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徙 第3期

时间:2022-08-13 02:11:50

雾徙

乍看本文的题目,众亲是不是震惊了一下--额?肿么回事,杂志增加了类似什么“经典回放”的栏目吗?要么就是本期出了重大BUG.不然,这篇叫《雾徒》的稿子跟去年十一特刊的《雾徙》到底什么关系,撞衫撞脸也就罢了,还能撞题!--(o)…不对,作者是同一个人!难道是创作匮乏取名无能到需要用一个词牌然后各种写的程度了?

NONONONONO!

某龟举牌抗议申诉:谁说题目一样了,《雾徙》是《雾徙》,《雾徒》是《雾徒》!徙徒徙徒徙徒徙徒徙徒明明是两个字你们都给我好好擦亮X眼给我看个清楚!

某位高权重的郎姓男子掀桌:看什么看,横看竖看都是《雾徒》啊!

某龟咬牙:尼玛你还给我TU,TU你妹啊,11月的稿子我教你多少遍了,是《雾xi》,你丫给我TU得灵感开花,才搞了这个《雾徒》,徙跟徒之间它有一竖啊有一竖!

某郎:那一竖在哪了?

龟:明天我改名叫龟绝望…

我们的青春是一场雾色弥漫的旅途。

有人迷惘,有人清醒,有人不屑一顾。

01

香米、黄米、玉米、红豆、绿豆、豌豆……为了新一期的贴画作业,我把自己的桌子搞成了粮谷作物分类大全,只为了创意别出心裁,用色彩缤纷的农作物来表现作品的生动性。

可是,正忙得不亦乐乎,却见许佳音小姐风风火火跑进来,满脸红光,一巴掌呼在我的肩膀上,“快快快!去操场,宋梓涵最新动态现场直播,我看她扛了一个大纸箱华丽丽登场,肯定是要亮绝活啊亲!”

宋梓涵?我一听这名字,只觉得全身的血气齐刷刷蹿到了天灵盖,再看佳音那张跪求狗血照亮人生的兴奋样,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像碎玻璃一样乱得满脑昏花,不自觉翻了个白眼表示无力,还没等解下身上用来当围裙的桌布,已经被急不可耐的佳音拖到了操场。

位于西操场左侧的石板小道是教学楼通往食堂的必经之路,可想而知每到中午是何等盛况空前,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前进,不分敌我不论尊卑,好像脑子里都被灌上了“不信挤不死你丫”的魔咒,连高中部二年组以不苟言笑铁面无私的教导主任“威震天”,都因在此处被挤掉了假头套而身败名裂,因此,这条路也被称作“夺魂路”.

此刻,夺魂路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过,作为三中第一围观达人的许佳音,绝不是一般的等闲之辈,拉着我左右乱窜,瞬间就来到了人群最里圈--也就是最佳看热闹区域。

好容易脚跟站稳,我喘着粗气看向前方,只见宋梓涵背对我距离不过半米,脚边是一只纸箱,敞着口,里面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飞机,有些已经散落在地上,略显狼狈的斑斓。

梓涵还在不停地将纸飞机到处飞,托起端平、向尾部轻轻呵气、利落扬手,一条条彩色弧线翩然划过,但在她面前伫立的少年,样子是那么的无动于衷。

我知道他叫钟逊,因为梓涵喜欢他。

嗯,在我们学校,宋梓涵喜欢谁,谁就是年度名人。

但我对他还有些补充印象,是从佳音那里传出来的,大意是这个钟逊是个吉他疯子,每天都要弹到手抽筋(传闻是这么说的……),为了买一把吉他可以饿几个月的肚子(依然传闻……),谁敢动他的宝贝吉他立刻被打断了脚(总之都是传闻)……

倒没觉得他行径偏激疯狂,这世上太多人循规蹈矩,像新闻联播一样在固定的模式里打转,总得有少数的叛逆者搅出一点波澜,亮出区别于大众的标签,哪怕旁人只能站一边指指点点,也算是为调剂生活作贡献了。

就事论事地说,钟逊的样子算不得多好看,身高优势不大,黑皮肤,大概是个性偏内敛,所以总是习惯垂着头,但只要他将视线扬起,就会发现那是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坚定无畏,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身上,会兼并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单纯。酷。

就好像,善良跟冷漠放在一起,感觉很怪,却又没什么逻辑意义的不妥。一个冷漠的人,未必就不善良。

好,我得承认,梓涵的眼光向来不差。

02

只是,鲁莽与偏执,从来就不是赢得人心的方法。

听佳音说,梓涵从拦住钟逊之后,便开始丢飞机,没想到她去找了我下来,飞机还没丢完。

因为两位主角的沉默,围观人群也只好跟着一起默不作声,已有人不耐烦,暗暗嘟哝着还有完没完。

我低头看看地上,弯腰捡起一只飞机,视线不必费力就可在夹缝处看到一行小小的字,“钟逊,我喜欢你。”

不禁莞尔,还真是俗套。可是,矫情归矫情,故事取材于生活,我们得尊重生活嘛。

嗯,生活就是,当梓涵丢完最后一只飞机之后,咄咄逼人地看着钟逊,斩钉截铁地问:“钟逊,我叠了一千个纸飞机,上面有一千个我喜欢你,难道就没有一只能飞到你心里吗?”

老天,我该不会是在什么《水晶之恋》、《纯爱天使》这类纯美主题的拍摄现场吧……

心底浮起一层淡淡的乏味,再看身旁的佳音,却是一脸钦佩模样,不由自主地冲我小声赞叹道:“我说,宋梓涵这一套一套都是打哪儿学来的?”

