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讨的影子

时间:2022-08-10 12:13:44

检讨的影子

我所尊敬的著名诗人郭小川去世多年后,他的女儿等人,把他生前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检讨书结集出版,书名就叫《检讨书》。在一个冬日的深夜,当我在北京南郊的一座屋子里再次捧着这本书倾心阅读的时候,我发现检讨的影子也紧紧缠着我的前半生,不禁生出许多人生的感慨来。

检讨书,还有几个同义词,比如悔过书、认罪书等等。在中国,我想一生和检讨两字不沾边的人不会太多。一个人很可能从没受过表扬,但不太可能没做过检讨;一个人也很可能从没写过情书,但不太可能没写过检讨书。写检讨不是好事,如果单位叫写出书面检讨,那事情其实已经比较严重。有时还要先写检讨,再看当事人对所犯错误的认识决定是否作进一步的处分。所以,写检讨对一个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触及灵魂”,责成当事人写检讨书也就成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孔子曰:“见不贤则内自省”。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这些古之贤哲的检讨是自觉的,是无人胁迫的,他们的内省是他们修身养性的功课,是他们正心育德的必需。而我所说的检讨,是特指在强大的专制压力下,而不得不向上级、向单位、向领导所作的“认罪服罪”、“改造自己”的检讨。这同那真正犯了错误而应该做的那种诚恳的自我批评毫无联系。

我应算是一个大大的“良民”,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教导,在单位听领导的指示,结婚后对老婆的话也不愿意“越雷池半步”,可是前半生还是没逃脱写检讨的命运。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参加大扫除,另一班的学生来向我借扫帚,我不借,便被说成是自私的典型。老师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口头检讨。我当时只有九岁,根本不懂什么叫检讨,站在台子上,吓得直哭,急得班主任直骂。万般无奈,班主任只得一句一句教我做检讨,班主任说一句,我就跟着说一句,这样才把检讨做完。在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到一个新名词:色狼。刚新奇地脱口而出,就被同学告到老师那里,被视为作风有问题,被要求写出书面检讨。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的写作天赋被老师发现了。那次老师表扬我说我的检讨写得深刻,文笔不错,格式也很标准。并且还把检讨书当全班同学的面念了一遍,我知道同学们不是在听我的“忏悔”,更多的是把我的检讨书当一篇范文来欣赏了。心里不禁洋洋得意起来,同时也不把写检讨当成一件耻辱或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感谢写检讨,我现在搞创作并还发表和出版了不少书,应该说,写检讨是我写作的启蒙。那时,老师让我们写检讨真是随意极了。谁违犯课堂纪律,检讨;谁迟到早退,检讨;谁讲脏话,检讨;谁与谁吵架,检讨;谁“谈恋爱”,更得写检讨……对写检讨,我们很配合,都知道老师让我们写检讨就是老师拿我们没有办法时的唯一办法了。所以,我们班调皮的同学一“犯错误”一“暴露”就马上争取主动,向老师要求:“我写检讨。”那时同学一写检讨,都会悄悄的找我帮忙,我总是有求必应,写检讨对我来说,小菜一碟。但我有几次帮同学写检讨,还是被老师发现了,她除了口头严厉批评我外,还要求我就此事写一份检讨。

由此,我很快掌握了写检讨书的一切要领,检讨写得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一份检讨用不了两分钟就写好了。由此,我开始了漫长的写检讨书生涯,对检讨书也就有了自己的认识。我认为检讨书属于应用文范畴。所谓应用文,写作的时候都是有个固定的模式的,套上去就行(不光应用文,其它问题也大多有固定的模式。老师就是这么教的!)所以,写检讨也有其一般规律。检讨书难不倒我,简单的说,检讨跟写读后感差不多,只不过读后感是读别人的作品,而检讨中的“剧情”是自己创造的。我写检讨书,一般开头都有称呼,比如说尊敬的×××老师,也可以不放称呼,直接叙述我的“错误”。在检讨的开头首先要表现出我的“诚意”,比如说:“我怀着十分×××的心情写这份检讨。”其中×××为形容词,越感人越好。叙述自己的“过错”的时候要稍微罗嗦一点,一定要把所有的错误都自己承担!并且要写上“幸亏老师及时发现”之类的字,这样才能突出老师的伟大。

