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八十的你

时间:2022-08-10 04:04:53

如果我的偏执是因为你,那我应该在两年前死去。

他的手像你的手

我后来在旅途中所遇见的人,和你都有点儿像。

他们也都脆弱、心软、敏感、自尊。他们也长得很好看。

他们也都真诚、善良、直接、简洁。喜欢我的,就说出了一生的承诺。

当我穿着夏天的衣裳,露出了手臂,他们也都询问我左臂皮肤上这枚蓝绿色的印记是什么。然而,我已经没有兴趣让他们猜了――

“是胎痣。”我对其中一位说。我和他是在去三亚的飞机上认识的。他是27A,我是27B。很多时候,人类的缘分就是波音737飞机上两个相邻的座位吧。外面的阳光暗下去,飞机颠簸,空中小姐告诉乘客不要慌乱――很多时候,人类的缘分就是一场有惊无险的云层摩擦吧。

飞机飞稳后,那个人的手还一直扶着我的肩膀。我并不觉得被冒犯,他的手像你的手,有力,硬,暖,干净,是一双得体的手。

我和他闲聊起来。从他的言谈举止、相貌表情以及穿着上,我找到了一些零散的你。这件事让我对他充满了感激,谢谢他提供了关于你的细枝末节。我想那天我应该也不错,因为一个小时后,他对我感兴趣了:“你的胳膊撞青了?很淘气吗?”

他的样子像你的样子

他说得没错。在我爱淘气,也淘得气的年纪里,我认识了你,那个时候我们总是在玩“猜胳膊”游戏。

我臂上这枚印记,沿静脉上行,距离心脏大约50厘米,是明亮的蓝绿色。每年它的直径都会增长几毫米,初生时只有芝麻大小,上学后,它长成豌豆的形状,认识你那年,它有一枚纽扣那么大了。

你说:“是文身失败了。”

“是绿色的守宫砂!”

“是昨晚的芥末洗不掉喽,哈哈。”

“是前世的孟婆汤烫的。”

……

是我不够矜持,不懂得怎样用女性的低回婉转吸引男子。我总是如此苍白、简易。抬抬左边的胳膊,我对那个人说:“是胎痣。”

他的好奇心被终结,讪讪地,咳嗽一下。他这个样子也像你,不机灵、不流畅、不圆滑的你。“电话号码,告诉我吧。”我对他说,我知道我很冒昧,但是冒昧最节省时间。

他老老实实给了号码,我记录在手机上。我没有问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

不论哪里的海,都依旧叫做海

下了飞机以后,我找到那家叫做“南中国”的宾馆。

两年前,是在这家旅馆,615房间有一面朝南的小窗。清早,我晾的背心和裙子还没干透,而眼泪已经把旅馆的被单浸毁。我坐在那窗子上,两脚悬出建筑之外,扶着窗栏,一边哭,一边学你的样子抽着烟。烟带着人的热量,变成明度极高的淡蓝色,我相信灵魂就是那种颜色,灵魂也就只有那么轻。

“那么,尊严是华丽的紫。”我自言自语,“忧伤是明黄,带一些暗褐色的纹理,像寿斑;离别,是淡淡的粟色;而失去,是灰色,陈年瓷器的灰色与黯白。”

天快亮了,远处的大海奋力娩出了太阳。它像个逆子,很快抛弃了母体远去。那早上,我接到远在北方的家人的电话,妈妈刚从菜场回来,兴奋的妈妈说,这一季的螃蟹很肥,回来吃吧。渤海湾的海产品品种单一:螃蟹、带鱼、小黄鱼。而全世界的海都是连在一起的,全世界的海里,都有螃蟹、带鱼、小黄鱼。这些食物在哪里都吃得到,就像我不论从哪一片海游下去,只要我不死,我就可以游到我想到达的那片水域,它依旧叫做海。

两年前,我是这样执著地淘着气,要沿着大海寻找你。

他走路的样子也像你

而两年后我又来到这家宾馆,宾馆已经重新装修过了。窗框都漆了新油漆,一楼铺了人造毛的地毯,成群的老外遛来遛去,甚至还有狗。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给飞机上结识的那人打了电话。

他很快就接听,他说愿意和我见面。

我相信他跟你一样,是个好人。他没有恶意,也没怪癖,很简单。高兴了就是高兴了,答应了就是答应了,不会再改,也不会掩饰。我在旅馆的房间里洗澡,换上裙子,裙子后背有碎布拼出的一只胖胖的降落伞,这是我喜欢的装束。

他来了,远远地下了出租车,走路的样子也像你。我百感交集地眯起了眼睛,盯住他看。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一个成年男人对女人的喜爱之情,那喜爱透明无瑕,我受之略有愧意。

