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当毒舌,却似佛陀

时间:2022-08-15 03:15:01

聊天的110分钟里,郑钧一共说了80次“真诚”,平均1.3分钟一次。对于《中国最强音》,郑钧说:“我的第一原则是不伤害。”

郑钧先生平时穿着一件A&F的灰色卫衣,里面翻出一些类似羊毛的东西,从外到内都灰灰的。普通的莱卡料子瑜伽裤,在家窝着或者出门健身、跑步时才会穿的那种裤子。介于登山和徒步风格之间的鞋子,鞋面不算干净,但肯定是他最常穿的几双鞋之一,因为鞋跟处有多次被趿拉的痕迹。4月3日,当《人物》记者在北京见到郑钧并与之长谈的时候,他就穿这身,原则是力求舒适。不过,当他几天后出现在《中国最强音》上海站,已经换上黑色皮衣加简单白T,皮衣是朋友借给他的,法国一个牌子,价值不菲。黑配白,这是造型师为郑钧设计出的“摇滚范”。

湖南台试图将郑钧的点评风格也归类为“摇滚范”。《中国最强音》节目监制夏青说:“希望郑钧能一针见血,有力量。”3月14日,总导演廖珂飞去北京和郑钧见面,确认加盟之余,提出要求:“这4个人里我们希望就是你来张罗。”郑钧答应:“行,没问题,我回头去看看Simon。”

Simon是欧美选秀圈内最著名、最“毒辣”的评委,成名于《美国偶像》,继而参与制作《中国最强音》的原型节目《The X Factor》。此人身兼唱片制作人、节目制作人的多重身份,既是穿针引线的半个主持人,又能从唱片工业的需求出发衡量选手,特别懂电视要什么,怎么说话才有效果。

郑钧当过制作人,开过唱片公司,懂音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摇滚明星”身份。在中国,除了艺术家和摇滚明星,其他人说话放肆不太合适。他看起来很适合“扮演”Simon。

《中国最强音》节目组看好郑钧,把“张罗”和“一针见血”的任务交给他。其他导师也知道这个安排。章子怡说她自己,“我就是‘三句半’里的那个‘半’”。她说郑钧:“郑钧就是负责梆!梆!梆!”。“梆!梆!梆!”的意思是敢于给选手一个很硬的评价。

唱片公司被挤掉,这事变成B2C了

郑钧在去年还对选秀类节目非常排斥。“2012年,有一个很大的选秀节目找到了我,我的经纪人在没有跟我特别通融的情况下,连续拒绝了两次,后来他们通过别的渠道找到我,问郑老师怎么回事,我们特想您来,怎么就拒绝了我们?”

该节目组问他究竟为什么,郑钧就道歉,说真不是耍大牌,因为之前的选秀节目太烂了,他跟经纪人说过这类事都不用通知他。这个节目的邀约是在这种特别随性的状态下被拒了。

郑钧不愿意说这个节目的名字。和他相熟的一个电视导演告诉《人物》记者,这就是2012年的《中国好声音》。

他拒绝选秀的态度是从2007年开始的。当时郑钧是“快男”西安唱区评委,对一个弹吉他的男歌手大为欣赏,杨二却提出异议,认为对方形象不够好,歌路太窄。

郑钧还记得当时他在台上那种特别不愉快的心情:“我觉得自己特别傻,我坐在这,以为这是一个我可以帮助的人,结果不是这样的。包括导演组和别的评委都不靠谱。”他给那些年的选秀节目下了一个评价:“土节目,整体质量都是糊弄事。”

6年前,郑钧完全不赞同杨二车娜姆的评选标准,最终拂袖而去,从那以后,他对选秀类节目敬而远之。

这几年,郑钧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父亲”这个角色不可避免地让人增添责任感,美国生活也能提升他对现代娱乐工业的判断力。在那里,郑钧和好莱坞顶尖的制作人合作,看到了西方很多最前沿的东西。

