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锰三角” 尾矿隐患调查

时间:2022-08-16 10:35:21

“锰三角” 尾矿隐患调查

一些隐藏在深山峡谷中的尾矿库,常常被人淡忘。直到尾矿库塌陷,有毒的尾矿渣伴随着江河水冲至城市水系,才会引发社会关注。

2011年夏天,四川绵阳市的老百姓经历了这样的一幕。当地饮用水因电解锰尾矿库污染整整停水一周,超过20万居民只能依靠瓶装水度日。而当地人无法想象的是,这样的生存威胁乃是距离绵阳300公里以外、阿坝州松潘县深山里一座小型尾矿渣场塌陷所致。

在中国大江大河的沿岸,堆放着诸多规模不等的尾矿,这些尾矿要么重金属含量超过浸出毒性标准,要么含有急性毒性的危险成分,因为在技术上缺乏有效的处理方法,一些缺乏安全处理的尾矿库,好似定时炸弹,一旦遭遇山洪等地质灾害,隐患就可能酿成事故。

这些“定时炸弹”究竟如何形成?如何彻底根治尾矿隐患?带着这些疑惑,《东方周刊》近日走访了锰渣尾矿密集的西南“锰三角”地区(主要指重庆秀山县、贵州松桃县、湖南花垣县等地),这里曾经因污染问题数度引起中央部门的关注,如今虽有 自上而下的治理压力,尾矿隐患的消除依然面临着一些难题。

危险的溶溪河

2011年12月中旬,武陵山区已经入冬,酉阳土家族自治县还是一片青山绿水。清晨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农舍、树林浸在白色雾霭中,一条名为溶溪河的长江支流,碧玉般缠绕在山脚下。路旁的广告牌提示外来人:这里正在建设“桃花源5A景区”。

四周景致确实如世外桃源。可当本刊记者行至龙潭镇五育村,却看见靠近河岸处,清亮的河水浮现出黑色油墨般的颜色。本刊记者挨家挨户地寻访住在河岸的农户,一位吕姓女村民说,黑水是从附近的尾矿库里排出来的,河岸一侧的高山峡谷中正堆放着30多万方锰渣尾矿。

一名尾矿库员工告诉记者,从尾矿库排到河里的都是山水(山泉水或雨水)。“山水都是清亮亮的,黑墨水一样的怎么可能是山水?”吕姓村民很肯定。

30多岁的吕姓村民,原本住在尾矿库所在的高山上,2001年因重庆天雄锰业有限公司要在山上建尾矿库,包括她家在内的十几家农户搬到了山脚下的河岸边。农户们在河里取水、洗衣、游泳,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发现这条河越来越不干净了。

“现在没人敢在河里游泳啦。”同住在山脚下的冉姓女村民说,现在农户们只能从高山上引水下来或跑到两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挑水,“河里的水早已不能饮用”。

农户们发现,山上的尾矿越堆越多,而山下种的蔬菜庄稼越来越难长好。“特别是水稻,许多穗都是空心的,再后来,水稻根本就种不了,秧苗水里就死。”村民告诉本刊记者,溶溪河下游原本以种水稻为生的农户,现在基本不再种水稻。

水脏了,2005年,十几家农户找到天雄锰业,讨要污染补偿,结果未能如愿。

2008年,尾矿库附近的老百姓发现天雄锰业的尾矿坝出现了倾斜、开裂、渗水等现象。“那时候山里的矿渣堆得很满,我们非常担心。这里春天、夏天山洪厉害,大坝要是真有了问题,被洪水一冲,渣子从山上倒下来,整条溶溪河就全完了。”冉女士说。

2008年10月,重庆市安监局及酉阳县安监局对这一隐患进行了现场核查,确认属实,然而问题并未能解决。2010年春,老百姓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连续多日暴雨后,天雄锰业尾矿库底部涵洞出现塌陷,锰矿渣混同渣场的渗液从尾矿库的涵洞里流出,倾入山下的溶溪河,河水顿时漆黑一片。

按照重庆天雄锰业有限公司生产总监吴子龙的说法,这次塌陷范围极小,只有20多平方米。而在自2002年起就关注渝东南锰矿的重庆绿色志愿者联合会会长吴登明看来,天雄尾矿底部的塌陷,不止这个范围,如不认真整治,范围将进一步扩大。