他的动作皆让我想起你

他不介意推掉由他同伴请客的聚餐,跟我一起走了很远。最后,我们回到宾馆外面的排档坐下了,叫了一些吃的喝的。不外如此,男与女的交往,先是说些天气很好你是哪里人什么星座,然后交换的兴趣爱好,更近一步,讲些听来的笑话。当笑话讲完,就可以互相表白了,表白成功后,开放的人去上床,不然,就可以谈婚论嫁。总之,在感到厌倦之前,把这些事都办好,结婚就是“此店休整,关门大吉”。

和这个人在一起,我还是很愉快的。他会照顾人,一直拿牙签帮我挑海螺里的肉,细心周到,从无拂逆,帮我要冰冻的椰子以及吸管,递纸巾给我,酒泼了,他马上叫排档的小妹来擦,自己却没有动手。他是个君子。他的这些动作皆让我想起你,那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你。

“是独自来三亚吗?”

“是的。”

“是来游玩吗?”

“是的。”

“喜欢这里吗?”

“是的。”

他说:“你像一台电报机,只说‘是的’。”

我回过神来:“那么,你像杂志上的心理测试。”

我或许真的需要做一个心理测试,测一下我的偏执究竟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自己。如果我的偏执是因为你,那我应该在两年前死去。两年前的清早,抽完了一根烟,我站起来,在六楼的窗台上保持了一分钟的平衡,听到有人在远处喊:“危险!”我笑一笑,就跳了下去。

可是,我没有死。

如果我的偏执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我自己,那我就应该一直把这个游戏玩下去,可我为什么还会有死的渴望?死不是代表结束吗?

两年前“南中国”旅馆那位住客的伤情是摔断了4根肋骨,严重脑震荡,并且有一只眼睛的视网膜震脱落了,辗转经过许多家医院,这只眼睛才算保住。左一个右一个的手术之后,我感到我已经残破不全。这样子的我,就算找到你,也不一定有勇气站在你面前,对你说一声“久违”了。是三楼支出的窗框勾住了我的衣服,片刻的缓冲后,衣服撕裂,我向下坠落。

我在那不到3秒的时间里,看到了很多事物。天光云影,速度与灰尘,甚至一些死去的灵魂。人们的尖叫在10米开外,我,在我之内。10米开外,是生者的世界;10米内,我只有我。

获救后,我把那条黄裙子补了起来,后背撕裂的地方用碎花布拼出了一只降落伞。我需要有一只小小的降落伞,小小的降落伞,长在我的后背,像我的翅膀。

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像你的一个

肋骨的伤口渗血,止疼药打多了,我就有了瘾。见到医生就央求再打一针。医生说:“没有了,没有了,今天的已经打过了。”

“那么,明天的,可不可以先打给我?”

我这样寅吃卯粮地哀求着止疼药,终于,那些“明天”都被我用光了。我来到了一无所有的今天。两年后,伤口已愈合,想起止疼药注入肌肉的感觉,相当疲累,时常想吐。两年后,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这宾馆门外的沙滩上喝着小酒,听着撩人的小调,讲起从前那起事故。我没有说那故事的主角就是我,而他却叹气了。他深情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却让我知道他在问:这是你吧?

就要开始爱了吗?

你信吗?他真的很像你,他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像你的一个。他有一种特质,就是他身上别的特征都相当普通,像你的部分却高调而突出,仿佛是为了模仿你,才降生在这世上。

我爱他。

我问他:“你在哪个城市?”他回答:“北京。”我说:“那你等着我,好吗?我回头就去北京找你。”他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动作像一个温柔的大婶。“你喝醉了。”他说,“但是,我会在北京等你。”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在这爱里加了怜惜。

真要命,他跟我一见钟情了。

因为你的缘故,我也决定追随他。

我知道他爱我会比我爱他多那么一点点儿,真对不起。

这么多年每一次醉酒,我都要说一些胡话。很多人相信那些胡话,一如酒醒后的我自己,除了你。所以,我说他像你,是有根据的。你看他说着话就拿出了纸和笔,画了一张地图给我。他标注:这是国图,这是双安,这是北外,这是我。一张字纸已代表足够的真诚,而他给了我钥匙。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了,人活一辈子,如果需要去相信一些什么,那么,我相信他的爱情。

就这样,在我失去了你很久以后,在另一个人身上,我找到了大约百分之八十的你,把它们珍重收起。

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坐在海边,把包倒过来,哗啦啦,里面的东西都倾覆在沙滩上,钱包,钥匙,房卡,口红,墨镜,还有一张屈臣氏的燕窝面膜。

我坐在深夜的大海边,脸上盖一张惨白的面膜,像鬼。

再勇敢地长时间地想你一次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醒来后订了一张去北京的机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开始玩儿。这城市是给人消遣散心的,我不能辜负了它。在游泳的时候我想起了你,这是长久以来,我第一次勇敢地长时间地想你。想起你,连脚边那些亮紫的水母来蜇我,都感觉不到疼。我想起你坐在黄昏的房间里,一边剥一只绿色的柚子,一边淡淡地跟我说起分手这件事。淡淡的柚子的清香,淡淡的你30岁时候的脸,像梦一样。

