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塔里木

时间:2022-08-13 01:32:33

一、从名字说起

赵塔里木这个名字,从书面文字至口头称呼都令人难忘。“塔里木”一词源出古突厥语,意为“流入湖泊和沙漠的河川支流”。今天,作为地标的塔里木,是欧亚大陆腹地56万平方公里的一片盆地、是一条长达2000余公里的河流、还是一座储存着160亿吨原油当量的油田,而无论是盆地、河流还是油田,皆以其凝重、浩瀚与恢宏而闻名。将塔里木这三个字入为人名,寄托着父母的深意与期望。赵姓塔里木者,作为中国音乐界的一位学者以及笔者的师长与领导,则以其坚韧、宽厚与执着而立身。

二、学子——学者

赵塔里木是一位坚韧的学子。新疆素有“湖湘子弟满天山”之说,虽祖籍湖南,自被父母赋与“塔里木”之名,他便被深深烙上了新疆的印记。出生于乌鲁木齐的赵塔里木中学毕业后,远赴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担任州文工团演员,七年的文艺实践使他浸淫于蒙古长短调、哈萨克阿肯弹唱以及维吾尔麦西来甫等民间艺术的海洋中,并与当地民族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当今天的赵塔里木袒露他至情至性的一面时,还会用蒙古舞的抖肩击筷来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而也正是这段生活,奠定了他与民族民间音乐的不解之缘。1978年,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塔里木进入新疆奎屯师范学院学习,主修理论作曲。两年后转入新疆师范大学音乐系,1982年获得学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82年,随杜亚雄教授考察新疆少数民族音乐,从此走上民族音乐学之路。经过五年的执教和研究生涯,1987年塔里木考入中国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攻读硕士学位,师从耿生廉、杜亚雄教授,研究方向为民族音乐学,于1990年获得硕士学位后返回新疆师范大学任教。再经过五年的执教生涯,1995年考入扬州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研究生,师从王小盾教授,研究方向为“汉民族与少数民族文学艺术的比较研究”,1998年获文学博士学位。

从学士至博士的求学生涯,在上个世纪对于地处新疆的学子而言,无疑是一条充满艰辛而坎坷的道路。更不幸的是,塔里木在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文工团工作的七年,正处于期间。为了备考,塔里木甚至发明了凿冰洗脸来保持头脑清醒的方法,偏远的博乐小城在冬天动辄就是零下30多度的奇寒天气,可以想见一个年轻人以冰水扑面的惨烈。考入大学后,在钢琴教育家王莲教授,音乐理论家赵梓辉教授,作曲家祝令、马辉教授等名师的指导和自身坚忍不拔的努力下,塔里木打下了坚实的音乐理论基础。1987年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攻读硕士学位,是塔里木第一次走出新疆,也是新疆音乐界首位硕士研究生。在中国音乐学院接受了全面而系统的民族音乐学训练后,他深入蒙古族额鲁特部进行了长达半年的田野调查,完成硕士论文《蒙古族额鲁特部民歌特征的鉴别与解释》,论文荣获全国高等艺术院校第二届中国音乐史优秀论文评选研究生组评委奖(1990年)。1990年获得硕士学位后,塔里木回到新疆继续执教。1995年考入扬州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再次成为新疆音乐界的首位博士研究生。就这样,一个来自大西北中年学子,来到瘦西湖畔的温润环境中,在王小盾教授的悉心指导下,以目不窥园、夙夜不懈之精神,对中国音乐文学的古今典籍进行了深入的阅读和研究。近两年的潜心修造后,塔里木将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投射到了中亚东干人的民歌,之后辗转于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与新疆甘肃等地,完成了洋洋二十余万字的博士论文《在中亚传承的中国西北民歌——东干民歌研究》。