打哪儿学来的并不重要,重点是,耕耘过后的收获。

其实,单看钟逊脸上的云淡风轻,答案已然明显。在他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冷,气场是毫无攻击性的退让,将他周身隔绝出一个屏障,如同一张“请勿打扰”的招牌。

这样的人,就像QQ设置了拒绝任何人加为好友,他有自己的小世界,并不需要谁来参与,就算再庞大的热情也全都视而不见。

我看着梓涵,明显感觉她身上的勇气正在慢慢消退。其实,她未必看不到钟逊身上的屏障,只是惯常的冲动与骄傲让她仍要坚持,才不管旁人怎么看。

正因为她把喜欢谁都当成旁若无人的公开表演,所以就成了三中无人不知的人物。

“你说完了吗?”自始至终一直在沉默的钟逊终于开了口,眼睛轻飘飘地望着梓涵,没有任何情绪。

梓涵沉默,但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却暗暗攥紧拳头,极力克制。

钟逊顿了顿,轻舒了口气:“没事的话,那我先走了。”

话音落,已经转身,抬脚时看到地上全是纸飞机无处下落,稍稍犹豫,却还是踩了上去。

围观群众还有些反应不及,直到钟逊走到眼前才急忙让出一条路。

目送钟逊离去的梓涵一直昂着头,下巴抬得高高。

就算是伪装,她也有异于常人的骄傲担当,曾被人当众撕毁情书脸上也不见难堪,大摇大摆的样子倒让人无处嘲弄。

钟逊走后,梓涵也转过身,正跟我打了个正对面,却没什么反应,一脸平静地走过来,佳音急忙扯着我让路。

她便坦然自若地走出了人群,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03

没戏可看,人群一哄而散,所有人都可以当成一场浮云,唯独我成了一朵悲催的苦逼,留下来收拾热闹过后的残骸。

没什么不合理,谁让她是我妹妹。

倒不是什么顺理成章的亲戚,只不过,她妈妈姚阿姨出国前曾是我妈最好的闺蜜。三年前,姚阿姨离婚,带着梓涵回国定居,特地来寻我们。可是,我妈在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便因病去世,得知这个消息,姚阿姨伤心之余认我做了干女儿,生日比我小一周半的梓涵便成了我妹妹。

当然,论起情分,梓涵远不及姚阿姨万分之一的亲切熟稔。那时正值暑假,家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破旧的老风扇呼呼地摇。为妈妈治病欠下的医疗费像是贪婪的虫,啃噬着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变得破败又窘迫,姚阿姨当即对已经三四年没买过新衣服的爸爸承诺,她会资助我,负责我的生活所需,直到大学毕业。一旁的梓涵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淡漠,让我立刻就有种不自在。

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重逢的亲情添加了恩典,感激之余不得不想到回报--不是我敏感,而是有些时候这个社会不容许你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任性不懂事。

就好比说后来,姚阿姨把梓涵安排进我们学校,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多多关照的时候,对我来说举手之劳根本不够,要处处惦记。

只不过,梓涵的个性太教人头疼,肆意妄为毫无顾忌,就算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文化差异,可入乡随俗的概念半点不通,我行我素的高调连班主任都拿她没辙。

我很有自知之明,梓涵对我这个半路冒出的姐姐没什么好感,俩人的气场从一开始就有些尴尬生硬,碰巧我又不是人情达练的知心姐姐,演不出围在她身边温情感化的煽情戏,索性就沿着尴尬轨迹继续,对于姚阿姨嘱咐的关照,我只能照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地承担为她清扫残局的部分。

佳音并不了解内情,一边在旁帮忙一边替我抱不平:“我说,你老这么默默无闻惯着她,也不是个办法,她有本事折腾就随她呗,你在这边当老好人她又不感激,何苦呢?”

“图个心安理得吧,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要是让我去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什么的,我肯定不会去。”这是实话。

把最后一只飞机装进箱子,我拍拍手,看着满箱的破烂,竟莫名冒出一丝丝感伤。尽管并不欣赏梓涵的高调与坦荡,但那毕竟是专属于青春里才有的热血飞扬,一千只纸飞机在她手里翩然起舞的风景,恐怕再不会重演。有些绚烂如烟花,绽放过后便不复存在。

而对于我这种自认清醒沉稳的人来说,也许直到青春散尽,也不敢暴露骨子里的隐忍疯狂。

我只是有点可惜,那些过去的与正在过去的。

04

晚上回家,写好作业,又做了点简单饭菜,放到电锅里保温,然后给爸爸留了字条,便出了门。

我爸是那种外拙内热的个性,不善言辞不善表达,却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厚重深沉的爱与责任感。妈妈去世以后,他比以前更沉默,但我却知道,他非常在乎我,并且信任。

这种信任,是坚定彼此都会咬紧牙关努力积极地活下去,哪怕生活里时常会遭遇细小的艰苦酸涩,也绝不退缩,只因为我们是对方的希望。

只是,有很多时候因为心疼他,也不再当他是我爸爸,像个女儿一样索取保护。

懂事,是饱尝苦难过后对人世间不由自主的谦逊。

我坐了半小时公车到了桂林路,萧眷跟我说他在这边租了个店面开二手乐器行,今天开业。

倒不是特地赶来捧场,只是今天早上看到日历上的日期,莫名惦记,接着一整天心心念念,便生出了过来瞧瞧的念头。

不知道具体地址,便慢悠悠地沿着街巷寻找。萧眷的个性懒散随性,我想过他也许不会搞什么鞭炮庆贺的阵仗,但没有想到他居然简单到连牌匾都没做,只在门口放了一块小黑板,上面五个字:卖乐器,旧的。

只看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就知道这家店的老板非萧眷莫属。

推门进去,里面果然是萧式风格,从格局到摆设到处都透露着“爷懒得收拾”的架势,但仔细看,倒能感觉到几分乱中有序的意思,同类乐器区域分明,距离适当,很方便拿取。

值得一提是店里的柜台,是围成一圈的吧台状,旁边放着几只高脚椅,此刻坐在其中一只上面拄着下巴打盹那位,不正是萧掌柜?