“当地春夏季的降雨量可达200毫米,山上的受水面积在5平方公里,山洪都往尾矿库所在的峡谷里走,因为现有的设计不到位,过水量不够,到时候,威胁的不仅是溶溪河。”吴登明告诉《望东方周刊》,松潘垮塌尾矿的位置距离绵阳约300公里,因地处岷江上游,仍然会影响到绵阳市的水源品质。而天雄尾矿库的锰渣储存量,远超过松潘县岷江电解锰厂的尾矿容量。溶溪河流入洞庭湖,最终汇入长江,尽管此地距离大城市遥远,一旦出现大范围垮塌,其结果将可能直接影响到300多公里以外张家界等地的水源品质。

当年尾矿库选址主要考虑成本

天雄锰业的尾矿坝是溶溪河两岸尾矿隐患的一个缩影。溶溪河发源于秀山县,流经酉阳,作为酉阳县境内最大的河流,其两岸遍布了十多处尾矿。

居住在尾矿库附近的酉阳龙潭镇青年付云告诉本刊记者,与其他尾矿相比,天雄锰业的尾矿库“算是比较规范”。本刊记者登上尾矿库所在的山顶,看到该尾矿库周围配备的环保处理设施,如废水处理系统、雨水截洪沟等。尾矿库正对的山脚下,还建有一排平房,那是废水处理的二期厂房。

在距离天雄锰业尾矿库不到3公里的江丰乡,九鑫锰业的矿渣直接堆放在溶溪河岸边,砖头墙围绕着隆起的渣场,如同露天垃圾场一般,邻河水一侧的砖墙比渣场高。

“连个像样的坝都没有,遇到大暴雨,不管是山上洪水冲下来,还是溶溪河水涨起来,这个渣场直接就淹到洪水里去了。”付云说。

在九鑫尾矿渣场的一侧,本刊记者发现一条从渣场内部延伸出的水渠,因冬季雨水少加上工厂最近并未生产,水渠干涸,水渠底部能看到有明显的黑褐色,踩上去脚底会沾上黑色的矿渣。水渠的出口是溶溪河。“九鑫的尾矿渣场这些年通过这个渠,向河道里直接排放了污水。”付云说。

污水包括电解锰生产中的废水和矿渣堆放产生的渗透液。在九鑫尾矿渣场内,本刊记者看到生产设备比较简陋,渗滤液处理等环保设施均没有配备。

根据吴登明的调查,在整条溶溪河沿岸,像九鑫锰业这样保持原始堆放状态、无相应环保设施的尾矿,还有十处左右,有些尾矿在距离河岸稍远的峡谷中,比如天吉锰业、海北锰业等。

酉阳县的尾矿大都是2000年后兴建,特别是2002年至2004年期间,酉阳县作为西部地区的贫困县,开始将电解锰企业作为重点招商引资对象引入。酉阳县安监局安监一科科长冉胜告诉《望东方周刊》,这些电解锰企业,在设计尾矿库的时候,大多没有按照环保标准要求设计,有些企业甚至没有邀请有资质的尾矿设计机构,只是简单地把尾矿库建设起来,渣场的底部连基本的防渗措施都没有做,渗漏液不断排入河流。

“这些企业在选址过程中,没有充分考虑到下游居民,主要看哪里建设成本低,一旦发生问题,很难应急处理。”冉胜说。

天雄锰业作为酉阳县境内环保设施最全的一家尾矿库,算是实力雄厚。在冉胜看来,天雄出现塌陷,源于尾矿库最初的设计还不够专业。“主要跟选址有关,选址勘测不到位。这里属于喀斯特地貌,流水多、溶洞多,垮 塌的涵洞连着一个天然溶洞,当时没有考虑溶洞的承受力,本身就不太适合建设尾矿涵洞。”

尾矿库盲目而无序的建设,在酉阳是个历史遗留问题。2005年,县安监局第一次做了关于尾矿库安全现状的评价报告,而相关人士认为这次报告做得也不够专业。

冉胜还告诉本刊记者,县里对于尾矿库的监管责任主体在尾矿库集中兴建时期并没有明确,酉阳县经贸委和安监局分担这一责任。结果,县安监局对于尾矿库一直处于临时监管状态,只是间或做些检测,但人手不足且不具备监管的专业技术能力。

直到2009年,县里开始重视尾矿库的安全问题,明确了安监局作为主要监管单位。6家锰矿企业的安全生产许可证也直到这一年才陆续办下来,而上述尾矿多数在2004年前建成。

老尾矿“必须闭库、重新选址”

