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车间

时间:2022-08-13 04:23:25

舌尖上的车间

有一阵子,我们厂的锻造车间由个团体外号:叫“二食堂”。其来由自,厂里有一个职工食堂,负责供应厂内职工的一日三餐。此外,职工食堂还担负为早班和晚班带饭的工人蒸饭盒的任务。

那时的工人们都节俭,虽然职工食堂有饭食供应,一些老工人还是习惯从家里带饭盒,省下一顿饭钱。饭盒里多带的是生米,到车间接班时,先将米淘了,盛上水,放进铁饭笼子。食堂的人推车过来,将铁笼子取走,集中到食堂的大蒸箱里蒸熟,开饭时再挨个车间送来,供职工开饭。

有一回正值月末,锻造车间的主任老鲁上班后,只顾忙着给各个班组布置生产任务,快到晌午了,才想起忘了送饭盒。鲁主任捧着半饭盒生米,踯躅在车间过道正没咒念时,忽然觉得脚尖被什么东西灼烤得生疼,低头一看,离脚尖不远躺了一块正在冷却的暗红色锻件。

老鲁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跑到水槽子那儿把米淘了,盛上半盒子水,把饭盒撂在仍炙热的锻件上,然后回到车间办公室,该干啥干啥。

到了中午,食堂的送饭车来了,工人们纷纷到饭笼子里取饭盒,热气腾腾地凑到一起开饭。老鲁则缓步来到那块锻件跟前,先用手试了试,锻件还温乎着,掀开饭盒盖,一股喷鼻的米饭香气扑面而来。这一顿饭,鲁主任吃得格外香甜。因为啥?食堂蒸箱蒸熟的米饭,和大锅焖的米饭不是一个味。前者水拉吧唧,后者带有饭嘎巴的糊米干香味道,吃了这口想那口。老鲁利用锻件余热烧制的干饭,与大锅焖出的干饭一般无二。而且,出炉后的锻件,从炙热到温热,是一个自然的物理降温过程,坐在上面的饭盒享受的加热和控温效果,比起烧柴的大锅,甚至比现代的电饭煲,都更安全环保,更原生态。

自此,鲁主任便有意无意地天天“忘记”上班后淘米、送饭盒,到了晌午头,就找一块出炉的锻件“应急”,焖制一盒原生态米饭吃。

“领导带了头,群众争上游”。在老鲁的带动下,锻造车间不少工人人纷纷效仿,都不往食堂的铁笼子里送饭盒了。晌午时,二三十个饭盒齐刷刷坐在出炉的锻件上,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大米、小米、高粱米、苞米[查][米]子……满车间蒸腾着大锅焖饭的糊香味儿。外车间的人路过这里,没一个不眼馋的。

必须佩服工人们的创造力。没过多久,锻造车间不仅解决了自力更生焖干饭的问题,还举一反三,把烧菜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当然,煎炒烹炸不可能,比较讲究点的是,从家里带一菜盒切好的酸菜丝和碎粉条,舀上一小勺荤油,调好盐酱;条件再好点的,切上二片五花三层的猪肉片,焖饭时将菜盒往饭盒旁边一放,一圈扑克下来,米饭熟了,一份脍炙人口的酸菜炖粉条也上桌了。

在酸菜粉的启发下,现场烹制的雪里蕻炖豆腐、地三鲜、土豆熬白菜、虾皮海带汤……陆续在锻造车间问世。其实,这类老百姓的家常菜,工人们平时也从家里带,但毕竟不如现场制作的味道鲜美,火候好。而且,从家里带菜,汤汤水水的容易洒,带半成品来车间加工,既干净又省事,方便得很。

不过,天天吃炖菜也不是个事,隔三岔五的还需要调剂一下口味。于是,锻造车间的菜系里很快又增加了一道烧烤菜――烤小咸鱼。将秋天晾干的小海鱼拣几条扔饭盒里,一字排开,这边咕嘟米饭,那边翻检着小鱼,米饭嘎巴锅了,小鱼也烤冒油了,黄瓤瓤、油汪汪的,香酥咸脆。米饭焖熟后,把烤好的小鱼往饭盒盖里一划拉,到水槽子那将米饭过凉水,过水饭就小咸鱼,一顿好饭!