我跟他是在本市的地下乐队集市认识的,那是个只有圈里人才知道的地方,就在靠近郊区的一个天桥附近,有个旧车库,白天看上去破破烂烂,一到晚上便热闹非凡,不管是愤青还是小资,都喜欢接一杯扎啤拿在手里闲逛--因为没有吧台。

我是在一个同城网友的博客上看到这个地方的,后来自己寻到,立刻就喜欢上了。

这里跟灯红酒绿鱼龙混杂的夜店不一样,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很纯粹的骄傲,却又不清高,你可以找个愤青一起骂骂社会,也可以找个斯文人谈谈理想。

萧眷是专门去那里听音乐的,因为经常会有些无名乐队跟流浪歌手过来唱歌,他听歌时眼神里有种近乎神圣的专注,后来我知道他以前玩过乐队,只是乐队解散以后他一首歌都写不出来,却依然热爱,便成了职业跑场人,到处听别人的歌。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动荡。好像生命之初,我们都曾有过最干净最清澈的理想,却被现实狠狠捅了一刀,迷失了方向。他选择守在原地,固执地不肯前行;我选择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继续走下去。

05

我没叫萧眷,在店里溜了两圈,挑了一把民谣吉他,到他旁边坐下,刚拨了两个音,就见他脑袋晃了晃,睁开眼看到是我,一点没意外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无比踏实地趴到桌子上……

这人也好意思做生意?我耸耸肩膀,继续调音,然后弹了起来。

不一会儿,听见脚步轻响,有人走进来,我抬头,颇有些意外--居然是钟逊。

显然,他对我没什么印象,毫无异样地看着我,一边走过来一边问:“你这里有没有夏威夷吉他?”

夏威夷吉他?我摇摇头,这类吉他在国内很少见到,主要是弹奏方式区别于传统,需要平放在桌上跟腿上,用圆铁棒触弦,用指甲套拨弦。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夏威夷吉他表演的时候,还颇有些疑惑,经过萧眷一番讲解才恍然大悟。这东西是内行的刁钻人士才会去玩的花样,购置不方便,更别说淘汰。我十分肯定,萧眷手里还没有。

钟逊脸上流露出一股十分沮丧的失望,我猜他大概是找这种吉他很久了,一直未能如愿却又顽固不放手。萧眷这样一个不起眼又才开张的小店都被他寻来,可想而知是下足了工夫在关注。

不自觉有几分触动,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急忙叫住,“等等……”放下吉他,随手拿了桌上的便签走到他面前,“这样吧,我可以帮你在同城的音乐圈子里留个言,如果有人想出手,我第一时间联系你,好吧?”

话说完,手里已经刷刷写下了求购信息,并划上了重点号。心里琢磨着,这事得麻烦萧眷,虽然……他很不爱管闲事。

抬头的时候感觉自己撞了什么东西一下,紧接着就发现那东西是钟逊的下巴。立刻就尴尬起来,刚才只顾着一心二用,没想到离他这么近,忙不迭道歉,慌乱间竟伸手去够他的下巴,才一触到就反应过来,立刻缩了回来,脸上噌地烧得通红,整个人尴尬到极点。

“对不起、那个、我……”想解释,却开始语无伦次,史无前例的有神啊。

钟逊倒是坦然,没一点不自在,轻轻地回了我一句,“没事。”

我也只好佯装镇定,视线向他看过去,却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竟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戏谑。

“先谢谢你了。”他毫不掩饰眼底的调皮笑意,冲我大方道谢。

还知道捡我的笑话看,也不是传说中那个除了吉他六亲不认的冷血人诶!

我有种被诈欺的懊恼,脸上立刻没了好气,硬邦邦回了他一句:“不用。”

似有些讶异我的突然变脸,他正色,问:“要我留电话吗?”

“不用。”再度脱口而出,我转身走回柜台,才补了句,“我们在一个学校,有消息我直接找你。”

钟逊定定看我,似有些讶异,接着耸耸肩,转过身去,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指着我旁边的吉他:“对了,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回答他:“Flightless bird.”

“折翼之鸟……”钟逊重复了一句,接着淡淡地道了再见,转身离去。

我一口歪气长舒,却忽然发现萧眷这厮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支着下巴不知看了我多久,一脸似笑非笑。

我觉得我今天压根不该出门。

06

也不知道萧眷哪来的好心肠,二话不说就把便签上的留言当事儿办,很快就有了结果。

我说话算话,第一时间就去找钟逊。我们学校的人都知道,有个吉他疯子跟三个音乐狂人组了个乐队,常年霸占实验楼的音乐教室,只要是休息时间他们都聚在那里排练。

有幸看到了“排练现场”,却是鼓手狂敲贝斯手狂奏主唱狂吼,好半天才听清楚他们唱的是倪安东的《Sorry that I loved you》,野兽版的。

“So sorry that I loved you……咳咳that I needed you……”

高潮部分惨不忍睹,主唱在第三次破音之后,终于摆手暂停,接着没好气咒道:“怎么搞的,话筒坏了吧!”

噗。我心底暗笑,这家伙还真会给自己找台阶。

我感觉自己并没笑出声音,却不知怎地,那主唱忽然猛地回头朝我看过来,吓了我一跳,像被人抓包一样噎住,接着赶忙整理情绪,伸手指了指他身后,那个角落里捧着吉他旁若无人的家伙:“我找钟逊!”

话音落,刚巧钟逊抬起头来,我像见到救星一样,立刻朝他走了过去。天晓得,我心虚个什么劲儿。

手里是一张纸条,递给他,“这个人说他有一把闲置的夏威夷吉他,但是不想卖,如果你想玩,他可以借给你,只要保证不弄坏就可以。”

嗯,萧眷的圈子里总是有很多个性奇特又可爱的家伙,看起来明明很大方却又斤斤计较。

钟逊脸上掩不住欣喜,接过纸条犹有些不相信似的,看了许久才扬起头来:“这么顺利就找到啦!谢谢、太谢谢你了!”

呵呵,助人为乐,我也很开心。

不过,多少有点好奇,“你的乐队需要用那种吉他配合表演吗?”

潜台词是--你想引人注目?

钟逊了解我的意思,一脸正色,回答却让人相当崩溃,“不,我只是没见过。”

唉,爱玩冷幽默的家伙你伤不起啊……

消息传达完毕,我打算回去,转过身来,却看见那位主唱大人还在盯着我看,似乎在为我刚才笑话他破音的事耿耿于怀。

我提了一口气想解释,却发现没什么好解释的,索性昂首挺胸,走到电子琴旁边,手指伸过去弹了弹,接着定在一个点上,偏头看他:“帅哥,换这个Key试试!”

