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土木说话

时间:2022-08-09 09:01:56

让土木说话

文学杀死了建筑,雨果如是说。

雨果毕竟是文人,很有可能夸大了文学的本事,笔者的文化水平当然远远不及雨果,但自问对21世纪国情的了解比他多。如果大文豪再活上一百几十年,见到我们那些超前卫的城市实验,说不定就会怀疑自己给错了证供。这位法国代表当日在圣母院面前宣布建筑命不久矣的时候,大概怎样也想象不到许多年后反而是中国人继往开来,担当了巴黎气派的忠实粉丝,积极拷贝凯旋门和凡尔赛宫装饰大大小小的华夏城市。建筑分明还在给力嘛,只要有梦想,乡县市镇都可以拥有自己的金字塔、白宫或者泰姬陵。

建筑好端端的怎么会死?要是我们有机会向外星人介绍人类文明,最易入门的当然还是让他们看看地球上的建筑,历史的流动基本上就是人类在进行无数大大小小的工程,大型工程更每每关系到一国兴衰。对于这种宏观历史,大众耳熟而不能详,我们自小就听说“法老王建造金字塔”、“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粗浅得可以跟“小明砌了个模型”做排比。像电影,这一刻拍了一下动土仪式,下一刻历史的镜头就回到陛下的宫闱床笫,观众固然一般都比较关注明星主角的事态发展,但为了剧情完整连戏,我们很应该留一组摄制队在同样热闹的工地,看看罗马诞生前尘土飞扬、血汗交融的每一天。

假大空了半天,我要讲的这部其实不是什么气魄恢宏江山美人超越时空的科幻大片,但毫无疑问我会将此书视作史诗。作为工程业专著,《香港工程考》没有抬出什么叫人仰望的世纪伟大蓝图,而是拿着放大镜引领读者细意检视岁月里的一砖一梁。作者埋首旧档案、老报纸,奔走城中各处,从开埠以来到1950年代这个百年巨型舞台上,采摘得11则都会布景的幕后专访。书上介绍说本书作者“原是专业结构工程师,退休后爱上历史”,说到爱,读者不难发现推动作者著书的,应该还有一份浓浓的香港情怀,这使其笔下的学术考据不经意散发出怀旧传奇的风味逸趣,而同时因为方法严谨,这些片段章节又足以盛载一般掌故未必具备的历史重量。

作者详细考证圣约翰教堂和大潭水塘的兴建过程,亦追踪了量地官卫信被革职的事件,背后呈现的是早年殖民地与英国本土之间的人事、技术、财政、商业以至政治及法律的互动实况。必达码头历尽千帆,后来易名卜公码头,中间几度拆迁,是回首眺望维港故事的最佳地点;油麻地戏院与“红砖屋”这对难兄难弟,功能用途变了又变,上演的是人口流转、经贸抑扬的民生剧场。

作为故事场景,集体回忆发酵之处,建筑的感性地位相对明显,毕竟人人都能体会与身边建筑物的独特情缘。有赖作者的专业知识加上细心考证,使外行读者能够在大厅耍乐之余,亦得以从门缝中一窥这些建筑物作为建材博物馆以及建筑技术实体档案的文物价值。笔者于网上发现戏院专家黄夏柏先生与本书作者相识(注:《戏院志》talkcinema.省略,博客作者黄夏柏;本文参考了2012年1月17日文章《考工旧痕:叩问瓦梁砖墙》),提到作者原想将此书命名《考工旧痕:香港历史与工程》,黄先生亦偏爱此名。此名无疑比较韵味深长,尤其一个“痕”字,的确十分切合文物研究者纤毫无遗、抚摸历史的影像。

除了关注个别工程和人物,书中亦用上颇多篇幅探讨楼宇安全问题及相关法例的发展。我们看到随着时代进步,人的确逐渐远离危险,但原来安全标准的提高步伐并非想象中的直线。开埠早年屡次发生街道大火,正规消防服务却迟迟未出现;从前人们接受房屋毁于台风是正常现象,慢慢才开始参考一直存在的风速记录,做出防风设计;然而对于地震,香港却继续心存侥幸,直到现今,高楼大厦依然缺乏一套法定的抗震规格。作者在卷末剖析了几宗塌楼惨剧,带出了何为“安全”的定义。离开了工程师的桌子,“安全”就不再是一个纯科学技术的问题,而牵涉到社会上普遍对灾害事故的态度和认知,有时候也受利益集团或其它政治力量所左右,政府订立建筑物安全条例一再延误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说明。

放下书卷,回头看雨果举报的案件,笔者姑且在此大胆陈词。过去统治者和权贵一直利用孔武有力的建筑独家雕凿神话,后来文学通过印刷术道成小巧肉身,率先挣脱劳役飞入百姓家,自此为人民服务;不善辞令的建筑复受体重限制,一直被困街外,得不到适当的阅读和喂饲。但人在未来始终需要健康的建筑继续开垦历史。膨胀有可能是腐坏的征兆,喧哗的说不定是僵尸,文学如果认得旧日的阶级兄弟,大可以尽一己之力向世界转载建筑平易近人的温馨一面。

与其容许“建设社会”一类的口号过于轻而易举地进入日常语言,我们何不花时间发掘更多修桥补路、建屋造楼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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