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与书

时间:2022-08-14 03:27:42

书的民族

犹太人与基督徒在《古兰经》中被先知称之为“书的民族”。所谓书自然指的是那部异常古老的“书之书”——《圣经》。此后,“书的民族”这个朴素得再也不能朴素、荣耀得再也无可荣耀的称谓,几乎完全成了犹太民族独享的同位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部犹太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书与剑”的恩仇史。

犹太教的律法书《塔木德经》中有言:“书与剑自天国而降。全能者说:恪守书之律法者将从剑下得救。”书是犹太民族伟大的庇护者。当一柄柄渗着冷漠、敌意乃至杀机的种族之剑亮出寒光的时候,是书(广义的与狭义的)聚集了生命的力量,在人性荒野中为浪迹四方的世界旅人造起了一座座遮风避雨的屋顶,立起了一堵堵温馨、忠诚的高墙。书的生命即是犹太民族的生命。书不朽,因而“书的民族”不朽!

翻阅着整整50卷的《犹太书籍年鉴》,心中禁不住这样惊叹。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珍惜自己生命之根的旅人。

半个多世纪以前,为在美国这片土地上阐释与普及犹太民族的精神遗产、守护丰饶的精神家园,犹太人成立了“犹太书籍协会”。在“全国犹太人福利会”的慷慨支持下,该协会发起了各种以推动阅读犹太人书籍为中心的活动,如“犹太书籍团”等,并定期出版书评、书目等引导性刊物,其中最有影响者要数《在犹太人书的土地上》和这生命之流绵延至今的《年鉴》。

它自1942年问世以来,年版1册,册分英、希伯来、意第绪3语分部,平精同出,中未间断,至1993年出版了整整50卷。

所罗门·格瑞采在1945~1946年的第四卷卷首引言中,点明了阅读犹太人的著述在整个犹太民族的重建过程中所起的重大文化作用:“犹太人的书籍是我们的过去与我们的现在之间,是我们自己的小区与世界其他犹太人的小区之间,是操英语的犹太人与以希伯来文和意第绪文滋养其精神的犹太人之间沟通的文化精神桥梁……当然,我们的责任不能到此为止。不仅仅是出于对犹太精神的残酷仇敌的蔑视,不仅仅是出于对千百万死难者的悲哀,更主要的是,出于对我们伟大的文化传统的信念与爱,我们,身在美利坚的犹太人,必须高举起理想主义与精神的火炬。”

50卷《年鉴》保存了大量的回忆性散文、提要性书评与书目,内容涉及古今犹太民族精神文化的许多方面,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涉及书籍掌故的书话之作。从这些书话中,我体验到了“书的民族”对书籍的深挚的爱。

西塞尔·罗斯以一篇题为“犹太人对书籍的热爱”的短文,在第二卷中勾勒出一幅“书的民族”的生活史。

过去的2000多年里,“书的民族”总体而言是一个有学养、有文化的民族。极目世界,没有一个民族在对书籍的兴趣方面堪与它匹敌。文盲当道,就连许多国王都不会签署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犹太民族就已经发展起了一个普遍的教育体系,而现代成人教育观念的曙光还要等待几个世纪才能出现。每一天清晨和每一天夜晚,当隔离区的大门将他们与外部世界隔离开的时候,有组织的阅读便成了每一个人神圣的宗教责任。抄书、藏书、读书……犹太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极强的书的意识。这就不难理解,即使是灵魂与肉体遭到残暴压迫之时,几乎隔离区的每一个犹太之家,无论境况如何,都拥有自己或多或少的藏书。“书对于他和他的邻人一样不是一件崇拜之物,神秘之物,不值信任之物。它是日常生活真正的必需品。”

可以想见,如果有什么比这一“书的民族”往昔所受的苦难更残酷的东西的话,那便是他们的文献所受到的践踏、咒诅、焚毁与破坏。

烈焰中的哭声

13世纪至19世纪,几乎每一部以希伯来文字印出的著作或每一部关于犹太人的著作,均遭到历代审查者充满仇视的关注。曾有过多少个这样的时期:一个人若拥有除去《圣经》与删定的祈祷书以外的任何犹太人的书籍便要获罪。18世纪末叶,犹太人隔离区遭到搜查尚是家常便饭。被抄的书籍免不了烈火之劫。这一残酷的历史事实解释了16世纪以前,曾经存在过的犹太印刷典籍流传下来的为何如此稀少的原因。《塔木德经》完整的文本仅存一部古老的稿本。

