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仪:用镜头记录中国最后的“圣女部落”

时间:2022-08-09 06:36:10

骆仪:用镜头记录中国最后的“圣女部落”

刚进校门就要准备毕业短片

骆仪是位阳光开朗的佛山女孩, 在赴英国留学之前,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她,曾在南方一家报社当过三年记者和一年编辑。四年的新闻工作让这个激情80后颇感重复和单调,喜欢新鲜的她想打破这种生活状态,于是决定到欧洲继续学习。但不愿再选修传播学这类理论型专业,她觉得实践型的纪录片专业更具挑战性。

2009年9月,骆仪赴伦敦大学金匠学院修习纪录片创作。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骆仪感到一切都是这么新鲜和美好。然而课程开始后,难题却接踵而至。开学不久,老师就问她是否考虑好了毕业短片的拍摄。这让骆仪颇为惊讶。后来她才知道,按照规定,学期修满之际学生们需提交一部片长15~25分钟的个人纪录片作品――占学习成绩的50%,这是毕业的必经之路。

环顾周边,她发现很多同学来自电影学院,基础扎实,上学之前就拍了几部影片,他们早在开学前就想好了自己的毕业短片题材。骆仪却对纪录片制作一无所知,甚至连摄像机都没摸过。她决定发扬“笨鸟先飞”的精神,加班加点学习。经过一番琢磨,骆仪认为“自梳女”这个题材值得一试。

“自梳”现象曾广泛存在于清末民初的广东地区,当时一些未婚年轻女子看到一些姐妹出嫁后地位卑微,受婆家虐待,以及有钱男人可以名正言顺娶三妻四妾等,由于不甘心受此屈辱和束缚,她们发誓终生不嫁,于是产生了挽起发髻成为“自梳女”的特殊习俗。这个群体能够存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时珠三角地区经济繁荣,尤其蚕丝业较为发达,需要大量女工,外出务工的机会多且收入较高,不少有技能的女子相当于今天的白领,生活相当宽裕。所以,她们在经济上有能力对男权社会提出挑战。但发髻一经梳起就要终生冰清玉洁,不得反悔,父母也不能强迫她们出嫁。因这颇有些“圣女”的味道,社会对之也很宽容,以至她们成为当时的“时尚群体”。

然而到了上世纪30年代,由于珠三角地区蚕丝业衰落,这一带的年轻女性听说到南洋打工收入丰厚,遂结伴前往,许多女子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生活多年,但绝大多数没有谈婚论嫁。直到近年来年岁已大,因不愿漂泊海外才回到故乡,而她们就是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

当骆仪向导师说起这个题材时,那位英国教授颇感惊讶。更令他感兴趣的是,这些“自梳女”如今都已八九十岁,而且在整个珠三角地区目前健在的不足百人,堪称中国最后的“圣女部落”!

用镜头走进“自梳女”生活

“自梳女”们单身生活一辈子,个性甚为独立,骆仪的导师和同学们称她们“BRAVE(勇敢)”,于是,选题敲定。此外,骆仪还颇有些私心,“现在社会上老说剩女,对大龄单身女青年有歧视”,仍身为“圣斗士”的她,试图为剩女们正名。2010年3月,在取得英国NGO组织1000英镑的赞助后,骆仪回国开始拍摄《自梳》。

其实骆仪在国内做记者时,就对这个群体有所了解。2008年,她所在的报纸开辟了“讣闻”版面,骆仪必须去采写一些百岁老人。有一天,她来到公记隆颐老院采访,认识了一个叫“联姑”的自梳女。老人家80高龄,衣着朴素、干净,还能自己煮饭。交谈中骆仪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位“骨灰级剩女”不是因为没有选择才“剩下”,其间甚至有高官追求过她,只不过她坚持选择单身。骆仪记住了这位有个性的老人,后来只要在那一带路过,她就会去看望联姑。

凭着和联姑的熟悉,骆仪决定把采访重点放在她所在的颐老院,那里还住着另外一些“自梳女”。但要取得她们的信任并不容易,更何况骆仪连记者证都没有。让人庆幸的是,几位老人出于善良,都答应配合她的采访和拍摄,只是因均有特殊的生活经历,最初还是本能地对骆仪有一种戒心。