有一利必有一弊。烧烤菜普及开来后,曾引发下一道工序――机加车间的不满。从锻造车间转场过来的毛坯件曲轴、钢套什么的,金属表面普遍都油渍麻花的,上车床发钝,吃上刀以后,冒出的油烟不是甘油味,而是腥腥的咸鱼味儿。这时候,车工们就要骂:靠,锻造这帮吃货晌午又烤鱼了。这还像工厂车间吗?干脆改“二食堂”得了。

兄弟车间的意见反映到锻造车间,引起了鲁主任的警觉。老鲁在车间职工大会上宣布:车间就是车间,不是食堂。大伙儿焖点饭,热热菜还说得过去,烤咸鱼就有些过了啊。今后不许再烤了!

于是就不烤咸鱼了,开始烤馒头、窝头、苞米、地瓜干、土豆片……还有烤猪皮的。那时就是副食品供应匮乏,若像如今这样鸡鸭鱼肉应有尽有,锻造车间能鼓捣出烤肯德鸡也说不定。

烤猪皮是加热炉的大炉工老邢的专利。老邢以前也是个锻工,因为在一次操作中不慎被蒸汽锤削掉了3根手指头,有了残疾,车间照顾他看加热炉。大炉工是个轻巧活,但责任重大,炉温控制得好坏,直接关系到锻件质量。

老邢因为少了3个指头,工作和生活都格外小心谨慎。别人数着10根指头过日子,他数7根,所以日子过得尤其仔细。他家过年过节剔下来的猪肉皮舍不得扔,攒在一起晒干了,带到班上,求钳工师傅做一个五星型的钢凿子,将肉皮凿成一颗颗小五星,利用热锻件的余温烤成枣红色,收起来备用。

每逢炖菜时,便将几颗“小五星”下到汤里,煮到蓬松时上桌,那菜便色香味俱全。汤中的“小五星”鼓涨涨,圆溜溜,恰似漫天星斗,既好看,又解馋,嚼起来的口感有如海参……结果,老邢一菜成名,他的“人造海参”不仅在全车间闻名遐迩,后来竟被推荐到“一食堂”――厂职工食堂,成为我们厂会餐、招待客人的招牌菜。

“一食堂”里的厨师毕竟是正宗,他们在老邢“人造海参”的基础上加进了一道油炸工序,将肉皮“小五星”过油后,下到火锅里,涮着吃,效果更胜过海参。因为海参是不能油炸的,一炸就没了。老邢的“人造海参”就不怕炸,越炸越好吃。

为此,厂报记者采访老邢,问他:一个加热炉工如何因陋就简地发明这么好吃的菜品?老邢神色凝重,竖起二根指头的左手和完好无缺的右手,道:我是受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煮皮带吃的启发……

人怕出名猪怕壮。老邢的事迹登上厂报没多久,他和他的“人造海参”就给锻造车间惹出一场大祸,老邢被调离加热炉,退回到蒸汽锤,用剩下的七根指头继续打铁。锻造车间“二食堂”的别称也寿终正寝,名存实亡了。

出事后,车间工友们埋怨老邢:你烤什么不好,偏偏烤猪肉皮,还说是受了长征的启发。净瞎联系。红军什么时候烤过肉皮?

皮带不是皮子做的吗?老邢不服气。

那是牛皮。不是猪皮。工友们指正道,让老邢解开自己的皮带闻闻。牛皮、猪皮都分不清了?

老邢没去闻自己的皮带。他现在闻什么都是一个味儿,煳巴拉啃的燎猪毛味――那是老邢的事迹登上厂报的第三天,他值晚班的时候,加热炉前来了一位小老板模样的女人。老邢不认识她,但认识陪着她来的人,是厂党委的程书记。

邢师傅,夜班?程书记和他打过招呼,向来人介绍老邢。邝经理,这就是我们厂“人造海参”的发明人邢师傅。

小老板样的女人立刻上前,和老邢握手。邢师傅,久仰久仰!