叙述过自己的“过错”后就该写“感受”了,这里是整篇检讨的精华部分,最重要!感受一定要深刻!能“无病”最好,当然,要是能把老师感动得哭了则更好。最后要有一定的“高度”,比如说,要加上“为祖国四化作贡献”一类的文字。最后,写上自己的姓名,落下日期,一篇检讨书就完成了。写检讨书本是触及灵魂很痛苦的事情,而那时我写检讨却有一种得到解脱的喜悦,因为我知道检讨完了一般也就没啥事了。

当我成年后到一所大学当了老师,还是不知道世界有哪个国家在精神上如此残害儿童?所有的孩子从小就接受了戕害灵魂的训练,这种非人道的兽性怎不积淀到我们民族的骨髓里?我的这种想法一次次被事实证明。1997年,我在某所高校教书,这所学校贫困生占了很大的比例,学校领导也很忧虑,采取了不少办法解决,但效果还是不太好。为此,我写一篇文章投给一家报纸,无非是想引起社会对贫困生的关注。可这家报社却把文章中措施一部份删掉,发在内参上,引起省领导的重视,专门派了一个调查组来学校。想不到校领导却认为我是故意给他们惹麻烦,特别是文章里没有措施一部分更令他们大为光火,接下来他们就让我写检讨,我记不清写了几次,反正一个基本的要求是要“触及灵魂”,挖掘写此文章的动机。后来,省上拨了专款,一些企业给了赞助,在我们学校设立了“贫困生助学基金”,真是“塞翁得马”,坏事终于变成好事,我写检讨的事才不了了之了。但在那个月里,我却被弄的何等的狼狈:在完成繁重的工作的同时,还时时想把写检讨的事情早早了结!

随着阅历的增加,我才知道,写检讨不仅是小人物的事情,许多著名人物也写过。连刘少奇、这样的开国元勋都做过检讨,连邓小平、陈云这样的辅弼重臣都写过检讨书。上自国家主席、政府总理,中及公务人员、知识分子,上至工农大众、普通百姓,更别说“地富反坏”、“牛鬼蛇神”了。我知道的还有邵燕祥的《人生败笔》,罗隆基的《我的被捕经过与反感》一书收录了《我的初步交代》,王造时的《我的当场答复》一书收录了《我的检查》等九篇检讨性质的文字。这些大量的“检讨”,我认为可以和前者分开,他们的“检讨”有自愿的成分,是想让人们从中“看到一个知识分子的思想历程”,也了解当时的社会。不管怎样,这些检讨使我看到如此多的知识分子已经从自由思想者被迫蜕变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了。知道了

这些,心理就多了些安慰。

由此,我从来不让我的学生写检讨。每次当新的班主任,有学生犯“错误”,就会主动要求写检讨,此时我总对他们说:“写检讨是我们这代人普遍的专长,令人悲哀的专长。我希望你们不再把时间和聪明耗费在写检讨书方面啦。”我用我的亲身经历告诉他们,检讨书、悔过书对做思想教育工作毫无益处,它根本不是正常的自我批评,而是逼人就范,是以不信任为前提,以抓辫子,算总账为用处的手段,写的人很难悦服,总是难免写些违心话来对付。无论那位老师或领导,只要他手里捏着当事人的一页检讨,他和这个当事人之间就再无信任可言了。我认为让别人写检讨其实是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有效的方法来教育当事人的办法,这不能从每一个人的实际出发,灵活地把思想工作做到他的心坎上的一种虚弱表现。

世间总是有许多奇怪的现象令人不解,我发现教人如何写作各种文体的书籍并不少见,如《怎样写信》、《怎样写诉状》、《怎样写论文》、《怎样写小说》等等,写检讨在我们的生活中那么普遍,但为何就没有听说过有《怎样写检讨》这样一本书?我前一段时间,翻遍了现在出版的所有出:请记住我站域名版的《实用写作大全》,想想应该会有了吧,结果大失所望。

在此,为减轻写检讨人的痛苦,我建议哪个出版社再版《实用写作大全》之此类书时,能把如何写检讨的内容加进去(因为据我估计,检讨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可能在近期内消失),至于范文,编者不用怎么费劲,郭小川、邵燕祥、王造时的检讨书堪称经典。但我最终愿望还是:让写检讨这类事早早从我们身边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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