赵塔里木是一位胸怀博大的民族音乐学者。新疆的偏远与相对闭塞,确实使得求学之路充满艰辛曲折,然而正是其多民族文化的丰富资源,为音乐学家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塔里木深知,民族音乐学家首先必须植根于民间音乐生态之基底,以坚定信念与毅力向纵深发展,形成立足之本的直根系:其后还须扩展至探寻与音乐共生的文化背景,以求知欲与置疑态度发展出侧根,打通学科壁垒,形成网状分布的须根系;最终从土壤中不断汲取营养,形成伟岸的树干与繁茂的树冠,在人类文明的普照之下进行光合作用,以参天大树的高度来俯瞰世界民族音乐之林——是为直根、须根、树干、树冠的有机关系。因此,民族音乐学研究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深入调查对象的内核,以局内人的身份与该文化生态形成共同体,分享其音乐的审美内质与社会功能,最终再上升至学术层而对其进行理性的把握与诠释。在撰写硕士论文《蒙古族额鲁特部民歌特征的鉴别与解释》时,他深入伊犁昭苏、尼勒克二县的额鲁特部中,与民间艺人共同生活,熟练地掌握了额鲁特语,并记录下一百五十余首额鲁特民歌,对额鲁特民歌共生的文化背景、额鲁特人的音乐观、民歌的分类和流传、额鲁特民歌的歌词特点与音乐特征、额鲁特民歌在社会文化体系中的功能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研究。该论文是民族音乐学田野调查、系统分析与科学结论的范本之作。

通过《蒙古族额鲁特部民歌特征的鉴别与解释》一文,塔里木展示出作为民族音乐学家所必须具备的扎实根系,而在《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价值再认识》(《音乐研究》1989年第3期)一文中,已经看到塔里木伸展出树干的端倪。文中首先通过描述少数民族音乐与其生产活动的联系、在婚礼民俗中的作用、在少数民族宗教活动中的文化意义等方面,揭示了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价值的特殊意义,并阐述了少数民族音乐在文化中的“向心”、“规范融合功能”,为“文化价值相对论”的观点摇旗呐喊。文中指出:“任何一种文化,无论处在何种发展阶段的社会环境中,其自身具有的价值体系是其它文化不能取代的。”同时,塔里木也冷静地指出:“在观察异民族音乐文化时,试图采用一种完全中立、超然的态度来摆脱自己的价值观对观察、判断所产生的主观倾向是完全不可能的。但这不意味着放弃文化价值相对观,相反却要提倡和坚持,并作为研究工作的出发点。其根本意义在于:不断向客观逼近。”他还在文中警示“另一种极端倾向是:虽然从“平等音乐观”的愿望出发,最后却得出不平等的结论;从批评“欧洲中心论”出发,却建立起地域、民族的自我中心。”这些观点,在时隔四分之一世纪后的今天看来,依然振聋发聩,这是民族音乐学家面对全球化大潮时应该坚守的原则与座右铭。

正是持有这种科学的民族音乐观,使得塔里木的研究视野愈加开阔起来。以新疆额鲁特部民歌研究为起点,他开始将目光拓展至整个中亚。新疆与中亚存在有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塔塔尔族、乌孜别克族、塔吉克族、蒙古族和俄罗斯族等7个主体在界外的跨界民族、还有维吾尔、回等2个主体在界内的跨界民族。而回族作为一个跨界民族长久以来并没有引起学术界应有的关注,其音乐文化的跨界研究则基本上为空白,塔里木以其敏锐的学术触觉关注到了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等中亚国家的东干人音乐文化。1997年1月至5月,他与王小盾教授前往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对东干民歌进行了实地调查,历经辛苦与磨难,终于1998年9月完成了《在中亚传承的中国西北民歌——东干民歌研究》。可以说该篇论文的完成,标志着塔里木作为一个民族音乐学者,正在形成其知识结构的树冠层面。该文对东干民歌的流传分布、民歌概念与分类、传承方式以及唱词格律等进行了全面的调查与研究,并将东干民歌与中国西北回民民歌进行了个案的对比与分析,从而全景式收录了中亚东干民歌的形态、文化背景及其所呈现出鲜明的跨界特征。这篇论文是中国跨界民族音乐文化研究的开篇之作,将为国内跨界民族音乐文化的研究拉开序幕。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全国55个少数民族中,有34个跨界民族。对于跨界民族所进行的文化研究,还关系到政治、经济、宗教乃至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等重大问题。20世纪中国的民族音乐学家们,不仅仅要从学术层面上揭示跨界民族音乐文化及其共生文化体系的属性与特征,还要站在公民层面,在探索艺术真理的过程中承担起维系中华民族认同、构建国民文化多元一体格局的重大任务。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塔里木将研究的目光拓展至东南亚民族民间音乐上来。2011年8月,经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各学科规划小组评选审批,塔里木主持申报的科研课题《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跨界民族音乐文化实录》,被列为“2011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澜沧江一一湄公河流域面积约达80余万平方公里,从云南出境,流经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和越南等五个东南亚国家。而云南境内的25个少数民族中,跨国境民族就有16个,东南亚国家从20世纪后期以来是世界公认的经济发展最快的地区之一,同时也充满着政治、经济乃至军事上的不确定因素,因此对这些跨界民族的音乐文化研究,实际上已经远远超越了民族音乐学学科本身,上升至与国家文化安全、经济发展、边界和平等息息相关的重大命题上来。

