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 第6期

1

这是春天的一个下午。四周里春雨下出一遭的蓝雾。

三红看着一滴雨落在屋檐下的茅草上，然后几滴拥在一起，抱成一团，沿着茅管滴下，在地面上开一朵花。一只蜜蜂在忙碌，不断从泥巴墙上的洞里忙进忙出。三红折根茅草，蜜蜂被慌慌张张地赶了出来。三红笑了，喊四红，来吃蜂蜜。四红正趴在土墙上支楞耳朵，朝三红招手，指指屋里：要生了，妈妈又要生了。三红扑上去，踮起脚，仰头看塑料薄膜做玻璃的窗户，薄膜上满是灰尘。四红说：垫脚，垫脚！三红说：你垫我？四红说：我先看。两人都想先看，谁也不想成垫脚。二红出来倒水，看到两人推推搡搡，说，家里有事，你们少捣乱。二红脸红扑扑的，二红把木桶洗了又洗。三红四红围上来，急切地问二红：能放我们进去看看么?不，二红提高了嗓门，你们不作兴进去。二红扭头进屋，手在草帘上一甩，留个虚枉的影。三红和四红很失望，互相看一眼，又回到东墙。被三红赶走的蜜蜂又回来了，屁股留在外面，拼命地摇。三红对它已没了兴趣。四红突然问：姐姐，这回应该是个弟弟吧?三红突然想到五红。问：五红呢?五红正在墙角睡觉，啃了一嘴泥。五红还只四岁，流着口水，永远睡不醒。三红摇摇五红：五红天塌下来了。五红瞪个迷糊眼，看三红，瘪着嘴要哭。三红笑了, 睡吧，睡吧，睡醒了，我们就有弟弟了。

四红跳了几下，还是够不着窗子，翘个嘴喊：三红，我给你垫脚。三红一赌气，我不要你垫。

四红说：从上回雷根夜里来过，我就知道家里要出大事。三红仰起头，好像想起那夜曾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雷根是村长，是常客，来家里是说道理的。后来来了也不说话，坐在长凳上抽烟，大道理小道理已经说了无数遍，再说，他自己都觉得累。抽完一根再接一根，烟头聚会似地摊一地，还是不走。家里要睡觉了，爸爸也不说，哐当关门落栓，雷根尴尬地站起来说要走，爸爸就笑了，我以为你不走，要陪我们夫妻睡觉呢！雷根看看茅草屋的四壁，再看看在床上默默抽旱烟的爷，说：你家就是越生越穷的典型！

这典型全大队全公社都知道了，大会小会干部总要拿出来批一通。爷躺在床上或者在门口晒太阳听不到，但爸爸是听到的，每次爸爸都脸色灰暗，一路缩着脖子回家。回家不吱声，不敢抱怨爷，那些鸡狗没有安逸日子过了，不是鸡飞就是狗跳，最后爸爸的巴掌不断在几个红的头上跳。爷一声断喝：你又发什么神经？爸爸安静了，蹲在篱笆墙旁，低头抽烟，倒霉的是地上的蚂蚁，来一个灭一个，用手捻，用火烫，一个个毙命，到最后，爸爸就一个人嘿嘿笑了。妈妈是家里的一个影子。这个影子贴着墙，悄无声息地移动，只有三红能感知这个孤单身影的温度。终于有一天，雷根指挥一帮人卸了家里的门。甚至有个人一下子窜上屋顶，要掀茅草屋。三红不敢看，更不知道没了屋顶的茅屋是个啥样。家里人都很无助地看着一跳半墙高的那个人。终日不下地的爷爷拿了一柄锄头，三红看那锋口雪亮。就在爷爷把锄头挥向雷根脑袋的时候，屋顶上的人说：老头子疯了，他不要命，村长，你可要命!迅速地从屋顶跳下来，三红看这人是只猫。爷爷高举着锄头，终于支持不住，咳嗽成一只瘫软在地的麻袋。雷根抱头：老太爷，全县都挂号了!爷爷不答，摸索半天点上旱烟，咬着旱烟嘴，不抽。雷根后来已经不是来发指令的村长了，是来陪笑的傻子。