“美国这个国家是纯商业,只能不停地做更好的东西来吸引受众。受众每天听的全是精品,自然有判断力,审美进步很快。像我在美国合作的动漫师,他们怎么工作?旁边放一个音响,休息的时候把吉他拿过来唱歌,弹得比我都好。电影还在草稿状态的时候,放的音乐是动漫师自己写的,我一听相当棒,这种素质太高了。没办法,美国随便拉来一个男的,到咱们这都能当冠军,整体素质太好。”

他注意到中国的娱乐工业也在发生变化,最直观的例子如《我是歌手》。郑钧的丈人、母亲都看《我是歌手》,他自己也看,发现调音师是最顶级的,制作人是最好的,鼓手、贝斯手、键盘手都和郑钧合作过,这下他琢磨过味来,看出高级的选秀节目已经在无意识或有意识中充当了原来唱片公司的角色。在互联网的冲击下,唱片工业停滞了,选秀节目倒把这些人才全部吸收到他们的平台里。“唱片公司被挤掉,选秀这事变成B2C了。创作音乐的人、录制音乐的人、歌手,他们和受众—就是电视机前的老百姓—直接对接,没有中间销售环节。”郑钧说。

有朋友给他打电话,说参加选秀节目心里还是有点接受不了。郑钧就劝对方,说这其实本质上还是个唱片公司,只不过帮你制作唱片、帮你经纪的人改了,选秀平台必将成为唱片工业的一部分。

我选择做一个自由人

第一次录制还没开始,郑钧这边发现对当导师的预计不够充分。

他原本把这事想得简单,带一个助手上节目就行,后来被导演组追着问:化妆师呢?宣传呢?郑钧临时找了一个相熟的小孩负责妆发,又把妻子刘芸的宣传借调过来帮忙。

人多的团队事也多。罗大佑的团队会精心为他考虑每一款衬衫的细节和他的固有形象是否吻合,看中一件衣服,会连夜打电话和节目组沟通。郑钧这边没有这么复杂。和其他几个导师比起来,他更像是一个散仙。

郑钧能坦率面对自己不再当红的现实:“我已经好几年不出专辑了,你可能还得搜搜我才能知道我是什么。我不在乎,因为我选择做一个自由人。”

他好些年没发过唱片,和老外一起做动漫。他在国内也有录音棚,但相当随意,孩子不闹的时候才干活。散漫之中,郑钧已经有了一套相当成型的价值观,轻易不会被外界改变。用他的话说:“我花了好几年时间,希望有一个对生命的认识,我不想自己再稀里糊涂地活着。”

他找到的“对生命的认识”,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是佛教。

作为佛教徒的郑钧长年吃素,每次出门都有一个专门的箱子放法器。去上海录《中国最强音》,节目组给他在一个高档酒店订了房间,他中午也就吃一碗蘑菇面条。房间里布置了一个旅行版佛龛,上师照片、种子字照片(注:密宗概念,某一佛菩萨本尊真言的总括,可用于观想)、清水鲜花供佛一丝不苟。

他每天打坐。和《人物》记者聊天,谈话不到3分钟,郑钧就告罪,说要换个坐姿,立马脱鞋上沙发,随之打一个完美的双盘,左脚放在右大腿上,右脚放在左大腿上,双脚掌心朝天,在近两小时的访问中一直保持着这个让他最舒服、最自在的姿势。

了解郑钧的人说,他修行打坐都修得不错,跟以前相比,郑钧性格变化非常大。

我的第一原则是不伤害他人

郑钧对《中国最强音》很认真。导演组让他减肥,接了“最强音”,基本没再吃过晚饭。他答应在节目里承担“坏人”的角色,对这事也很上心,之前把英版、美版的《The X Factor》完整地看过一遍。但表现在节目录制现场就不是那么回事,稍微说得过分一点,会追加一句“其实我无权评判你”。礼貌到了这个程度,郑钧还会把对自己的要求提升到更严格的道德高度,要求自己理解那些唱得不好的选手:“他能从千里之外站到这上面去唱歌,一定是排除了各种艰难。能有勇气干这事,已经非常不容易,给他当头一棒是很残忍的事情,所以我也反省我自己,这个人即使唱得不好,他过不了,我也应该给他一点鼓励。”

