面是不相和的,那就发生分歧了、分裂了。分裂就是假的了,假的就造成许多很坏的现象,所以孔子要进行一个精神上的改革。所以他就提倡‘仁’跟‘礼’要配合,‘仁’不只是穿什么衣服、拿什么东西;‘乐’也不只是敲锣打鼓,而是要表现一种内在的精神。”

周礼崩坏终不能再现,但在一个大的传统破碎之基上,孔子造出新命。

礼乐风景世上人家

读典籍,由于国学根底有限,不敢从学术角度谈论。只是把它们当做一本古人写的书,阅读、体会,得取其中有趣意思。粗浅阅读中,看到著者一种希冀之心:让人世的秩序遵从自然,像天地一样有序,人与人皆有情有义。

这希冀之心在各种关系上发力:

人与天地。所以有祭祀之礼,敬畏一种莫名力量,使人有仰仗,知道自身有限,而祖先逝去之后,也在这天地之间,他们的魂魄护佑后人。中国有清明扫墓习俗,正是一年中好时光,上坟之人给逝者说话,来看望啦,似是先人就在那里,共享春漫。

人与自然。《礼记月令》一章,罗列一年四季人们追随自然变化在各个节气应当行的“令”,口吻切切。那时是农耕社会,事关吃饭问题,所以对自然变化特别敏感。对自然有一种尊重,讲究感应自然的“息”。经年累月切身体会,把一年分成节气,而又将一年万物生长历程都记录下来,叫做“物候”。二十四节气每一节气分为三候,以芒种为例:“一候螳螂生;二候鹏始鸣;三候反舌无声。”多么细微,这是一种无意的有情,大约就是亲的意思。人们同自然很亲很敬,所以在自然风景里要端端正正。不得随便。中国人的节气感催生出很多礼仪。

人与人。教育学习,成人仪式,饮酒宴会。婚嫁丧礼…・・一切有条不紊,每个民族都有理想,礼的理想就是使一个人一生都在人世恰当地活着。

礼的精神:有序,中和,敬重。之后贯穿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饮食的动作。音乐的节奏,建筑的规制,服饰样式与颜色的组合等等皆随礼之意而赋形,胡兰成将之称为“礼乐风景”。在《中国礼乐风景》一书里,他这样分析了中国的建筑如何体现着中国人“礼”的精神,如中国一般家庭建筑:

“是人家分个内外,前院门庭清肃,后院妇子熙熙,清肃是天德,熙熙是人私”,“以前院为什么,通于朝廷的廷与殿,后院则是晏私之地”,“所以是风景,古诗里写前庭与华堂,词里则多是写的后院内室。前庭与堂前的是男人的日月,后院内室的则是妇人女子的光阴。中国特有帘之美,即是因于内外,如云‘重帘悄悄闻人语’,又且焚香,如云‘炉香静逐游絮转’,香是人家亦与神近。”

好一个世上人家。

惊马狂奔 礼失何处

中国虽治乱频仍,但底子上却有一稳定的礼治结构。其秩序、礼俗、器物,一次次在残酷的兵荒马乱之后恢复过来。

但儒家在明朝开始转向,自王阳明始,在日用常行上努力。而渐失动力去行致君尧舜之道。1905年科举废除使儒学从教育体系中退出,这给以儒家致命一击。辛亥之后,儒家更是节节败退,一点一点从政治建制上剥落。终于,殆尽。

而很久以来,礼治秩序仍是中国乡土的常态。大城市里风起云涌,而乡土缓慢细微变化。在乡土社会里,人们安土重迁,生于、长于、死于斯地。一代代人遇到差不多的问题,而一切都早已有方法解决。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写道:

“在这种不分秦汉,代代如是的环境里,个人不但可以信任自己的经验,而且可以信任若祖若父的经验。一个在乡土社会里种田的老农所遇着的只是四季的转换,而不是时代变更。一年一度,周而复始。前人所用来解决生活问题的方案,尽可抄袭来作自己生活的指南。愈是经过前代生活中证明有效的,也愈值得保守。于是‘言必尧舜’,好古是生活的保障了。”

所以中国多有家训,一个老人把为人做事的经验传给子孙。读曾国藩家书,看他指导儿子读书为人之事,记忆深刻的是有几封信,曾国藩反复叮嘱曾纪泽“力行迟重”、“走路宜重,说话宜迟”。每看至此,眼前便出现一幅情景:一个年轻人,走路很快,走着走着想起他爹这句话,抬起来的脚便稳稳放下去。踩到地上。

但这个图景开始破碎,时间突然变快变密,逢三千年未有之变化,年老的经验忽然无力应对新世界。许多新事物出现,翻滚,旧有的处世方式惊慌地四散而去,贴不到新事物身上。费孝通先生亦身处大时代之中:

“礼治的可能必须以传统可以有效的应付生活问题为前提。乡土社会满足了这前提,因之它的秩序可以礼来维持。在一个变迁很快的社会,传统的效力是无法保证的。尽管一种生活的方法在过去是怎样有效,如果环境一改变,谁也不能再依着老法子去应付新的问题了。”

这句话写于1947年,紧接着时代列车更为急速地狂奔。传统被甩得更远更远。从服饰到建筑、从艺术形式到人际交往形式等等,中国人日常生活也天翻地覆变化。

一种价值观或者信仰的传播存活必有两个前提:一是有信奉其的组织;二是有传播其的教育系统。以儒家为核心的礼乐秩序,1905年在教育体系中退出,而其最赖以存在的组织――家族,在现代化过程中,也破碎解体。加之外界的汹涌变化,礼之式微,是其命运。

一切太为剧烈的断裂都会引发后遗症状。今夕已是现代,那具体的礼仪形式可以不,必再来恢复,但礼那种精神――对自然、对他人、对事物的尊重、克制、平和的态度,正是目下所匮乏。今日中国,在牛奶里掺三聚氰胺,在煤窑里让孩子当苦工,不加节制开垦自然,水变黑变脏,天变阴变暗,沙尘吹起,河道干枯,绿地成漠……仿佛时日无多,能用的全都用了,来不及,来不及啦。

出得地铁。摆满小摊的狭窄过道,人流纷攘来往,拉活儿的汽车与三轮还不断往里挤,汽车喇叭声不停,每一个都觉得别人挡住了自己的路。急躁、喧闹、盲动,走着看着,不可想象这曾是一个礼仪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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