说完,不顾他脸上略显异样的表情,大步离去。

跟萧眷混夜场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自己对乐理的领悟能力还不错。当然,不过是皮毛中的皮毛,但用来糊弄人,绝对绰绰有余。

07

每学期一次的全省大统考又要开始了。班主任站在讲台前公布完具体考试日期之后,语重心长地望了我一眼。

我当然知道她这一眼意味着什么。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即便她并未对我施压,我也仍旧不会轻松。

小时候游刃有余,考第一名时被夸奖赞叹,以为是荣耀,便生龙活虎去争取。可渐渐就发觉,自己竟被固定在这荣耀之上,争取变成了维护,积极也慢慢变成负累,没有人在意你背后的努力,反而是一次下落,就会引来欷嘲弄。

这世上,处处都是纷争与恼恨。

更无奈的是这份优异被命运添加了无法挣脱的沉重,妈妈去世后,不想爸爸操心,唯有加倍刻苦,希望能添几许慰藉;被姚阿姨资助,越发小心谨慎,唯恐愧对心意,让人失望。

生命中要承担的责任越大,就越是不能随心所欲。

而命运,往往连抱怨的出口都不留,要么坚持,要么放弃。

我当然,只能咬紧牙关走下去,胸口处却像紧紧绷着一根线,不能断,绝对不能断。

全力以赴准备迎接考试,却横遭叨扰。是萧眷那,不知哪来的好兴致,居然骑着自行车,跑到我们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当我看着一个穿着卡其色套头毛衣的单车少年迎着夕阳冲我微笑的时候,惊讶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说实话,我是心虚的。

虽说跟他一起玩的时间不算短,可我之前总觉得我们骨子里并不是一路人,他偏爱黑夜,喜欢在朦胧的夜色下不去计较周围是否有一张真诚的脸,宁愿沉溺虚幻也不肯面对白日光芒下清晰的伪善,像小孩拒绝长大一样拒绝按照俗常的轨迹随波逐流。而我,是只允许自己短暂放纵片刻迷失,但却清醒地知道未来的路要向哪走,怎样走,并且不会回头。

我以为我跟他的同行只存在于漆黑凌乱的黑夜,从没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晴空明朗的黄昏面对面。

与其说对他讶异,不如说是害怕他看到这样的我,朴素爽朗,看起来跟周围的女孩子无异,却是潜伏在她们当中的叛徒,内心里暗藏着诡谲的疯狂。

他会不会对我很失望?或者,他已经习惯了这世上太多的伪装?

答案无从得知,因为,此刻在我眼里的他,也同样柔软得不真实。

是来告诉我一个消息,下周二台北招牌酒吧周年庆,特地请了一支西班牙乐队。

“独立迷幻摇滚,你最喜欢的。”萧眷坐在单车上,脚尖点地,姿势帅得要命,经过的女生好几个频频回头,他地回以微笑,样子很是享受。

绝对是个天大的喜讯!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下周二……不就是全省统考的前一天?

拜托,要不要这么坑爹啊!

看到我愁眉苦脸,萧眷猜到大概,非但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双面人,看你这回要怎么选!”

这个……我没好气地看着他,“你敢再贱点吗?”

他立刻冲我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妩媚。

我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08

为了不影响复习,我没有立刻作出选择,好像这样就能避免陷入两难的境地。可时间一天天在过,很快就到了周二。

这天一早,我就开始心神不宁,在教室里好歹还坐得住,可一回到家就开始心乱如麻,屋里屋外打扫一通也没有稳定下来,索性换了衣服,走出门去。

“台北招牌”走得是高端精致范儿,门面装得很是华丽,之前要不是萧眷带我来,我还真不敢走进这种地方。

出门之前,我在家化好了妆,大烟熏,眼线描得又粗又长,再黏上假睫毛,恶俗得可以。

我不怕俗,怕的是被人认出来。

为了多上一层保险,我的固定行头还有一顶假发,但我一般都是在走进夜店之前才戴上。

短短的枣红色,轻浮又张扬,萧眷对我的造型相当不屑,在第一次见到我就毫不客气地打招呼道,“你好,火鸡!”

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对这称呼相当满意。

那是对我变装成功的肯定。

我走进大门,立刻有服务生客气地过来问“小姐几位”,我眉目未动,手指向里一伸,丢了两个字,“找人。”

出来玩的时间不短,应付状况多少有了点气派。

走进去,里面自然是热闹非凡,先随意逛了逛,适应了光线与聒噪,接着一边随着音乐摇头晃脑一边寻找萧眷。

常坐的几个位子都没看见他,视线转到表演区,一个小歌手正在用原创歌曲卖力暖场,我仔细听了几句,视线不经意扫向一旁,却发现萧眷正坐在鼓手的位置上打鼓。

不得不说,这家伙到哪儿都吃得开。

笑着走过去,我稍一使劲便蹿上舞台,挤到他旁边蹲着。萧眷看见是我,揶揄一笑,凑到我耳边大声喊,“好学生,不用做功课?”

“少废话!”我推了他一把,鼓点乱了一拍,不过没人注意。

萧眷不以为意,又凑过来大声问我:“一会儿想不想跟乐队合作一曲?”

合唱?西班牙乐队?抱歉,我有点激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兴奋地抓着他的胳膊:“可以吗?他们愿意吗?”

“当然可以!”萧眷抬抬眉毛,忽然把鼓槌递到我手里,“先替我敲几下!”转折过快,我一时有点迷糊,手却没闲着,规规矩矩敲了起来,耳朵里听见萧眷兴奋地喊着:“那边有个萌妹子,我去要个电话先……”接着就蹦下了舞台。

我有种被坑爹的感觉,狂喊着“萧眷你给我死回来”,那货哪里肯理我?只有硬着头皮敲着基本节奏,心里慌张得也像是在打鼓。

后来才发现没人注意我这个三脚猫鼓手,暗暗松了口气,却忽然发现斜对面一道视线似乎注意我很久,我回望过去,立刻吓得倒吸一口气--怎、怎么可能、钟逊?!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边讶异一边又暗暗侥幸,已经变装成一副火鸡德性,他应该是认不出我的。

对,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这样想着,稍稍放松了警惕,紧接着歌手忽然匆匆下台,然后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

西班牙乐队上场了。

09

乐队的摇滚热情让我完全没有情绪再分给“遇见钟逊”这件事情上,我跳下舞台,站在离主唱最近的位置上,疯狂地随着鼓点释放摇摆。

将近三个小时的表演酣畅淋漓,掀起高潮无数,专属于午夜的刺激与振奋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无关紧要,所有人都忘了过去跟将来,只有现在。

We live in the moment.

