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8-14 04:39:56
元曲,就其数量而言,难与48 000余首唐诗等量齐观;就其格律平仄而论,亦难与20 000余首宋词媲美齐肩。然而,就其独特的体裁和艺术成就而言,将元曲、唐诗和宋词视为三足鼎立的文学高峰不无道理。清末学者王国维在其《宋元戏曲考・序》中言称:“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五焉者也。”元曲在我国文学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也正是其重要的地位决定了元曲翻译研究的必要性。
元曲,就其题材而言,内容涵盖十分广泛:有的借古讽今,有的怀古咏史,有的警世叹世,有的悲天悯人,有的歌颂爱情,有的赞叹自然,宦海如鼎镬,山野似乐园的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其艺术风格而论,元曲的风格更是百花齐放,绚丽多姿;卢挚的风格绮丽流畅,关汉卿的风格晶莹婉丽,白朴的风格清爽俊逸,马致远的风格洒脱豪放,贯云石的风格雄浑高远,张养浩的风格旷达飘逸,乔吉的风格自然典雅,赵善庆的风格凄婉苍凉,张可久的风格艳幽远,徐再思的风格秀雅清奇,周德清的风格清丽洗练,汤式的风格超然疏野。元曲风格各具特色,其思想深度和艺术境界均达到了高超的水准。
与唐诗、宋词不同,元曲在字数要求上不如诗词那般固定严格,可以加衬字、衬辞;在押韵形式上也较灵活,突破了诗词平仄不能错押,形成了阴阳上去四声通押,一韵到底,甚至每句都押韵,而且不忌讳重韵的格局。从理论上讲,元曲在艺术表现形式上的灵活性使之较之诗词容易翻译。然而,元曲毕竟是用来清唱的曲子,仍属于诗歌体裁。既属诗歌,就有可译与不可译之争。千百年来,翻译界围绕诗歌的可译与不可译问题争论不休,莫衷一是。
笔者认为,元曲是可译的。然而,元曲的表现手法不同,既有“实”与“虚”之分,亦有“隐”与“显”之别。因此,元曲的翻译策略也因原作不同的表现手法而异,可以归纳为“留白”“变通”和“再生”三种。以下着重讨论元曲翻译中的“留白”。
“留白”本是书画用语,系指以“无”写“有”、“计白当黑”的表现手法。据说宋徽宗有一次出了个《深山藏古寺》的画题,要应考的画家们当场应试。结果,有人画了座大山,在山腰处画了座庙;有人画了片山林,林后露出寺庙的一角。徽宗看了连连摇头。但后来终于发现一幅作品令其拍案叫绝:只见画面上一条曲径由深山通向河边,一个小和尚正在河边汲水。画面上根本没有寺庙的踪影,可寺庙的存在却令人信服。此处以“无”写“有”的表现手法将主题中的“藏”字表现得淋漓尽致,“空白美”被表现得惟妙惟肖。书画创作是这样,其他艺术创作何尝不是如此。音乐创作妙在“此处无声胜有声”;书法创作贵在“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诗歌创作强调的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元曲在体裁上属于诗歌,因此其中不乏充满空白的作品,其表现主要反映在各种不同的模糊之中。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就是这样的作品。《天净沙・秋思》短短28字,其中却充满语义模糊、结构模糊和意象模糊,从而为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等意象皆具有模糊性;几枝枯藤,多少昏鸦,是独木桥,还是拱桥,又有几户人家等均是未知数;“枯藤”和“老树”的空间距离如何,“老树”和“昏鸦”是何种关系,“小桥流水”和“人家”又有多远,也不得而知。凡此种种并不是原作者的疏忽大意,也非原作品的缺陷,而恰恰是作品潜在的魅力所在,它对读者形成了强大的召唤力。一部优秀的作品,“它的永久生命力,并不在于自身的情节,而在于它提供给我们的原是一个不断可以把新的人生体验放进去的‘空筐’”。(赵鑫珊:《科学,艺术,哲学断想》)至于这“空筐”中的内容,全凭读者根据原作品的召唤结构和自己个人的人生阅历去想象、去补充、去创造。你认为老树上栖息的是一只昏鸦,我认为是寒鸦三五点,绕树三匝之后,正欲栖落;他亦可想象为大群昏鸦在树上喧噪。因为“任何读者在阅读某一文学作品之前,头脑都不会是一张白纸,而必然是在头脑中积淀着潜在的‘前理解’和‘期待视野’,它会潜在地决定读者对作品价值的阐发和创造,而不会是消极被动的接受,它会使读者按照自己的价值尺度衡量伤口,并引申与创造出新的意义”。(王卫平:《接受美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但译者不应忘记,他首先是原作的读者,其次他还是译文的作者。作为前者,他可以在原作为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里自由驰骋。但作为后者,他同样也应为译作的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如果有可能的话,译者在其译作中为其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与原作者为其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应该是相同的。正是出于这种考虑,译者才以“留白”的手法翻译原作。请看以下译例:
天净沙
秋思
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Autumn Thought
To the Tune of Sky-clear Sand
Withered vines,old trees,a raven at dusk crows,
Tiny bridge,thatched cottages and a stream flows,
Ancient road,bleak wind,a bony steed slows.
The sun’s setting in the west,
A heart-broken man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sorrows.
“留白”用在翻译学中系指在译作中最大限度地再现原作中的各类文学模糊。如果将译文与原文作对比分析,便会发现译文已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文中的语义模糊,意象模糊和结构模糊。当然,模糊的保留难以做到绝对忠实原文。一是因为原文与译语差别很大,一旦译成译语,原文中的某些模糊便会自然消失,如“流水”译为“a stream flows”,“瘦马”译为“a bony steed”,原文中的数字模糊就自然消解而变得清晰了。二是出于修辞的考虑,如译文中的押韵。三是译者的期待视野决定了译者的鉴赏与表达,如“昏鸦”译成“a raven at dusk crows”,这种现象的理论依据是接受美学和接受理论。元曲中类似的作品均可以“留白”的手法译之,请看以下译例:
天净沙
春
白朴
青山暮日和风,
阑干楼阁帘栊,
杨柳秋千院中。
啼莺舞燕,
小桥流水飞红。
Spring
To the Tune of Sky-clear Sand
Green hills,setting sun and breeze blow,
Pavilions,banisters and curtained windows,
Swings in the courtyard and weeping willows.
Orioles are singing,dancing swallows,
Tiny bridge,petals flying and stream flows.
天净沙
秋
白朴
孤村落日残霞,
轻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白草红叶黄花。
Autumn
To the Tune of Sky-clear Sand
Solitary hamlet,setting sun,evening glow,
Curling smoke,old tree,shivering crow,
A flying swan casts downwards its shadow.
Green mountains,limpid water,
Withered grass,red leaves,daisies are yellow.
“留白”用于元曲的翻译,其优点是译作可再现原作的“形态”,从而使原作的“空白美”得以保留,使译文读者得以在译作留下的想象空间中像原作读者那样自由翱翔。其缺点是:因其译者过度关照原作的模糊再现,而使译作同原作相比降低了同读者鉴赏之间的关联度,从而增加译文读者的理解难度。应当承认,译者无论采用何种翻译策略都无法保留原作的全部信息。诚如弗洛斯特(Robert Frost)所云:“诗就是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元曲虽然有别于诗,但其文体类别仍归属于诗的范畴。因此,元曲的翻译过程中尽管采用的方法各异,其信息流失总是难免的,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