很多人以为当年“自梳女”去南洋后孤独郁闷,生活很悲掺,其实并不是这样。老人告诉骆仪,她们多数在新加坡当佣人。每天做饭、搞清洁、带小孩或送主人家的孩子上学。这些豆蔻年华的女孩由于聪敏勤快,奉行独身,很快获得青睐,成为家政行业的品牌,也只有商贾豪门才请得起她们当佣人。在上世纪30年代南洋各大城市,每到下班或假日,身穿黑纱衣、脚踏木屐的她们就会成群结队,穿街过巷,飞扬的青春活力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让她们成为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一些自梳女在主人家没有房间,她们便结伴租房。虽远离家乡,举目无亲,但收入颇丰,女孩们对生活并无怨气。最初她们每月给家里寄钱养弟妹、父母,后来甚至出钱为侄子盖新房娶媳妇。在二三十年前珠三角乡下出现的不少漂亮小楼,多是“自梳女”们的功劳。

骆仪还在一些资料中发现,当时一些新加坡行政官员家庭也聘请“自梳女”。因为她们能以广东话注音说出相当准确的英语,还能做出像样的西餐。今年94岁的欧阳焕燕,前后在李光耀家工作了40年,小姐李玮玲是她一手带大的,大公子李显龙从牙牙学语到出国留学这段时期,她一直都在李家。老人还藏有大量与李家有关的相片。几年前,深圳一位学者希望探访欧阳焕燕做研究访谈,怕贸然上门被拒绝,还趁着见到李显龙之际,请求其亲笔写了引荐信。

现在回到国内的一些老人,在餐饮上仍然保留着在新加坡时的习惯。“我吃咖喱、面包,喝咖啡。还让熟人隔一段时间寄一次咖啡,新加坡的白咖啡很好喝。”更让骆仪叹服的是,“自梳女”们做的马拉酱和蛋挞、酥饼等西式点心也十分地道。因为长期生活在多语环境中,老人们的英语口语相当棒,有的还能讲一口流利的马来语。

骆仪拍摄的这部纪录短片,讲述了联姑、芬姑、宜姑三个自梳女的故事,探讨“选择”“婚姻”和“死亡”等永恒的主题。伦敦的纪录片界有一条黄金法则:眼泪是金,你要想办法让你的主角在镜头面前哭,让他们痛苦,让他们激动、愤怒、争吵。

但骆仪的纪录片里没有眼泪。2010年的清明节是个雨雾纷纷的日子,骆仪正在联姑房间里,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起来,急呼医生,联姑出去查看情形后,平静地告诉骆仪:“养老院中的自梳女龙婆去世了。”看惯生死,联姑已经处变不惊。次日,姑婆们在楼下折金元宝,天上雨雾纷纷,地上落红点点,三角梅花瓣染红了潮湿的地面,从拍摄角度说,这个画面非常美,但骆仪一看芬姑的神色,就打消了拿出摄像机的念头。

不久后的一天,骆仪在联姑的房间门口拍摄走廊,突然听到耳机里传来“哎呀、哎呀”的声音,是联姑。骆仪扭头一看,只见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一盘饭菜的联姑踉踉跄跄几近摔倒。她赶紧跑过去扶,摄像机还在工作,拍下了这一幕。

骆仪说,在西方,不少记者的守则是“不跟采访对象做朋友”,保持距离,才能保持冷静和立场,纪录片的“直接电影”流派也主张拍摄者做“墙上的苍蝇”,不介入拍摄对象的生活。而她因为跟自梳女们越走越近,就不愿意看到她们受伤、不愿意冒犯她们、不愿意问尖锐的问题,比如说她们是不是同性恋、有没有偷偷交过男朋友、还是不是处女等等。

