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座雕像之间

时间:2022-08-09 12:56:13

每次经过这里,我都停下来,在她面前站一会儿。我仰起头,仔细端详她那俊俏的面庞,那双清澈如水而又含满了忧伤的眸子;臂弯里斜竖着的扁担和被风吹拂着的粗布裙裾,使她律动着生命活力的身躯健壮中不乏曲线的美;但有一个细节刺痛我的眼睛:她右手提着的木筲是那么大,那么重,而且和一般的木筲不同,它的底部是尖的……

这是一位纯朴、善良、勤劳的农家女子,是一位可亲可爱的大嫂。多少回,我正打量她,恍恍惚惚就见她突破那大理石的外壳,从高高的基座上跳下,笑盈盈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打内心里钦佩、感激这座大理石雕像的作者,且不说巧妙、精准的造型设计,流畅的、富有动感的线条,也不说给人物注入了灵魂,使她“活”了,表情生动,肌肤好像带着温热;这些,不少雕塑家也许能够做到,而他的胆识,他的艺术良知却是很多艺术家没有的。他以一腔热忱,以三十多米的高度,雕出了劳动人民的英姿,他为一个普通百姓雕了一座巨型石像,从此终于有一座百姓雕像,屹立在了青山绿水为背景的天地之间!

雕像人物名叫颜文姜,历史上实有其人。相传远在晋代,博山城郊西南境内凤凰山下,一家姓郭的小户人家,儿子弱冠之年得了重病。当地盛行娶亲冲喜的风俗,郭母遂生了给儿子完婚用喜气冲跑病魔的念头。但迎亲的花轿抬到门口,喜庆唢呐吹得欢,郭郎却气息奄奄,怎么也下不了床,无奈只好由妹妹抱着一只大公鸡,代替哥哥与新娘颜文姜拜堂。而寅时婚庆仪式刚结束,卯时洞房里便传来了郭郎驾鹤西去的噩耗,颜文姜喜服未解就做了寡妇。

可怜这女子的命是这么苦!

娘家人见此情形,劝文姜趁还没入洞房,回她的颜家庄,另择婆家。可颜文姜看到俩长者都垂垂老矣,小姑又年幼,毅然决断留下来支撑这个家。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推碾拉磨;夏做单,冬缝棉。但本也贫苦的婆婆却是个十分狠毒的人,不仅不心疼过度操劳、日渐消瘦的儿媳,反而戳着文姜的脊梁骨不住嘴地骂:“丧门星”、“扫帚星”,逼着她到二十里路以外去挑山泉水,还专门做了一对尖底筲,不许文姜路上歇歇肩……

颜文姜忍辱负重,孝敬公婆、伺候小姑出了名,乡亲感念她的孝德,在她死后为她建了一座草庙。大理石雕像以西不到一百米处就是存在了一千多年,不断修葺、扩建的颜文姜祠。

前几次来博山,因有公干,也没到祠里看看。这回时间充裕,我便请当地的朋友陪我来拜谒这位了不起的女性,这也是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森森古木掩映着一片高低错落的古建筑尖顶,像一团乌云罩在山腰;红墙从枝叶间跳出,却并未使气氛变轻松、活泼,而是添了几分凝重、庄严。山门台高栏长,两侧各蹲着一只凶猛石狮,大门为朱色,沤钉兽环,门楼恢宏宽敞,气宇轩昂。我突然感觉不大对头,心里嘀咕这是到哪儿来了。

山门内左右两边站立着两尊四米多高的木雕彩绘门神,一是金盔、紫袍、脸色黝黑、手持十三节豹尾钢鞭的鄂国公尉迟敬德,一是银盔、蓝袍、面庞白净、手持方天画戟的平辽王薛仁贵。据说是唐王李世民派这两位他最赏识的战将来保护颜文姜的。扫了一眼,我和朋友都笑了。让这两个大官来给颜文姜站岗未免太荒唐,他们能甘心情愿地守在这里?当官的什么时候这么待承过老百姓?再者,劳动人民怕什么,他们哪里需要保镖之类……