虽然对尾矿的存在有担忧,但溶溪河沿岸的老百姓大部分比较平静,他们中不少人都在尾矿所在的电解锰企业上班,单是天雄锰业在当地就雇佣了300多名员工。

不过,变化也开始出现。前述吕姓女村民告诉本刊记者:“现在隔几天环保局的人就会开车过来,到河里抽水取样。河水的情况应该是在变好。”天雄锰业生产总监吴子龙告诉《望东方周刊》,最近一段时间,重庆市环保局每个星期都会到该公司的尾矿库进行环保监测。

“现在特别严格。”吴子龙说,刚开始建设尾矿的时候,没有渗漏液和废水处理设施,确实会排出黑水,但那时标准低,“我们也是按当时的规范设计的。”

“2005年开始要求对废水进行处理,对环保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现在最狠的就是河流断面监测,所以我们必须进行标准堆放。”吴子龙说。

2008年,在政府的要求下,天雄锰业增加了废水、废气处理系统,投入了600多万元,这也是天雄锰业在当地第一次对环保设施做大的投入。

而对于酉阳整体尾矿治理而言,给现有尾矿库增加环保设施还不是最迫切的事。“选址不合理才是最大的问题。老的尾矿设计,没有考虑环境因素和风险,而且渣场的底部最基本的防渗措施都没有做。”冉胜认为,按照最新的尾矿库管理规范,酉阳县老的尾矿库都不能再继续生产,“必须闭库,重新选址。”

眼下,天雄锰业正按照政府要求,在距离老尾矿库三四公里远的山上重新选址,新库从选址、施工各环节进行了包括环评在内的完整程序,渣场底部甚至做了7层防渗层。

为了达到规范要求,天雄锰业在新尾矿库的建设上已经投入了2600多万元,安装在线监控系统、渗漏水的收集处理系统等又追加了300多万元。

总共近4000万元的新库建设预算外,天雄锰业还要完成旧库的闭库,这项投入按照标准至少还要花费2000万元。“这是天雄锰业建厂以来最大规模的投入。”吴子龙说。

“除了有集团公司做后盾的天雄,其他锰业都是民营小企业,没有这样的实力。”冉胜说,最近两三年电解锰行情不好,效益大幅缩水,天雄锰业总税收在2005年曾达到1800万元,但2010年上缴县里的只有600多万元。依靠集团化运作,资金相对雄厚,天雄尚可支撑,而其他企业运营都困难,更拿不出钱做环保。

“两难境地”

冉胜说,眼下尾矿监管已经陷入两难境地。按照规范,应该把现有旧尾矿库关闭,这也就意味着电解锰企业要停产。而酉阳县经济结构单一,电解锰是该县为数不多的工矿企业。“如果这些个企业关停了,对县里的财政收入冲击会很大。现在,酉阳县委县政府对关停电解锰企业的态度不太那么明确。”冉胜坦言。

监管主体责任逐渐明确的酉阳县安监局对尾矿问题十分焦虑,旧库隐患重重,一旦出问题,必然追究安监系统的责任。于是,2011年酉阳县安监局向政府提出了一项规划,由几家尾矿所属的企业同时出资,按照国家尾矿库规范的要求,重选新址,建一处新的尾矿库共同使用。

“我们觉得,既然一家企业没有实力重新选址,就分担资金,共建一个尾矿库。”冉胜说,酉阳县安监局提出建议时觉得此规划可行,每家电解锰企业只要负担400万元就够了。“可是结果企业连这些钱也拿不出来。理想中的规划,从2011年底推迟到2012年5月,但那时候也未必能完成。”冉胜担忧地说,共同的尾矿库要想建成,“恐怕要等到电解锰企业的效益好转起来,才有机会。”

酉阳县一位电解锰企业的总经理助理白世金对《望东方周刊》说:“当地企业自筹资金,重新选址建库既然如此困难,政府为何不能给予一定资金补助?哪怕是少量的。”对此,冉胜表示,指望县里“捉襟见肘的财政”拿出钱来治理尾矿,“几乎是不可能的。”

作为西部地区的部级贫困县,酉阳县2011年地方财政收入12. 25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60%,地方财政支出38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49%。冉胜透露,2009年,酉阳县安监局听说国家有针对尾矿库隐患治理的资金,曾向重庆市打过一次报告,想争取国家补助,但未有结果,“现在只能靠企业自己掏钱。”

秀山县的“壮士断腕”