纵观塔里木的学术研究历程,在其丰硕的研究成果中可以清晰地勾勒出这样一个脉络:从新疆额鲁特民歌解释,至中亚东干人的民歌研究,再至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跨界民族音乐文化实录,正是一个民族音乐学家立于民族民间音乐生态中向下植根、网状伸展、登高俯瞰的历程,硕士与博士的研究对象分别从境内单一民族(额鲁特)、拓展至跨界单一民族(回族-东干)、再至跨界民族集群(云南-东南亚五国),昭然揭示出一个胸怀宽广、肩负使命的民族音乐学家的历程。

三、教育家——领航者

“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后汉纪·灵帝纪》)。以言传者为“经师”,以身教者为“良师”,倘若以思想、智慧与人格的力量为学生树立信念与理想,是为“人师”。本科于师范大学、硕士于音乐学院、博士于综合大学的学习经历,综合大学、艺术学院、专业音乐学院的执教经历,使塔里木对教师这个社会角色有着全面而深刻的理解:以言传身教的“良师”为起点、以照亮学子学术人生的“人师”为目标。塔里木一直如此践行:课堂上的他以严谨缜密而著称,生活中的他则如慈父般地关爱学生,而无论课堂内外,他都用自己的行为、思想与意志影响着学生。在专业方面,塔里木强调必须通过系统地学习与训练,掌握全面而扎实的音乐理论与实践技能功底。在综合素养方面,塔里木强调打通学科分界,人文与科学素养并重,对于音乐学专业的学生而言,还要具备经史子集的古典文献阅读功力,熟练掌握外语来保持对国际学术热点的时刻关注,还要熟练掌握现代科技的研究手段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率。正所谓一手读春秋、一手用科技。最最重要的,做学问即是做人,学品与人品同步、知识和行动合一。令人记忆犹新的是,在新疆师范大学首届本科毕业生典礼上,塔里木在黑板上有力地写下一行大字:“踏踏实实做学,老老实实做人”。这一行朴素无华的文字,整整影响了一代新疆音乐学子,他们坚定地朝着老师所树立的灯塔前行,同时也遵循着着薪火相传的传统来照亮后学的道路。

从上世纪90年代起,塔里木便以民族音乐学家特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对现有的高等音乐教育体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在其《新疆高师少数民族音乐教育中的一个误区》(《中国音乐》,1996年第2期)一文中,对少数民族班视唱练耳的教学内容与其母语文化割裂、教学方法与其音乐实践过程脱节的现状提出了严重的质疑,认为现有的课程体系中“许多课程的内容基本上是欧洲传统音乐文化的经验总结,而民族音乐文化的知识在这些课程中充其量只是‘民族化’口号下表面的、缺乏实质内容的点缀”,其根源在于“一元音乐价值观的误导”。走出误区则需要“树立多元的音乐文化观、认真研究少数民族的音乐文化特征、探索双重乐感的人材的培养”。从此,新疆师范大学音乐系在塔里木双重乐感人才培养的指导思想下,在课程体系与培养方式上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创新,即使在塔里木调入新疆艺术学院工作后,后继者依然沿着这条道路探索进取,终于在十多年后结出了丰硕的成果。