有一次,深圳站来了个疯狂喜欢章子怡的选手,唱得并不算差,可惜外形条件普通,被章子怡评价为“唱起来太狰狞”,最后黯然离场。郑钧当时在台上说他也认为这个选手的状态有点吓人,但后来又说要为这句话道歉:“你该怎么唱还是怎么唱,做你自己最好。狰狞只是因为全情投入。”

郑钧说他能理解那些舞台形象不佳的选手,因为“我从小的家教就这样。妈妈从小告诉我,永远不要以貌取人,也不要嘲笑别人”。这样看来,几乎没有郑钧不能理解的选手。他对选手最严格的批评无非是“不够真诚”。

他特别喜欢说“真诚”这个词。和《人物》记者聊天的110分钟里,郑钧一共说了80次“真诚”,平均1.3分钟一次。其中一句标准的郑钧式叙述是:“一个真诚在那唱歌的人,他唱得好还是坏,我有什么资格(评价),真诚没有好坏。我只能评价不真诚的,说你太不真诚了。”

什么才是郑钧想要的真诚?他说:“真诚不用评价,一听就知道。因为我曾经真诚过,所以我有这个判断能力。”又说到人不能有杂念:“你可以一直想着拿了冠军就可以给你妈买房子,但是在台上唱歌的那几分钟不能想这个。你想的话必败无疑,你想这个事你就不可能真诚。我所说的真诚,就是几分钟的时间里,变成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一个人。哪怕下了台你变得特差劲,我都可以原谅、理解。”

但这个词对于电视观众是不够的,他们渴望看到导师和选手之间的冲突,以及导师和导师之间的冲突。但是郑钧给不了这个,他说:“观众想看什么不是我的事,那是导演组要想的事,我的第一原则是不伤害,第二要争取做到客观公平。”

佛教徒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不伤害众生”。郑钧的第一原则也是“不伤害”。不伤害到什么地步呢?他认为“YES”和“NO”都不是为了评判,而是要“让那个具备条件的人有可能获胜”。

郑钧已经是一个佛教徒,他对自我形象的追求是完全正面的,其严格程度甚至超出了因为商业利益而保护明星的专业经纪团队。用他的口头禅来说,这么做是出于“真诚”。

宗教让一个退役摇滚明星获得了心灵安宁,也降低了他的表达欲。他的语汇变得相对单纯了。如果导演组最初对郑钧的信仰程度有进一步的评估,就不应该把“毒舌”的任务交给他。

现在,郑钧正摸索着导师席上的感觉,他给自己的要求不再是“Simon”,而是“真诚一点”。他会对弹吉他的女孩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好感,因为这一刻能让他想起自己的过去,那时候他在杭州电子工业学院读书,他没钱也没名,学的是和音乐八杆子打不着的工业外贸,作为一个工科男,把学业抛弃了,天天在课室里弹吉他。

“其实我们都麻木了,我们内心对美好的东西、对人性的感知能力降低了。这些导师,罗大佑,包括我自己,以前可能写过一系列美好的歌曲,但你今天再让我写一首这个歌,我写不出来 。”

一个懒洋洋的神祇坐在山上休息,他走不动了,但相信自己还有“造神”的能力。他愿意指点凡人应该献上怎样的祭品:“你既然想进入这个节目,并且想获胜,就必须把自己地打开,我们享受你们的真诚,然后我们给你功成名就,我们给你这个奖励,你配得到这一切,因为你把你内心最真实的拿出来,有这个勇气展现给我们看。”

郑钧只会帮助那些他认为值得帮助的人。他逛一个乐器店,正挑东西,一个店员过来,说录了张原创小样,想让郑钧听听,看能不能参加“最强音”。郑钧一听不错,立刻给导演组打电话,最后这人进了“大众演唱会”的北京站。这个店员郑钧并不认识,有些认识了六七年的人,他反而不会帮,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你在我听过的人里排上等,我就劝你去,如果你在我听过的这些选手里已经排中下游,去了也无益。

4月9日,《中国最强音》的“大众演唱会”环节全部录制完毕,《人物》记者在导演组问了一圈,对郑老师有什么评价,答案众口一词:“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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