我们只活在当下,台北招牌的主题。

凌晨三点钟,乐队表演接近尾声,萧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拉住我,“快,最后一首,你一起来!”

心理学上早就说过,凌晨时分是一个人意志最薄弱的时刻,我晕晕乎乎,外加萧眷的积极煽动,便兴高采烈爬上舞台,拿起话筒的时候感觉所有的光线、视线都聚集在我脸上,有种极致的疯狂让我忘乎所以。

我根本不会西班牙语,却还是跟着主唱在台上胡乱哼唱,最后的高潮部分还即兴发挥飙了段高音,接着音乐顿住,全场安静了足足三秒,然后全场再度尖叫。

旁边的主唱很兴奋,扑过来抱了我一下,我嘻嘻傻笑。可接下来,他却忽然捧起我的脸,对着我的脑门狠狠亲了一下……

我倒不是很介意欧洲人表达热情的方式,只不过,这位仁兄动作突然且有些粗犷,我刚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已经晚了--在他松开我的时候,一并离我而去的,还有头上的假发。

被释放的黑色长发凌乱垂散,那个主唱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脸上恢复了兴奋,拿起话筒用英文大喊,“Oh,black hair,beautiful!I like!”

Like你妹!我心里暗骂。失去假发护身,我极度恐慌,跌跌撞撞爬下舞台,逃脱一样从人群里挤出门外。

耳边的燥乱瞬间消失,四周安静一片,天空弥漫着破晓前的最后一丝漆黑。

脸上的妆应该都花掉了吧?谁晓得,随手撕下眼睫毛,拿湿纸巾擦掉脸上的狼藉一片,立刻告别了几分钟前还放纵的夜店狂人。

宽阔清冷的街道足够我边走边清醒。跟之前的每一次狂欢一样,紧随而来的空虚感会让人无比的寂寞而煎熬,可是我没办法抵挡那种从短暂迷失才能获得的释放与坦然,哪怕这样的生活如同游走,时刻担惊受怕会被识破,却让我无比着迷这份惊心动魄的刺激。

当我走回家的时候,天已大亮。

打开门的时候,爸爸正在厨房里叮当作响,跟我算计的时间刚好,他最大的爱好与多年坚持的习惯就是把早饭准备得异常丰富,而我大可以将一夜未归忽略不计,假装晨跑归来。

我大摇大摆走到卫生间,洗脸刷牙。

冷水泼过面颊,镜子里是一张疲倦又陌生的脸。

10

到了学校,却被所有人当做开夜车用功过度,连佳音都过来揶揄,“第一名还这么用功让我们情何以堪!”

我已经累到懒得回她什么。

不过,尽管一夜狂欢,考试的时候却状态良好,最后成绩出来,成功守住了榜首宝座。

只有我自己知道,对这结果有多少侥幸。

忽然就觉得前所未有的怠倦,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空空荡荡,好像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恍惚且不真实。

周期性的情绪起伏吧!反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一些不着边际的烦恼所影响。

我需要吸一支烟。

手伸进书包口袋,掏出一只烟盒,里面却是空的。

如果你是烟民,就会明白那种抽不到烟的烦恼。眉头不自觉皱得紧紧,却见眼前,忽然有人递过一支中南海。

拿烟的手不是很好看,粗糙变形。我心底暗暗泄气,他还是认出我来了。

接过烟,却没有点燃,我抬头看了看钟逊,果然是一脸的兴味。

此刻是午休时间,我在西操场的榆树林,这里是高三活动区,但因为高考备战紧张得很,所以平时并没有什么人过来,今天却在这里被他撞见,简直跟撞鬼一样难得。

我宁愿相信,是他对我别有用心。

“我真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玩得那么疯还能拿到第一名!”

瞧瞧,不打自招了吧!

可是,奇怪,之前我一直担心被人识破,如今秘密被他掀开,却没有一点慌乱。

换句话说,我不怕他。

他也没有要让我害怕的意思,只是用充满探究的目光望着我。

我偏不给他答案。

11

校园生活总是琐碎又平静,我心安理得地当着我的好学生,按部就班,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

不知道是不是这件--这天刚到学校就被佳音拉住,对我说,“钟逊他们乐队要招个键盘手,又有好戏看了!”

不是吧!我翻了个白眼,这个,知不知道宋梓涵的钢琴早在几年前就考完十级,他这不是引火上身?

忍不住泄气,原来等着我的是这件事情。

果然,梓涵得了消息之后便跑去毛遂自荐,可惜再次碰壁,被钟逊以不收女生为由拒绝了。

想想也蛮奇怪的,梓涵之前不论被谁拒绝,必定拿得起放得下,绝不纠缠,但对钟逊,却是意外。纸飞机事件之后依然痴心不改,看来,对他的感觉很是不同。

不仅不同,且覆盖面极其之广,连姚阿姨都听说了。

应该是没法再沉默下去,姚阿姨只好展开行动。不过,方式居然婉转到找了我跟梓涵一起吃饭,在饭桌上指着我对女儿说道:“眼下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你要多向轻歌看齐,考好成绩才是主要。”

梓涵毫不掩饰不屑,轻蔑道:“我为什么要跟别人学?我就是我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

看来,姚阿姨并不精通母女答辩,梓涵一句话噎回来便教她没了下文,只得无奈叹气。

我多少了解,梓涵对母亲的不满,大抵是怨恨她坚持把自己带回国内吧。之前不少次听到她说话时总喜欢用“我在澳洲时……”这样的句式,可想而知她应该是很怀念那个优越开阔的环境的。

她不理解姚阿姨,是因为她不懂一个母亲想要给予女儿的是无时无刻的陪伴照顾。

母女间的事,根本没有对与错。我并不敢肯定梓涵有天一定会明白姚阿姨的苦心,我只知道,她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明白很多的事情跟道理,但那个时候她亦会一同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就好像,她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姚阿姨面前放肆任性,当有一天她不能够这样做的时候,恐怕已不止惊叹时光流逝这么简单。

但这件关乎成长的事,除了她自己,谁也帮不上忙。

12

隔天午休,吃腻了食堂的饭菜,忽然想尝尝校门口那家口碑极好的熏肉卷饼,便兴冲冲出了大门,却被那一堆壮观的排队大军震惊得泄了气。正犹豫要不要等,肩膀却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听到头顶传来一句话,“这么巧啊!”