1995年,塔里木调入新疆艺术学院工作。新疆艺术学院是西北地区唯一的综合性高等艺术学府,学院设有音乐系、美术系、影视戏剧系、舞蹈系等,汇集了新疆的歌舞丹青艺术门类,这为塔里木的教学与科研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在教学方面,塔里木开设了《音乐学基础》、《民族音乐学概论》、《民间音乐田野调查技术》、《计算机音乐概论》等课程,集基础理论、艺术实践及音乐科技各方向的教学于一身。在他的主持下,新疆艺术学院创办了音乐表演专业木卡姆表演方向,并于1996年首次招生,这标志着自古以来民间口传心授的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正式纳入了高等艺术专业教育的体系中。塔里木认为:“当代学校教育己是民众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木卡姆的传承不可完全游离于这个文化传承的主流。如何不失时机地将木卡姆传承纳入学校教育轨道,使其成为活态传承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学校艺术教育必须直面的问题。”经过七年的实践探索与总结,2003年新疆艺术学院木卡姆教学成果被评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国家教学成果二等奖。与此同时,赵塔里木领衔的音乐学学科被评为自治区艺术类惟一的重点学科。

2006年,塔里木调入中国音乐学院工作。中国音乐学院、我国唯一一所以中国民族音乐教育和研究为主要特色,培养从事民族音乐理论研究、创作、表演和教育,推动民族音乐文化继承和发展的高级专门人才的高等音乐学府——这对于一个民族音乐学的学者与教师而言,无疑是如鸟投林。在这里,塔里木担任了硕士与博士研究生导师,并为学院开设了《中国维吾尔木卡姆述略》、《跨界民族音乐文化研究》等课程,将自己的学识与见解浓缩为精华,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学生。他培养的三名博士研究生的毕业论文均获得优秀。

正是在其求学与执教生涯中体现出的德才具备、知行合一的品质,塔里木被时代赋与重要的社会责任与使命,他从1993年开始担任领导岗位,历任新疆师范大学音乐系副主任、音乐系主任,新疆艺术学院院长助理、副院长、党委副书记、院长,2006年任中国音乐学院常务副院长,2009年任院长。在中国民族音乐教育的航程中他经历了风吹浪打的磨炼,从一个水手升至大副,如今已经成为船队的领航者。塔里木十多年在新疆多民族地区担任领导的工作经历,使他形成了顾全大局、注重团队协作的工作方式,并具备了包容与尊重不同文化的宽广胸怀。2006年他刚从新疆远赴北京承担中国音乐学院常务副院长的岗位时,许多人无法信服以其遥远边疆的出身背景,如何执掌这所中国民族音乐的最高学府。塔里木则以其特有的坚定不拔的个性、沉着冷静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的决断执行,在短时间内消除了人们的疑虑。2009年9月,塔里木不负重望,正式担任了中国音乐学院院长一职。如今,塔里木肩负的责任与使命可谓更加任重道远:“构建中国民族音乐教育体系”的办学目标,早在中国音乐学院建院之初的上世纪60年代就已提出,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以来老一辈音乐理论家、教育家们的不懈探索与实践,已经初步建立起具有特色的理论课程体系。但是对于全面建立与之配套的创作、表演、研究、传播的中国民族音乐教育体系这个重大目标而言,中国音乐学院依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塔里木承诺,在其任期内将围绕着教学、科研、艺术实践与对外交流三个方面,通过实施人才梯队搭建、规章制度完善、校风学风建设、科研创新奖励等诸多机制,将中国音乐学院全力打造成为中国民族音乐人才培养的高地、中国民族音乐科研和信息基地、中国民族音乐文化对外交流的基地,实现校党委所提出的建设国内一流、国际知名高等音乐学府的目标。

身兼民族音乐学家、音乐教育家的塔里木,对中国音乐学院的办学定位有着清晰而深刻的认识:“中国音乐文化是由56个民族共同创造的,这样才形成了中国音乐文化的多样性。中国传统音乐是包含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的,我们的教育也应该包含这些内容。中国音乐学院也是56个民族的音乐学院,这包括两层含义:第一,中国音乐学院的教育资源应该是56个民族共享的;第二,中国音乐学院应该把56个民族的音乐文化资源积极地转化成教育资源。”塔里木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与中国音乐学院紧紧地结合在一起,2014年中国音乐学院将迎来她的建院五十周年校庆,我们期待着中国音乐学院的明天更加辉煌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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