爷爷坐在床上，酒瓶不离手，三红知道瓶里灌的是“大麦烧”，爷爷红着眼睛说抱个孙子才有脸到阴间。

2

三红四红被关在草帘外。门被卸走后，爸爸编只草帘子当门。今天可以在草帘里自由出入的是大红二红。三红四红掀开帘子一只脚企图进入，从空中跳下一芦柴棒，打在脑袋上又弹起，然后是断喝：门外去。爷爷像关公一样把着门。爷爷老得像只狮子，虽然坐在床上不能追逐她们，但那竿精心选择的芦竹是他延长的手臂，会灵活地在她们头上跳跃。四红有一天趴在三红的耳朵里说：梦里，爷爷的芦竹烧成了灰，一碰就飞了。三红掩着嘴笑，指指床上的老狮子，夸张地做了一个吃人的动作。四红看见二红在忙着烧水，二红折草的声音很清脆。大红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在房间里。早上母亲赖床她们都是知道的。

在这个家三红四红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只土圪塔或是一根无足重轻的草，被往哪个角落一丟，时间长了，就忘记了。家里的不幸从三红出世时开始。因为从三红开始，家里就不断出现雷根的身影，雷根要爸妈去结扎。三红四红搞了好长时间也弄不清楚结扎是什么意思。她们后来认为这是个鬼词，她们用这个词相互吓对方。只是爸妈谁也结扎不了，家里爷爷不松口，啥事也办不成。爷爷要抱孙子，一打孙女也不顶用。

三红找到了一只水缸，这原来给猪沤食的，猪出栏，被废弃了，现在是满缸的水，罩着雾似的春雨。三红兴奋地叫四红：看，这是什么!四红见了，嘴笑得咧到耳朵根。两个人找了一只河蚌壳和一只破碗，呼哧呼哧地刮水，到一半的时候，四红说：行了，我们搬得动了。两人又呼哧呼哧搬缸。这时三红远远看到大红，大红后面跟着老粉。老粉是接生婆，捏着蓝布袋，三红知道里面一定有一把雪亮的剪子。五红出生时三红见过。

站在水缸上两人感到轻松多了。五红醒了，也趴在水缸边，歪着头，傻笑。三红跳下来，从蜜蜂洞里掏出一些淡黄的蜜抹在五红的嘴上，五红直拍手，眼里光芒照四方。四红眯着眼，透过薄膜的缝隙看到房间里一片忙乱，妈妈的肚子高高挺着，老粉扳着妈妈的腿，说：使劲！使劲！妈妈在痛苦。四红几乎要喊出来，心跳得咚咚直响。四红想爸爸这时要在多好，爸爸给雷根叫到城里装粪去了。爸爸总是被派到外面，顾不了家。

四红跌坐在土墙边，也看到那只蜜蜂飞进飞出，嘴里发出的声音很甜。四红想：明天一定用瓶把它捉起来，专为自己酿蜜。四红对三红说：我冷。三红看一眼四红，眼里起了一层雾，三红手上冻疮钻心痒，无法扼制地抓。四红又说：我冷。三红突然明白过来，使劲搓手，敷在四红的脸上，使劲一捂：嘿嘿，不冷了吧!四红一边躲一边跳起来：你弄痛我了!不痛，不痛!三红安慰道。三红的安慰让四红想到母亲，此时母亲正在床上挣扎着，已忘了她们的存在。母亲的声从窗子的缝隙里漏出来。三红吸附到墙上，像只图钉。四红说：我们也是这样从妈妈肚里掉出来的么?三红回头看了一下仰脸的四红，嗯了一声。四红再看一眼五红说：妈妈已顾不上我们啦。三红想起妈妈躲出去已经几个月，几天前的一个深夜才回到家。那天早上醒来，她们发现了妈妈，心里“噗”的一下乐出一朵花。但是妈妈回家是一个秘密，不能告诉村里任何人，特别是雷根。雷根如果知道了，妈妈就会被绑到医院去。四红叹口气：三红，我们真不该来到世上!三红安慰说：我是男的，就没你，你是男的，就没五红，五红是男的就没妈妈现在的疼，这次一定是弟弟，有了弟弟，妈妈就不要疼了，妈妈就不会流泪，更不会像苍蝇东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