我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抬头看,原来是钟逊那个乐队的主唱。可是,我跟他很熟吗?

不熟不要紧,人家可以自来熟,我这边没答话,他都可以泰然无比地自顾说道,“上回你让我降了半个Key,效果出奇的好,本少的歌声更加动听了!”

“哦……呵呵,是吗……”对某人的自恋,我不敢恭维。

他却没听出我的含糊,反而热情邀请:“我们最近排了新歌,你要不要来听听看?”

语气是商量,动作却是替我拿好了主意,不等我反应便过来拉我的胳膊,“走吧走吧走吧!机会难得逾期不候……”

拜托,谁要“候”你,明明是强行拉拢好不……

被他拖拖拉拉带到音乐室,一开门就看见钟逊抱着吉他坐在后面,乐队里其余两个人不在,高岑--就是主唱同学走过去把手里的盒饭递给钟逊一份,又冲他挑挑眉“配合一下”,接着拿起一只行动话筒别在耳朵上,走到架子鼓旁边,打起了节奏。

我假装自然地找了个椅子坐下,没看钟逊,钟逊也没理我,只是十分默契地配合高岑,弹起了手中的电吉他。

旋律响起,高岑表情到位地开嗓献唱,居然是谢霆锋的《活着Viva》。

“年轻得碰着谁亦像威化般干脆 快活到半日也像活尽了一百万岁……”

现如今,谢先生的身份似乎只是个演员,可是很久以前,在他最为热血的年纪,却是一名极具创作天赋的歌手。这个世界也曾有过一段属于他的年代,但也给了他年少轻狂一次脱胎换骨的教训。今天的谢霆锋,再看不到曾经棱角分明的偏执。

听着高岑撕心裂肺的歌声,我忍不住想,今天的谢先生,会不会就是明天的我们。

当理想遭遇残酷,愤懑被时光填平,我们渐渐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到时候,所有曾看重的辉煌都不再苛求自己去追寻,我们便心安理得做起生活的奴隶。

可能,当每个人年轻不再,都会是那个样子吧。但既然现在还有勇气跟热血,就不应该浪费,要好好享受拼命挥霍才对!

这么想着,我不自觉走到电子琴前面,弹起了和弦。

一曲结束,我还特不嫌丢人地秀了一段并不娴熟Solo.高岑很给面子地大声鼓掌,钟逊捧着吉他走过来,貌似不经意地冲我说:“要不要加入?我们正好缺一个键盘手。”

我偏过头,想看他的眼睛,他却转过头,故意不看我。

嘁……我心底翻了个白眼,嘴里客套,“算了吧,我三脚猫的功夫还是不要自不量力了,再说,你们不是不要女生的嘛!”

尾音扬起,钟逊听出我的揶揄,正要开口,高岑大马猴一样蹿了过来,不明所以地撺掇:“我也觉得你不错诶,一起来玩嘛!”

“少来了!”我继续推辞,有耸耸肩自嘲,“我这浑身上下也没一点玩乐队的气场啊!”

话音刚落就注意到钟逊露出一脸诡异,我立刻想起那晚狂欢时掉在地上的假发,一个心虚,脸上顿时烧得通红。

算了,这人仗着手里攥着我的小把柄,暂且还是不要惹他好了。

13

虽然没有加入他们的乐队,却慢慢熟稔起来,自恋的主唱高岑、吉他疯子钟逊,理着门框头的贝斯手谢南迁跟鼓手谭烈。

他们原本还有个键盘手,但是以学业为重退出了乐队,四个人一直将就着,直到前几天放出消息招人加入,却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

就排练来说,倒不耽误什么,高岑偶尔找不准音,我笑着过去抓一段旋律,他立刻向我投以默契一笑。

看着他们在一起无拘无束,我安心地坐在角落里,时而倾听,时而放空,心里会冒出一股异样的宁静与踏实。

目光偶尔会跟钟逊相撞,急忙闪躲,心里小小的虚惶紧张,却又假装若无其事。

但我知道自己怎样伪装都没有用,因为早已经被他看穿。

不过,沉淀在心底最稳妥真实的感觉,是并不害怕他。

几乎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相信。

我并没有避讳跟他们乐队玩得很好的消息,却不知梓涵理解偏激,激动不已地来找我兴师问罪,“你知不知道钟逊是我喜欢的人!”

知道。

我在心里说,却不知要怎么跟她解释--既然她已经向着反方向认定,那我说什么都会变成狡辩。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看吧,有些人的自以为是真的让人哭笑不得。

看着她丢下一个“走着瞧”的眼神远走,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算不算是活该倒霉,几天之后的一个误会居然让我竭力维持平衡的安稳生活翻天覆地。

那天,我照例去音乐室看排练,不想只有钟逊一个人在。他很例外地没有抱着吉他,而是拿着纸笔写写画画,看见我,立刻招呼我过去,“快过来,我自己写的谱子,帮忙看看!”

我看他一脸兴奋样,不忍扫兴,走过去接过乐谱,心里却为难得很。因为,我没学过乐理,根本--看不懂。

装模作样盯着乐谱,钟逊站在我身后,感觉他的气息就在我的头顶上,不禁升腾起一片异样,搅得我颇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看出我的异样来。

可越紧张就越出状况,翻页时一个不经意,纸张滑落,我下意识伸手去捡,正好身后的钟逊同时弯腰,两人撞在一起,他下意识地伸手护住我--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好巧不巧就在这时,被走到门口来找钟逊的梓涵看个正着。当下我就发誓,今后看神马偶像剧我也不骂编剧了,生活中的巧合远比偶像剧里还坑爹。

看见她,我心里一紧,急忙站稳,却忍不住悲催,这下好了,有理也说不清楚了。

梓涵站在原地,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带着愤恨,几乎要冒出火来。但她却什么都没说,视线抬起,看了看钟逊,鼻息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便转身走了。

我一脸惆怅。梓涵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没底,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

还在恍惚,却见钟逊忽然凑到我面前坏笑,“你在怕什么?”

你妹啊!我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却捕捉到他眼底的了然。

他依然在笑,别有深意,“每天都戴着面具生活,你累不累?”