我说:“别走。”

可你走了,柚子撕开,放在桌上,你并没有吃。

如果我当时说“好吧,再见”,你是不是反而会留下来?留下来和我一起吃完那只蜜柚。

说“别走”的是渴望得到保护的幼稚的小孩,说“再见”的是成年有理智的女子。也许你当时这样认为。

你不需要小女孩,你需要成年的有理智的女子。

可是,1992年不会重来了。我没法证明,当年14岁的我,不是幼稚的小女孩,我有成人所具备的一切:身体,感情,灵魂。如果你需要,我甚至可以为你怀孕生子;如果你允许,我会一直爱着你。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你凭一时冲动带我离开家乡的小城,以为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在一起一辈子。

可是,道德感在你耳边“嗡嗡嗡”,是永远不肯飞走的金苍蝇。犯罪感是细脚蚊子。自责是巨大的跳蚤。

路上的人们说:这是一对父女。你听一次,脸白一次。

如此苍凉又遥远,你30岁时候的脸。

于是,你带着我一直逃,逃世俗的冷眼,逃拮据的生活,也逃开你自己。最后我们来到海南,在地图上看,它是一个大岛。你很满意。你对我说,岛的意义很好,代表隔绝,太多的联络对我没有意义。

我拿着你帮我做的假身份证找到了工作,春光咖啡厂的小女工,穿着蓝制服,每天在厂房里筛选咖啡豆。然而,下班途中我遇到几个人,他们要我说出你的电话号码,然后,他们把我绑起来,塞进一辆汽车里。

他们给你打电话:“你女儿在我们手里。”

他们让我跟你讲话。

我说:“亲爱的,你不要来,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恶人们笑了,“你为什么不叫爸爸?啊?你怎么不哭呢?”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爱人!”

你来的时候,那些人也没怎么为难我们,就是抢走手头上的钱物而已。但是,那天回来的路上你没有拉着我的手。到了家里以后,你看到桌上前一天买的柚子,剥着它,就跟我说你要走了。

那几个人只是问了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孩在一起?”

我已满足,我起码遇见了百分之八十的你

你是在海边不见的,那我沿着大海找你,是不是就可以找到你?中国所有的沿海城市我几乎都去过了,大连、烟台、青岛、上海、宁波、福州、厦门。最后一站是三亚,这一年,我已经29岁。

这一片海里,还是没有你。

但是,我满足了,因为我起码遇见了百分之八十的你。

我很想很想很想对你说一句:我想你了。

我决定就这么爱他了

我来到北京,找到那个人,他正一心一意地等着我。他和你真像,让我多么喜悦。我住在他家里,和他生活在一起。每天,他去上班,我做家务,或是去街头闲逛。我知道双安商场正北那儿是海淀区民政局,里面有两个中年人给人登记结婚,有时候这两个人会吃新人送她们的喜糖,我也决定结婚时买那种红纸盒装的阿尔卑斯奶糖,要送她们好多盒。

两个月后,我和那个人来到海淀区民政局。就在那一天,我忽然发现我臂上的胎痣不见了。那已经成长镍币大小的蓝绿色胎痣,没了。

那个人问我:“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我的胎痣。”

他对我说:“别找了,它已经丢失了。”

“你怎么知道呢?”

他叹了口气,但还是好平静好幸福地笑着,拉我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那天的阳光很充沛,他指指地面,说:“你看。”

我看到,阳光下,他影子的旁边,没有我的影子。

活人有影子,死去的灵魂没有影子。

在光里,他笑得可真像你,我的你

而我是什么时候死去的呢?

“明明不会游泳,为什么还要下水呢?”他的眼泪在眼睛里转啊转,他抱紧了我。

而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呢?

是不离不弃,海枯石烂,粉身碎骨,至死不渝。是不断地付出却不求任何回报,是一直努力直到她能够感觉到,是一见钟情从此不再受到任何诱惑,是明知道她病了残了也难悔初衷,是她冷漠甚至背叛仍痴心不改?

都还不够。

是,就算她死去了,变成一只鬼,或者一缕魂魄,也当她是活着一样,爱着她。

那天,我拿着一支红色的笔,在“丈夫”一栏里,要写那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荀悦,荀子的荀,喜悦的悦。”他拉住我的手。

我笑了。

“荀悦,你好,你愿意和我生活在一起吗?”

“我很愿意。”

在阳光下,荀悦笑得可真像你,那一排整齐的牙齿,那动人的眼睛,那浓眉毛,那清苦的天真的意味,那个百分之八十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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