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江,流水华章

时间:2022-08-10 05:45:14

我一直想去寻找一条江,背上背包,以旅行者的身份混迹于一群当地人中间,听他们用陌生的言语随意交谈,看他们手里握着散发热气的早点,在满面尘灰的客车上大口咀嚼。我会在一个名字古旧的小镇上下车,悄然地走向那条江,我想沿一条江一路走去,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那样我才能见到一条江的美丽。

后来我邂逅了楠溪江,我开始在别人的记录里逐渐了解它,偷偷关注它,像看一场电影,忘记了电影讲述的故事,但故事的背景却铺展到我心中。

我想这是一条跟我有关的江,它悠远的流淌里,有我生命里想亲近的声音;它清澈的水域里,有我的忧伤;它沿岸散落的村庄中,有我青梅竹马的邻家姑娘。

那些喜欢风景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理想的山水,天地间的事物,它们是有灵性的,它们也在等待自己的知音。否则历经千万年,一座山不会永远朝气蓬勃挺立在霞光里,一条大河也不会一直保有澎湃的激情,像热恋中的诗人。

它们在等待知遇的目光,而我们在寻找自己生命里最为亲切的场景。我要有一条江,它离我很远,它又日日流淌在我心底的沟沟坎坎里。在它的身影中,我总能看到自己的样子。

这就是我要说到的楠溪江:

从青碧的群山而来,它绵延向下,一路走过林立的峰岚和山脚下平坦的腹地。作为江,它并不十分开阔,没有磅礴的巨浪和千帆竞渡的壮观。但作为江,它却比河与溪来得有内涵,它的宽和深都恰到好处,让你想亲近又只能望而却步,它很秀丽却保持神秘和威仪。它是有着万千气象的,像一轴山水的长卷,在灵动的狼毫笔下氤氲着水墨的气息,村庄、古朴的木屋、夹岸而生的芦苇都一一入画,那是多么丰富的内心呀。

楠溪江,一条在浙南的山间静静流过的江。

在我未见到它之前,它就和我的生命有了奇妙的交融。

我开始去寻找它,先是暮春,沿岸的田野里麦子金黄,我在山涧的臂弯里看到了楠溪江,碧蓝的水,静默地流淌着,波澜不惊。一路,我们的车缘江而行,有时山路蜿蜒,我会一下子看不见它,但转过一个很大的弯,它又在面前了,一副处事不惊的样子,还是那么碧蓝的水,静静伸向远处。

一个又一个村庄沿江而筑,是江水养育了一座又一座村庄,有水的地方,才有丰美的庄稼和兴旺的家族。楠溪江沿岸,星罗密布着众多历史悠久的古村落。石头的房屋,高大的古木,纵横的街道,独具匠心的布局。许多村庄都有自己门楼高大的祠堂,这让我们看到一个村落的丰厚历史。江水过处,村庄铺展开幸福平和的日子。

楠溪江沿岸的古村落大多保存完好,几百年的岁月侵蚀,并没有改变它们的样貌,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在清凌凌的江水里洗去脸上的尘土和脚底的沙砾。有人会远离故土,求学、入仕、经商、追逐梦想。但他们一定会回来,他们走不出一条江的千回百转,他们走不出一条江的碧水长流。

那些殷实的村落和朴素的人们,那些青葱的庄稼和金黄的麦地,让我进一步相信,这是一条甘甜的江,它静静地流淌着,荡漾起温暖的人间烟火。

当然,我知道,它也一定有自己绵长的忧伤,总有一些人吧,在深深的夜里,坐到江边呜咽,看流水静默地带走一切。可能是一个思妇,可能是一位游子,可能是落魄的文人……多少漫长的时光,多少人的忧伤都落入了这清澈的流水里。当然还有许多蹉跎的故事在江畔、在那些古旧的村落里轮番上演,是一份遗憾的爱,一段错位的情思,一颗被无情现实淹没的玲珑的心。一条历史丰厚、悠远流淌的江,一定有很多不可言说的忧伤故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接下来是一个深秋,我再次去寻找楠溪江,那是一个阴天,并没有阳光在江水里像鱼儿一样跳跃。汽车带着我们沿江而行,我相信这是一次顺江而上的寻访,仍然没有明确目的,其实一条江,它的任何一段都是我想遇见的。就像心仪的人,她的哪段年华你不想拥有呢?在哪里停留似乎不是很重要了。

这一次,我有机会走到江里的溪滩上,有机会踏着江上的搭石一步一步涉水而过,像小时候那样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踏过童年的溪。多少年了,夹岸的村庄已如繁花盛开,无数的人们都来了,又走了,这条江依然生生不息。我知道一条江其实是一个时间的投影,是的,或者说它是时间的参照。它的生生不息印证着岁月生生不息,它的源远流长预示着生命源远流长。

沿江而筑的村落有盎然的古意,在时间中,它们散发出朴素的光亮。喝着纯澈的水长大的人们是幸福的,他们每天都可以看到江水静默地流去,看到清晨的曙光将一条江唤醒,他们会早早明白,那是一江的岁月年华啊。还有谁愿意挥霍时日呢?在时间的长河里,每个人只是一个漾起的涟漪罢了。一条江给了我们许多生命的暗示,它是流水的华章。

在深秋的风里,我不止一次想到了谢灵运,这位东晋时代飞扬跋扈的诗人,被排挤到偏僻的永嘉一隅,成为这一方山水的太守。他走到楠溪江边,偶遇的这轴山水,给了他无数锦绣诗篇。他不止一次在江边站过,一千多年前的江水声他听过,一千多年前的江上归帆他看过,一千多年前的风声掠过身体,他经受过。现在,我听到他在江上说:叠叠云岚烟树榭,弯弯流水夕阳中。江风将他的声音送得很远,远到千年之外,远到那些高高地从水面上掠过的白鸥的头顶。

我又站在这里,尽管有先后,但我们一定会遇见。谢灵运拥有过的这条江,现在正从我的视线里流过去,它从远古来,像一块通透的玉,一直保有清澈和深邃,并且一直跟我的心灵相通。

发稿/庄眉舒

上一篇:绷圈儿 第5期 下一篇:巍巍昆仑茶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