“要你管!”我有些恼怒,一把推开他,跑出了音乐室。

14

我想过,以梓涵的个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但我没想到,她并没有把我叫出来正面讨伐,而是策划了一场小聚会,把我爸爸跟姚阿姨都叫到饭桌上,心平气和地将我的“道貌岸然”向两位家长和盘托出。

“我知道轻歌姐家境不好,所以心理有些扭曲,故意跑去纠缠我喜欢的人……”

居然是这样的歪曲诬蔑,而且理直气壮,到底是谁的心理在扭曲呢?

只是,我可以不顾她每一句蛮不讲理的指责,却无法忽略爸爸脸上的难堪。一个中年丧妻的朴实男人,居然要面对一个小女孩指责他的女儿,出于修养他却什么都不能说,那感觉是有多么难过!

“梓涵,你够了没有!”忍无可忍的我终于站起来,却被爸爸拉住,语重心长地望了我许久,刻意要维持根本不复存在的和平。

我只得坐下来,梓涵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样子十足挑衅。

姚阿姨在旁边,惭愧地看看我,动动嘴唇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闹剧在一人得意,三人尴尬中收场。

爸爸仪态良好地拉着我准备离席,刚转过身就听梓涵忽然想起似的补充一句,“对了梁叔叔,轻歌姐经常躲在操场抽烟,您不知道吧?”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自以为掩饰良好的秘密,竟然会被她发现。

爸爸顿了顿,但没有做声,只是沉默地把我拉走了。

傍晚的步行大街,人来人往中,爸爸的背影显得很是苍茫。

可是,他的脚步却是那么坚定,让跟在他后面的我异常安心。

我知道,这个不善言谈的父亲,在用行动告诉我,他信任我。

却让我无法不惭愧。扪心自问,一直以来我自认天衣无缝地游走在黑夜与白天,他真的从未发觉过吗?

还是知道,却依然坚信,他的女儿足够懂事,一定有能力把握自己?

15

可是,尽管有爸爸无声的信任与理解,我还是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委屈。

凭什么,我已经竭尽全力在学习一个人长大,却要面对他人无理取闹的指责,甚至,不能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凭什么,梓涵可以用胡言乱语诬蔑我,却轻而易举就收获原谅?

难道,只因为我比她懂事,所以就必须宽容大度,忍耐一切?

满腔的愤怒到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夜辗转,睡得极不踏实,清早起来,脸色难看得要死。

心情积郁,走到校门口时却撞到高岑那个,离老远就指着我喊,“怎么啦我说,被开水烫了?”

钟逊跟他一起,俩人神色明朗利落地并肩走来,朝阳灿烂,绿树青翠,看上去可真让人不爽。

我情绪不佳精神不振,实在没心情应付他,索性不理他,继续走我的路。钟逊却大步追来,横在我面前,低声问,“你怎么了?”

不知怎的,这声音太过熨帖,顺着耳朵划到心窝,让我立刻就脆弱得不行,我不敢抬头,鼻息含糊地发出声音,“没事儿。”

他却不依不饶,伸手搭在我肩膀上,强迫我抬起头来,目光相撞的瞬间仿佛又被他看穿到心底里面,他声音温柔了几倍,“谁欺负你了?”

谁欺负你了。

这句话正中泪点。

积蓄已久的苦痛,克制一晚的难耐,就因这句触及胸口的关怀,立刻失去了强装振作的理由,所有不堪一击的坚强瞬间倒塌。

也许,情绪注定要有一场爆发,只是碰巧被钟逊引燃。看着我决然而出的眼泪,他从惊慌到不知所措,最后忽然一下子平静,伸手将我揽到他的肩膀上。

原来,泪水也需要一个可以承接容纳的港湾,才可以肆意流淌。

在额头抵到他肩膀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整个人投入到一个巨大的保护壳里,没有惧怕,无须伪装,我可以尽情地伤悲。

只是,清醒过后却不由得心惊--这里是学校大门口,众目睽睽,我靠着他的肩膀……

“管他们呢,看到就看到,有我在!”

像是看出我在想什么,钟逊拍拍胸膛,一副“哥罩着你”的表情。

很难想象像他这么严肃的人会摆出那么贱的样子,我不禁一笑,再看面前的教学楼,忽然生出一股厌烦,便摘下书包在手里甩着玩,冲他说,“我今天不想当好学生了。”

钟逊看着我,明白我的意思,无所谓地耸耸肩,接着一把拉起我跑起来,“那好,咱们翘课。”

呼啦啦的风吹在脸上,天是蓝的,街是蓝的。连脚步声,都是宽阔无边的蓝。

我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无所谓,有钟逊拉着,我不怕。

16

事后想想,那一天的回忆满满当当,我跟钟逊去了电影院、游乐场,还逛了小吃街,最后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带我上了一辆公交车的始发站,一直坐到终点。

车子开很慢,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很舒服地颠簸着。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那么自然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也不知道两个半小时的车程,都跟他絮絮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下车,他送我回家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很想保护你。”

夜色微醺,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羞涩。

回到家以后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隔天醒来再想起这句话,却有些恍惚,不知道究竟是他亲口说,还是发生在梦里。

甩甩头,已经任性了一整天,生活不能总是自怨自艾,还是得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当优等生的好处就是,犯了错也容易被赦免,胡乱扯了个借口就被班主任放行,回到座位时却见佳音贱兮兮凑过来挤眉弄眼,“诶,有人看见你昨天被钟逊拉走的哦……”

“是啊!”我掏出课本,没打算理她的八卦。

我当然想过,昨天的事会被人看见,甚至--还包括梓涵。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况且我又不是真的怕她,担心有什么用?