紧邻酉阳的秀山县,从2011年5月底开始,一口气关停了境内全部18家电解锰企业,进行尾矿环境隐患整治。停产以来,秀山县的财政收入每个月减少近8000万元。

这一举措在当地被称做“壮士断腕”。作为“锰三角”的核心地区,秀山县有近20处锰矿渣场,主要分布在梅江河沿岸。21世纪初,秀山县尾矿的管理曾经混乱,当地水质污染引起了高层重视。2005年,国家领导人两次就“锰三角”污染问题作出批示。

2011年4月15日,环保部召开“锰三角”地区污染整治座谈会,明确要求“锰三角”地区采取有效措施改善水质。秀山县的治理力度由此增强。

2011年12月中旬,本刊记者在秀山县调查发现,除了武陵锰业、天雄锰业两家企业刚刚恢复生产不久,当地其余16家电解锰企业均处于停产状态。沿着梅江河行走,河水已经比较清澈,河岸、河底的石头还略显黑色。而2008年以前,这里几乎就是黑水河。

梅江河岸边也不见了曾经堆积如山的黑色尾矿。当地管庄镇居民白峰告诉《望东方周刊》,尾矿的渣场渐渐长出绿草。在益力锰业厂区附近,本刊记者看到尾矿渣场的顶部已经铲平,铺上黄土,黄土上种植草皮,有的黄土下露出了防渗膜。

“虽然有些渣场没有超出设计容量,但考虑到整个环境影响,还是直接封闭了。”秀山县环保局局长倪启才向本刊记者介绍说,按照整治计划,不仅要企业对简陋的尾矿渣场做封闭处理,还要把16家关停的电解锰企业整合成5至7家,上规模的新企业将按照规范化要求重建新的尾矿库。

企业整合的进度,目前还拿不出明确的时间表。作为被关停的企业之一,鑫翔达锰业张姓总经理告诉本刊记者:“整合没有政府想得那么简单。对于被关停的企业来说,最急切的是恢复生产。”

“现在企业相当恼火,已经被停了这么久,没有生产,资金不能流通,企业的生存很困难。”倪启才承认,“企业的人常常抱怨政府。”

关停以后怎么办

鑫翔达锰业的张总经理感到不理解的是,“锰三角”地区的其他两个县湖南花垣、贵州松桃地区同样有不少规模小而分散的电解锰企业,但当地都没有采取大规模关停的一刀切动作。

秀山县政府虽然下了决心整治,还是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2011年12月18日,倪启才准备去重庆市汇报:财政上压力大,政府一段时间艰难度日还可以,如果企业再不恢复生产,稳定的压力就比较大。

秀山县的关停措施除了电解锰企业,还涉及整个锰行业,包括37家矿山企业和83家锰粉厂,一律停产。关停后,当地3万多人的就业面临问题,按照一个工作人员的收入牵涉到一家3口人的生活计算,这一关停措施共牵涉到10万人。

“整治了7个月后,我们也感到有点困惑。重庆市环保局认定秀山县的企业没有条件恢复生产,但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能恢复,都不清楚。”倪启才有些担忧。在支柱产业电解锰停产后,秀山县政府要向重庆市财政调节一些资金,求得平衡。

已恢复生产的武陵锰业是一家国企,规模大,而与当地的情况相比,不太具备普遍意义。在高山上,武陵锰业建设的尾矿坝像水库大坝一般醒目。为恢复生产,武陵锰业投资近5100余万元加固渣坝,并完成了渣场截洪沟等项目的建设,在渣坝外开建了深度达15米的渗漏液收集沟,另外还引入了废水处理新技术。

“5100多万元的投入,对于其他年产量在万吨以下的私营电解锰企业来说,就是天文数字了。”上述张总经理说。

秀山县环保局办公室主任胡奎告诉《望东方周刊》,政府原本指望能给企业一些补助资金,因为前两年环保部每年会给锰三角地区的花垣、秀山、松桃,每县拨款9000多万元,并表态要支持5年。

“前两年都是7月左右钱款就下来了,直接补助给企业做环境整治。但是2011年的资金到年底也没下来。”倪启才说。

一些电解锰企业在停产后已被迅速转手,新接手的企业负责人,对于前任留下的尾矿旧渣场并没有整治动力。对此,倪启才表示,渣场封闭耗费巨资,企业如果不做,就等于都甩给了政府。

离开秀山时,本刊记者在秀山洪安镇清水江渡口发现,清水江里陡然流动起一股浑浊的黑水。以摆渡为生的一位60岁老人平静地告诉本刊记者,这是清水江上游的贵州松桃又开始向下游排放锰渣废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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