程书记说,邝经理是厂子附近一家饭店的老板。他常陪客人到这家饭店吃饭,和她很熟,闲聊时说起了职工食堂的“人造海参”如何如何。没想邝经理很好奇,非要过来见识见识不可。

老邢诚惶诚恐,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猪皮“小五星”的制作工艺和盘托出,还把加工“小五星”的模具钢凿子亮了出来。女老板看得仔细,又好奇地把加热炉好个研究,炉膛温度,炉门温度……都逐一打听了。临走时拉着老邢的手说:邢师傅,求您件事呗。说完,冲程书记嫣然一笑。

啥事?邝经理尽管吩咐。程书记大包大揽,说,邢师傅办不了的,还有我呢。

也不是啥大事。女老板忸怩道,饭店刚进了一点猪头和小蹄儿,屠宰场处理得不太干净,毛刺拉烘的。我寻思,用您的加热炉余温燎燎头蹄上的毛……

没问题。程书记替老邢先答应下来。现成的火。说着指了指夜班工友们在锻件上加热的饭盒、菜盒,都是就地取材的事。老邢,你就给办了吧。

老邢还能说什么?女老板自然千恩万谢,分手时贴着他耳朵说:不白麻烦您。我让他们给您留几个小蹄儿下酒……

他们走后不一会儿,一辆“130”小货车驶进了综合车间,停在加热炉前,下来个胖厨师和司机卸车。老邢头一看就傻眼了,这哪是“一点”啊,足足有四大筐,还是刚从冷库提出来的,头蹄都冻得钢钢的,挂着白霜直冒寒气。

胖厨师将猪头在加热炉门前一字排开,老邢不情愿地将炉门欠开一道缝隙――炉子里正烧着一个大锻件。熊熊炉火像笼子里的困兽,“呜呜”吼着在炉门外喷吐火舌,燎得猪头“吱啦吱啦”冒油,散发着油腻腻的焦毛味。

“你们程书记的道眼真多。”胖厨师乐颠颠地翻动着变得焦黑的猪头,“今晚上他在我们饭店吃饭,见我们收拾猪头怪费事的,就给老板出了这么个主意。嘿,这回去一泡一刮,省老鼻子事了。”老邢坐在通风口,不知是熏的,还是心里憋屈,胸口堵得慌,直恶心。

饭店的头和蹄烤完了,烧炉的时间也到了,夜班工人开始干活。“轰隆,轰隆……”操钢机呼啸着从轨道上驶来,机械手探进炉膛,钳出吨把重的火红坯钢,放到蒸汽锤的砧子上锻打。

“铿、铿、铿”一阵钢呼铁吼,火花迸射,砧上的钢坯由橘红变成暗紫,接近半成型,突然,炉头喊了一声:“停!”――砧上的大型锻件绽开无数道裂纹,像个巨大的癞瓜。内行都明白:这是炉温不足,造成的严重火裂!锻件废了。

这个件还不是一般的件,是给军工厂加工的重型压力机的大轴。鲁主任火烧火燎地赶到车间,冲老邢就是一句国骂:“是干吗吃的?”

“程、程书记安排的……”老邢嗫嚅道。

“领导不明白,你一个老手艺人还不明白吗?”老鲁吼着,“开着炉门烤猪头,炉温能上去吗?加热炉啥时候改烤箱了?”

“程书记说,现成的火,是就地取材……”老邢继续嗫嚅,“再、再说,这些日子,咱车间上上下下,不也都就地取材吗?”

“现成的火,就地取材……”鲁主任气得磨牙,却不知道该咬谁。他围着废掉的“大癞瓜”转了好几圈,最后站定,冷静下来,向老邢宣布:“扣咱俩这月的一个月工资。另外,你别在这儿干了,回蒸汽锤班!”

第二天,老邢就在蒸汽锤跟前干活了。而且,这天职工们谁也没在车间做饭,到了晌午,都自觉地夹着饭盒,随鲁主任去“一食堂”――职工食堂,买饭票排队打饭了。

责编/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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