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鲁佐德好寂寞

时间:2022-08-11 08:38:46

她已经五岁了,曾经我就是她的全部,渐渐变成世界中心,又渐渐离中心远了那么一尺……

那1001个不能睡的夜,山鲁佐德究竟如何度过?故事永远说不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顾自摇曳生姿,而她,眼皮盖下来像块发好的面团,舌头是缓缓凝固的拔丝,拉扯不动。眼前国王的脸,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会不会刹那间只想豁出去:谁管你是不是国王,老子不想讲了。

我说过的故事,比山鲁佐德还多一夜。而我伺候的,并非国王,乃是敝府的小公主:小年。“夜深了你还不能睡,你这样折腾你妈为哪桩?”小年出生后,流行歌曲就被我改成这样。

洗过澡,喝过牛奶,把被角掖到下巴颏下,她心满意足地发话:“妈妈给我讲故事。”从一两岁起,这就是她临睡前的必修课。无论讲多少,她都不甘心:“好短呀,讲长一点儿。”小手指向无尽虚空,代表那看不到头的“长”。

《龟兔赛跑》几十回,又复赛又决赛最后冲刺奥运会升国旗奏国歌了,她仍不依不饶:“没完没完,后面还有。”我终于烦了,大喝一声:“睡觉。”她哇一声大哭起来。我拿被子蒙头,假装听不见,过一会儿摘下被子一看,她脸颊带着泪珠睡着了。

大概她也发现人不能控制故事的长度,单能控制故事的宽度,于是改为加量:“妈妈你每天讲三个故事。”从《爱漂亮的小企鹅》《被遗弃的小山羊》一直讲到《住在山上的牙仙子》,目录拉出来就是一部书:《从A到Z:渴睡妈稀里糊涂诌故事》(顺带打个广告,有人想出版不?)

她喜欢的故事,连听几十遍,每天才捧着奶瓶就问:“今天还是小企鹅吧?”到现在我才同情那些无限抄袭自己的作家:一遍遍照本宣科,即使读者百看不厌,写的人不烦吗?

终于抵受不住她的纠缠,我开始现编:“从前呀,有个小宝宝,叫小年,她不乖,她不肯睡觉”她半惊半疑地看着我,意识到我在编排她,不知何以抵抗,就找茬:“我不要听人的故事,我要听小动物的。”我板着脸忍笑:“好,从前有条小狗,叫小年。”她大叫:“不叫小年。”我说:“好,叫小汪,小汪不乖,不肯睡”她终于,沉沉睡去。

倚马千言算什么本事,七步成诗有什么了不起,睡在她身边,我随时舌绽莲花。《不会放屁的大恐龙》,是她的最爱,每听狂笑不已。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家人:小朋友总是要犯错误的,只有大恐龙,才很乖很乖,连屁都不放。《大白猫和小灰鼠》:她是天真美貌的大白猫,生来就是猎人,但,她有她的孤单,猎物易求朋友难得;而他,是狡狯的灰鼠先生,永远衣冠楚楚,总是笑容可掬。他是真的愿意和她做朋友吗?吃不吃,杀不杀,朋友能不能做一生一世这故事随着我当天的心境、际遇、我的爱恋观与友谊观日日不同。

无数次,我一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故事,一边五心不定:一个未定形的构思;明天要交的活;遥远黑暗里响起手机短消息的声音我非常焦燥,想迅速结束这催眠之旅。我觉得我快将一生浪费在这些无聊的小浣熊、小猫鼬和小什么什么上。

多少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挂在墙上的水滴,沉闷地坠下来陡地惊醒,世界是匀净的呼吸声。轻轻挪开小年压在我身上的手脚,我又起身回到电脑前——一天之中,真正属于我的,无非是小年睡熟、我还清醒的这几个小时。

说不清几时起,小年不那么需要我讲故事了。有时她听电脑上的音频。有时她自己翻绘本。慢慢的,她能抱着一大本给我们朗读了。

有一晚,屋里还灯火通明,我却突然意识到这安静的不可思议:卧室里,小年正坐在床上,把《绿野仙踪》和《秘密花园》都摊在面前,举棋不定。终于选定一本,摊开来,专注地看了起来。大概是看完一个段落,她满意地合上书,关灯,睡觉——一眼也不曾看向站在门口的我。

突如其来的,新生的黑暗令我一步也不能移动:她,不再需要我了。

她已经五岁了,她长大了。曾经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渐渐变成世界中心,又渐渐离中心远了那么一尺到现在,我大概还沾得到一点中心的光。那些临睡前的困斗,之后都会成为最昂贵的回忆:不会重来,永不雷同。即使我再生一个孩子,属于她的那一份,总是独一无二。

而我,是第1002夜的山鲁佐德,感到了,微微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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