我想错了,庙堂里的事从来都无半点儿戏,原来这大庙里的颜文姜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她已经被尊为神。这还不算,在标榜以孝治天下的北宋,有人将颜文姜附会成孔子大弟子、复圣颜渊的后裔;熙宁八年(1075年),宋神宗敕封颜文姜为“顺德夫人”,模勒于石的“敕女石碣”和“牒文石碣”就嵌于颜文姜祠大殿内东墙上;到元代,颜文姜又被加封为“卫国夫人”,亦有石碑为证。在那座重檐八角、碧瓦朱甍的香亭里,就有一尊身为顺德夫人的颜文姜像,金身金面,凤冠镶满宝石,霞帔垂着金穗儿。我没看到她作为卫国夫人的福相,不过可以想见会更为雍容华贵。然而随着她身价的不断提升,离真实的颜文姜,离那个勤劳、善良的农家女越来越远了。

在殿堂间穿行,满眼的雕梁画栋,满眼的镂金错彩。但老实说,我对这个地方印象并不好,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来到院子里,扶着灵泉石栏透口气的时候,池内清泉瞬间涤亮了我浑浊的眼睛。这就是那脉神泉吗?当年颜文姜寒暑不辍、日复一日到深山里给公婆、小姑挑甜水喝,被云游的太白金星看到了,他怜文姜的辛劳,施法沿途点出一溜儿石坑,供文姜走累了将尖底筲搁进去,擦把汗;后来又送给文姜一支马鞭,嘱咐她回家放至水瓮里。那是一支神鞭,在瓮里盘旋为一条青龙,瓮里的水便取之不尽了。可婆婆、小姑奇怪文姜不再外出挑水却照样烧饭泡茶,指使文姜回娘家,偷偷到厨房里提起了鞭子。“轰——”天崩地裂,一股瓮口粗的水柱喷涌而出,顷刻大水漫溢。文姜半路上听到响声,迅疾返回,救起在水中挣扎的公婆、小姑,又不顾性命,一屁股坐在瓮口上。水魔被驯服,水柱变成一道清泉静静地流淌,从一千四百多年前一直淌到今天……

雪花石砌成的泉池里,有一方形涵洞,但见这股清泉自殿基下涌出洞口,再经隧道流入孝妇河。它就是滋润了鲁中大地的孝妇河的源头。池水一派黛绿,底部铺了一层茸茸的水藻,还有一丛丛自由舒展的荇菜,不时见水泡的“珍珠”从荇菜叶下摇曳而上,与荇菜花混杂在一起,闪闪烁烁,饶有趣味。而池壁上部的干苔却一圈圈剥落着,石隙里吊着细长的蕨类植物,石头风化成了牙黄色,有的地方裂了宽宽的缝儿……但是,我预感到这个泉池恐怕是大庙里最真实的东西,似乎只有这脉泉水,穿过漫长的岁月还保留着它那清亮、纯净的本色。

在这里养足了气,到前面去看正殿。从建筑艺术角度考察,正殿是无可挑剔的。这座号称无梁大殿的巨制九间的规模,纯系木结构,以杠杆原理起建于台基之上,鸳鸯交手拱层层叠叠,精巧而繁富,典型的唐代建筑风格。然而对大殿正中那座高大的颜文姜坐像我不敢恭维,这座金面雕像端庄静穆的表情里透出了那么多的冷,已到冷若冰霜的程度,叫人不敢走近,只能敬而远之。不,那简直是僵硬、冷酷,那向下俯视的眼睛里射出的是两道凶光——这是一尊可怕的神!触到那目光的刹那我头皮一紧,背溜凉风;恕我大不敬,我一下想到了小时候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看到的那个耷拉着眼角、铁青着脸的地主婆;在她脚下,我像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那么寒酸、卑微;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险些跌跤。颜神身旁恭立着一对金童、玉女;周围是五个先生,他们专门替她管账、理财、抄写文书,皆为精细木雕,栩栩如生,但我没有细赏的心思。东西配殿里还有路神老爷、财神老爷、文昌老爷、福寿老爷、城隍老爷;地堂老母、天生老母、眼光奶奶、王母娘娘、送子娘娘,看上去这是“亲友团”,来捧场、壮势的。在姊妹殿里,颜神则手持《孝经》,与碧霞元君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她们请来的客人有观音菩萨和空中老母……亏那些设计专家、造神专家想得出来!