“这也许是《自梳》的诸多不足之一,但我想说的是,我没有这样做,不代表我就只能拍出一部琐碎平淡、令人昏昏欲睡的片子。”骆仪坚定地说道。一天,骆仪在联姑房里坐着,联姑抽着烟,突然对她说:“有件事我从来没对你说过……”骆仪听到了一个月以来最打动自己的故事。如果一直想刨根问底打探这些私密问题的话,肯定会错过它。这是怎么样的一个动人故事?骆仪拒绝“泄密”,卖了一个关子:“她谈到自己对死亡的看法。”

27分钟短片引起世界关注

在采访中,另一位主人公芬姑也给骆仪留下了深刻印象。芬姑88岁高龄,但皮肤白嫩、少皱纹,发间不乏青丝。骆仪问这位举止优雅的“圣女”有何养生秘诀,她回答:单身、少牵挂。同这些“自梳女”相处一段时间后,骆仪感觉她们比人们想象的更为独立,不会为了嫁人而委屈自己,有的面对做巨商阔太甚至市长夫人的诱惑,竟毫不动心。反倒是现在的年轻女孩,很多都抱有这样的想法――“嫁个有钱人,然后不用出来工作。”

有趣的是,这些“圣女”虽因信守“发髻一旦梳起便不可反悔”的承诺终身未嫁,但她们听说美丽可爱的骆仪还是单身时,竟热心地为她介绍起了男朋友。骆仪戏称,这是骨灰级剩女对新一代剩女的关怀!

拍摄几近结束时,发生了一件“超级倒霉”的事――骆仪发现由于技术问题,自己精心拍摄的很多画面竟无法使用,需要重拍。考虑到老人们的身体状况,骆仪最终很无奈地放弃了重拍的念头,以现有素材剪出了自己的纪录片《自梳》。

由于这类题材的纪录片在英国主流社会较为少见,仅27分钟长的《自梳》在伦敦一放映就引起震动,并在名气很大的“曝光”电影节上获最佳纪录片奖提名和“英国皇家电视学会大奖”。同时该片又入围了11个电影节,在加拿大、韩国、约旦、爱沙尼亚、印度、土耳其等许多国家放映,亿万观众无不为之震动,并对时下很流行的单身问题陷入思索。大部分“自梳女”识字有限,不知道什么是女性主义,但她们的独立意识和自尊心非常强。而她们对誓言的坚守,到底是独立还是传统?是固执还是看透?这种选择是对是错?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如何看待年轻时做出的选择?骆仪在片子里问了许多问题,但她们的回答远比人们想象得简单。“我想不同的人看这部影片都有不同的感受。”骆仪如此评价自己的纪录片。骆仪的两个外国朋友看过《自梳》后,一个说:“独身真有些孤独、可怕,我想赶紧找个帅哥把自己嫁出去。”另一个则说:“单身其实挺好,惬意又有点修女的浪漫色彩!”

当名震全球的BBC,得知《自梳》的导演和拍摄者竟是一位华人姑娘,而且这件毕业作品还是她的处女作时颇感惊讶,特意在曼彻斯特为骆仪做了一个20分钟的专访。其间主持人问道,纪录片创作是否创意最重要?骆仪道,最重要的是努力、坚持。这正像联姑她们,一生都在为自己所选择的孤独而坚持。

2011年9月4日,《自梳》首次在北京“一元公社”放映,观众多是艺术圈人士,很多人表示“很震撼!”尽管纪录片小型沙龙在欧美国家十分流行,但在国内,这种艺术形式还非常“小众”。骆仪说,中国纪录片商业化程度很低,导演拍片只能自己掏腰包,影片拍摄出来不能在电影院公映,即使公映了也很少有人看。在英国,纪录片拍摄前导演有很多融资渠道,英国电影院经常上映纪录片,一部20分钟的纪录片和2个小时的电影售价相同,都是10镑,观影的人非常多。不过她非常看好纪录片在中国未来的发展前景,因为这个市场实在太大了!

如今,除了忙于参加世界各地的影展外,骆仪还准备将“自梳女”这一重大题材拍成电视剧,日前正与投资方展开洽谈。毕竟她们已入暮年,最小的80岁最大的已到百岁,中国最后的“圣女部落”,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骆仪在焦急中,又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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