甚至,在我的潜意识里,是希望梓涵借此找碴儿,再闹出点什么事端,那这次我一定不再退让,跟她面对面撕破脸。

揣着这样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等候,本以为会等来气势汹汹的梓涵,却不想,来找我的居然是姚阿姨。

那次饭局上不欢而散之后,我一直没有去找姚阿姨解释。解释什么?我并不觉得因为姚阿姨给我买了衣服跟日用品外带交了两次学费便矮了她们母女一头,而且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她帮助过我的全部折现还回去。

我知道,把所有恩惠都归咎于一个数字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自从那天梓涵敢当着爸爸的面羞辱我,我就明白,这笔账一定要还清,不然她永远都保存着高高在上的优越。

对姚阿姨,我依然是充满感激的,不管怎么样,她是真心想为我妈妈做些什么的。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来找我的目的,居然是希望我答应她,不要跟钟逊在一起。

消费相对奢侈的西餐厅里,姚阿姨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堆,不外乎希望我以学业为重,不要因为感情的事误了前程……可是她始终没有看我的眼睛,目光游离四处,最后越说越没有底气。

“好吧,轻歌,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我看着她,一个婚姻失败,只想专心当一个好母亲的女人,却因女儿冲动气盛找不到沟通方法而束手无策。她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来找我,用不理智来恳求,希望借此达到讨好女儿的目的。

“你知道,梓涵一直因为我要求把她带回国不满,她认为我改变了她的人生,使她过得不快乐不满意。可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好?她爸爸一心做事业,根本不会给予她任何关心,我只希望在她成长的时候,能不因亲情缺失而遗憾,可她却始终不理解我,而我也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怎样做才能让她开心……”姚阿姨叹了口气,神色间是浓浓的挫败,“我知道,拿长辈的身份来要求你不要跟钟逊在一起,真的是很过分……我知道,你不可能像梓涵说得那样故意使坏,我也不是硬要干涉你们的交往。只是,能不能,在梓涵还那么喜欢钟逊的时候,不要让她看到你们手牵手在一起?”

17

呵。原来所谓的不干涉,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为了自己可怜到无处施展的母爱,旁人的一切都可以牺牲。

但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不是因为我被她所谓的“母爱”所感染,只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

起身离开的时候,我从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递给姚阿姨,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

是一张欠条,上面是她对我所有的资助。

“轻歌,你……”

“姚阿姨,请不要推辞,这么做只是为要我自己心安理得。”这是实话,我知道虽然方法很幼稚,但这是我现在所能用来维护尊严的唯一方式。

走回学校的时候,在操场上遇见梓涵,她得意地抬起头,样子高高在上。

我无所谓,如果这就是她想要的胜利,随她高兴又怎样?

青春最自由之处便是可任凭个人选择自己的方式去成长,但最残酷却是最后不管有多少得失都需自己买单。

她当然可以用骄傲蛮横的方式度过她的人生,我也会选择我认为正确的路,坦然无惧地走下去。

我不再去钟逊他们的音乐室,也不再夜里溜到外面去玩,一颗心就这样奇异地宁静起来,专心当那个只属于白天的优等生,没有压抑,没有不安。

钟逊也没有来找过我,关于他的情况,很多都是从佳音那里听说,他不再迷恋吉他开始好好上课、他跟他的乐队慢慢融入集体不再特殊化、他最近行色匆匆一放学便急着离开学校……

每一个特立独行的少年都想当主宰命运的英雄,但当他明白,这世上并不存在所谓的胜者,所有人相对而言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便要开始顺应生活的规则。

生活就是,你要找到能让自己内心变得强大而且丰盛的东西。

这样,你就是幸福的。

不经意的瞬间,也曾远远近近见过钟逊,不再满身距离,但目光依然坚定。好玩的是,他竟然在跟旁边人对月考测试的答案。

这么快就变成了勤奋小男生?

我暗暗笑着,心里倒是时常想起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想要保护你。

它有着跟世间所有承诺一样的浅薄遥远,可还是让我在回味的时候,倍感稳妥、温暖。

我想,我之所以轻而易举就跟那个在黑夜里的自己告别,就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这句话。

18

听说梓涵后来有找过钟逊,但他态度依旧。而且放下吉他的他在人群里再无耀眼之处,便没了下文。

后来,学校里来了一个转校生,居然也是从澳洲回来的,样子非常英俊,只是国语说不太好,好多女生凑过去跟他讲话都听不太懂。

唯独梓涵,姿态翩翩地走过去,一口流利的英文,那男孩立刻露出了欣喜笑脸。

可想而知,又一场属于宋梓涵的公开表演即将开始,她这种人,永远不甘于平凡。

每个人都沿着各自的轨迹行走,所以才组成了一个热闹的小宇宙。

某天,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劈头盖脸的咒骂,“我靠,你没死啊?”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萧眷--那个曾引领我徜徉夜生活的老师,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

电话里却像平常一样,斗嘴打屁,忽然明白,生活里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告别,白天的我,夜晚的我,其实都是我。

就好像,我并不能单纯以好与坏去评价当时的状态。

闹腾完毕,听到他提议说,“最新发现一个好地方,吉他清唱,很是修身养性,要不要去看看?”

我没什么兴趣,却又不好扫他的兴,踟蹰间,又听他补了一句,“听说那歌手是你们学校的呢!”

手里一颤,电话都差点儿没拿稳,我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那歌手是我们学校的。

一时间,千思百转,故事摁下倒带键,回到了很久以前。

钟逊说完“我想保护你”的那天。

姚阿姨来找我离开他的那天。

他知道我的沉闷与挣扎,怜惜我的脆弱与眼泪,所以想要保护我。

可仅仅是“想”,他深知自己的力量单薄,还无法肩负。可是,当他看到我给姚阿姨打下的借条之后,终于决定,要为自己的诺言做些什么。

不是因为做得到或做不到,而是仅仅因为他会去做,便圆满了一个男孩长成男人的蜕变。

他懂得承担,他愿意扛下责任。

保护我的责任,而且不愿我有任何为难。

在学校里,他跟我保持距离,刻苦改变,不过是想再次出现时,给我一个更加强大的自己。

两天前,我从食堂出来,跟他打了个照面,他忽然交给我一个信封。

很有质感的厚度,我已经猜到是什么。

一百元的纸币,十张。

还有一张纸条,“别着急,欠下的,我们很快会还清。”

他用的是“我们”.

我的事,被他当成两个人的事。

心里有太多太多,比感动深刻,比感激深沉。

如果说之前,我依靠着自己所谓的坚定,去相信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那么此刻,我相信的全部,来自于他。

19

我跟萧眷去了他交口称赞的小茶吧。

招牌很有趣,黑底上三个白字,一杯茶。

才走进去,就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的旋律。

《Flightless bird》。

折翼之鸟。

原来,初次相遇,你已笃定要做我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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