六进的颜文姜祠倚山而建,高处会更好看,但我实在没有力气攀那向上的台阶。我在这一进停下,捡起两枚古银杏落叶,撕碎,又揉成球儿。这时,正南方,云雾迷蒙处,崎岖山路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近了看清那是个衣着朴素、担水的,沉重的水筲压弯了扁担,两只水筲底是尖的。这不是颜文姜吗?可她来到自己家门口却迟疑不前——竟辨不出自己的家门了。经人引领,半信半疑地跨过门槛,她目瞪口呆:“我咋变成了这副模样?她是谁?她们与我何干?”是惊恐,是委屈?颜文姜哭喊着:“老天,我啥也不是,我就是一个苦命的农家女啊!”揉揉眼睛,什么也没有,可我不以为这只是幻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同时也替另一些人难过,那些最早建造颜文姜草庙的人,他们本意是不为佛不为道,不颂扬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只纪念一位孝顺的劳动妇女,然而现在呢?这就是弘扬孝文化吗?……已经走向他们初衷的反面了。如果他们还活着……又有什么办法,恐怕也只能是长叹一声……

香客渐渐多起来,他们在正殿拜完,出来烧纸,殿后面西北角有一个裹着厚厚烟火色的大火池,火池旁不少人在排队等候。正在烧纸的老婆婆用包袱背来了一大包纸钱,她不慌不忙,一摞一摞将纸钱投入火里,帮手拿着棍子拨开,纸灰黑蝶似的漫天飞舞,托起它们翅膀的是腾腾的热浪。见我惊愕,讲解员小王说,这算啥,颜奶奶走娘家、过生日的时候,这里焚香烧纸通宵达旦,七八个火池一起烧,火光映红了博山的半边天……小姑娘炫耀这些时,颊上也燃起了两朵小红火儿。

每年农历五月三十晚上,颜文姜的娘家都接她回去,“歇伏一个月”,因在婆家遭虐待,受了太多的苦和罪。这之前五六天,人们就陆续来颜文姜祠,送衣服、鞋和香火钱,让她打扮一新,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走娘家”。时辰到了,颜家庄、八陡、岳庄、石炭坞,颜文姜娘家、姑家、姨家等亲戚门上,呼呼啦啦上千人来“搬”她,抬着花轿,提着大红灯笼,擎着万民伞,扭着秧歌,敲锣打鼓。所经村庄早就摆好香案供品,夹道欢迎。男女老少争相抢着抬轿,出把力;抢不上的也上前摸摸轿杆,尽点心意。一个月后再用同样的方式把她送回来。紧接着,七月初三是颜文姜的寿诞之日,方圆数百里家家出人来给她过生日,条条大路上烟尘滚滚,颜文姜祠外万头攒动,祠内锣鼓震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庙会持续四天,这四天老太太们夜里都不回家,折腾得老胳膊老腿动不得了,露天而宿。院落里,地上横七竖八全是人;外面街道两旁的石板上,“地铺”延伸出二三里……

“这两年,庙会越办越火,像过大年……”小王说。

我问她,有没有人向那个颜文姜进香,我指的是与这里一墙之隔、往东不过一百米的那座颜文姜石像。在我心目中,那个粗布衣衫、扁担不离肩的农家女才是真正的颜文姜。

小王摇了摇头。

这边热热闹闹,那边却冷冷清清。为什么人们这么虔诚地来供奉这个假颜文姜?就因为她是神吗?就因为她是众人造出来、又高高在上的神吗?我想和小王理论一下这个问题,但张了张口又闭上——心已悲哀如灰。

我真后悔进了颜文姜祠,它弄脏了我心中那份久存的圣洁。出了山门,疾步左拐,我又来到颜文姜石雕前。这里天是这样清朗,山清水绿。我喜欢这个颜文姜,这个朴实、亲切的大嫂。可是我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能把心里的憋闷告诉她吗?她依然那么平静,拿起扁担、木筲,准备上路。一阵清风吹来,她拢一拢额前的发缕,阳光下,我看见她微翘的嘴角飘着一丝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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