劫难磨砺着“书的民族”对书的虔敬赤诚。据载,古代殉道的犹太教教士被身缚“律法之卷”投入烈焰之中时镇定地说:羊皮纸为烈焰吞噬了,但铭写其上的文字将在天国汇聚一起,得到再生。

1553年的秋天,所有罗马的犹太之家遭到搜查,《塔木德经》及其他相关著述尽数被抄。更令人发指的是,犹太教新年的这一天竟被选择来将这批珍贵的犹太精神宝物付之一炬。此例一开,意大利各地竞相仿效,甚至以希伯来文印制的《圣经》亦在劫难逃。

然而,“书的民族”历史上的最大浩劫则发生在纳粹法西斯统治下,菲利普·弗里德曼在卷十五(1957年)以“纳粹阶段犹太书籍的命运”一文,对这些浩劫所造成的巨大损失进行了详细的评估。据统计,在纳粹统治或控制的20个欧洲国家,原有规模不等的图书馆469座,藏书量300余万册,这一数字无法包括难以数计的私人书藏。但被纳粹屠杀的600余万犹太人所来自的150万家庭,每家至少有或宗教性或非宗教性,或希伯来文或意第绪文或其他文字的书籍几千册,两者相加之后的数目是相当惊人的。

1933年纳粹上台之后,立即发起了野蛮的焚烧所有“非德意志书籍”的运动。“书的民族”自然首当其冲。1938年,为报复纳粹驻巴黎使馆三等助理恩斯特·冯·莱特被杀一事,数以百计的犹太教堂连同成千上万册书籍、稿本被焚为灰烬。在德国的1300余座犹太教堂,到1945年纳粹战败时仅存数座。

1939年法西斯洗劫了波兰著名的卢布林律法学院图书馆。《法兰克福报》1941年3月28日报道这一丑行时称:“对我们来说,毁掉公认为波兰最大的律法学院是无上光荣的事,我们将巨大的库藏扔出建筑物,把书籍运到集市上付之一炬,烈焰持续20小时之久。卢布林的犹太人聚集在周围失声痛哭。哭声几乎把我们淹没。我们召集起军乐队,士兵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盖过了犹太人的痛哭声。”在波兰、荷兰和法国,试图抢救燃烧建筑物中犹太典籍的犹太人或遭枪杀或遭火焚。对书籍的大屠杀的悲痛在犹太人看来就像他们失去骨肉时的悲痛一样深切,因为这是一个以书为生命的民族啊——“当一个人家境每况愈下,不得不散财以保全性命的时候,这人当先散他的金子、珠宝以及房地产,最后只有万不得已,才当尽其书藏。”(《虔敬者之书》页741)

“购书之时,不得诋损书的文献价值以图便宜。”(《虔敬者之书》页665)

被誉为中世纪犹太人爱书者王子的学者、翻译家、文法家犹大·伊本·提朋,在给儿子的遗嘱中写道:

我的孩子!让书籍成为你的良伴,让书橱书架成为你快乐的园地。沐浴在它们的天堂中,收集它们的果实,采摘它们的玫瑰,获取它们的芳香和馨香。心满意足,感到倦意之时,从一个园子走进另一个园子,从一道犁沟迈进另一道犁沟,从一片景致换到另一片景致。

难怪,这种对书的彻骨之爱使得虔敬的犹太教徒把未来的世界竟也描绘为一座巨大的图书室,中间尽藏着天下的好书。有一个故事说到,某个星期五的傍晚,一个非犹太人穿过一座犹太人的墓园,在墓园里,他眼睁睁地见到了一个已经过世的犹太人端坐在书桌前一板一眼地翻书呢!真是对书的至死不渝的爱!

走笔至此,我想起一部英文旧书中见过的一帧藏书票:一枝蜡烛不倦地燃烧着。蜡烛下方刻着一行清丽质朴的小字——千万枝蜡烛燃尽了,而我还在读着……

是啊,无数枝岁月的蜡烛燃尽了,而“书的民族”还在读着,因为犹太民族是凭藉了书籍而生活的。亨利希·海涅不是说过吗:犹太人的文献就是他们袖珍的祖国!

(摘自中信出版社《读书毁了我》 作者: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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