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谛说看陶渊明与佛教之关系

时间:2022-08-05 11:54:53

从四谛说看陶渊明与佛教之关系

陶渊明被推崇为“古今隐逸之大宗”,这与陶渊明本人复杂丰富的思想是分不开的,关于陶渊明的哲学思想,学术界历来各抒己见,不成定论。有人把他归为道家,如朱熹认为“渊明所谈者庄,老”;有人认为他是儒家如清人沈德潜讲“汉人以下,宋儒以前,可推圣门弟子者,渊明也”;有人认为陶渊明信佛如葛立方《韵语阳秋》卷12:“《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远,盖第一达摩也。”众所周知,自西汉末至东晋,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初在汉时,依附道术成为佛道,后至魏晋,般若学流行,佛教又开始依附于玄学而成为佛玄。在魏晋思想繁荣时代,陶渊明不可能只受一家学说影响,正如游国恩先生认为:“陶公生于晋末,其思想出于孔老玄释而终归于儒。”“且当时佛学已流播中土,其影响于当时思想界最钜者,莫如慧远所结之白莲社・・・・・・陶公虽未入莲社,而常与远辈相往还,意必无形受其熏染。故恒有解悟生死之作也。”本文试图从佛教“四谛说”并结合陶渊明的诗文分析他所受佛教的影响。

四谛也即四圣谛,无论大乘小乘或者是任何佛教其他宗派皆奉为圭皋。苦谛指世俗世界的一切及人生本性必定是苦。佛陀研究人生苦恼的现象,就是苦圣谛,简称苦谛。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做过大官,其祖父与父亲也曾为官,到陶渊明时,家道中落。从陶渊明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陶渊明一生困苦: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簟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传》

“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宁,舫舟荫门前。”――《戍申岁六月中遇火》

以上是物质生活上的痛苦与困难,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如:“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在“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与“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之间,他取舍不定,犹豫不决,进行着艰难抉择。

佛教认为一切无常是苦的由来,一切苦是认识无我的由来,所以说:“无常故苦,苦固无我。”苦有不同分类,一般讲有三苦,八苦,无量诸苦等。三苦即苦苦相,如渊明诗“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受饥渴寒热逼迫之苦;坏苦相,指由变易而生的苦。如:陶渊明曾祖父,祖父时家世显赫,至陶家境已经衰落。行苦相,即由缘和合而生死的苦,如“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八苦包括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如:“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形影神》)对生老病死的感叹。“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对士不遇的怨憎愤懑。“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挽歌诗其一》)所言爱别离之苦。“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挽歌诗其一》)之求不得苦等佛家所言五蕴聚集之苦。

陶之人生遭遇与佛教四谛之苦谛相印证。他与高僧慧远有甚多交往,如:《莲社高贤传》,“莲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汤用彤先生《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一书考证慧远立白莲社的说法是不可信的,但既有陶与莲社的传说,那么,陶与慧远有关系应非空穴来风)印证陶渊明与慧远的关系。另外,唐释贯休《再游东林寺作五首》有“爱陶长官醉兀兀,送陆道士行迟迟。买酒过溪皆破戒,斯何人斯师如斯。”也说明陶渊明与佛教不是没有联系。及至陶渊明写出: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疑。”――《归去来兮辞》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挽歌诗其一》

这种对生命的释然态度,对人生苦难的认识,就不能简单说是与佛教思想的偶合。正如蔡锦军在《东晋佛学思想对陶渊明苦难观和生死观的影响》一文中指出的那样:“陶渊明对苦难的本质和原因的认识受到了佛学苦谛学的影响・・・・・・陶渊明对待死是豁达的・・・・・・而佛学十二因缘体系所体现的生死观是极为豁达的。”特别是陶诗中多次出现“化”字,李秀花在《陶渊明诗所受佛经影响》一文中考证陶诗之“化”与佛经联系密切,是受佛教影响的结果。苦谛是四圣谛的根本,四圣谛是佛教的根本。至此,我们可由苦谛说的影响推测陶渊明受佛教思想的影响。

集谛就是佛陀所说的人的痛苦的根源。梵文中是生起的意思。集是众多汇集,就是众多痛苦的因召集众多生死苦果,故名为集。集谛的内涵简单说就是贪、嗔、痴三种本能烦恼。展开讲,集谛以无明,行,识,名色,六处(六人),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十二因缘为主体。

据古直《陶靖节笺定本》陶渊明引述《论语》达37次,可见陶渊明是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所以,陶便自然会有“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的吟唱。再者,陶之曾祖父陶侃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做过太守,出身仕宦家庭的他生逢乱世自然会产生救万民于水火,建功立业的信念。可以说陶的这些抱负与佛家集谛之贪嗔痴及十二因缘中的“受、爱、取、有”有契合之处。

然而,陶渊明的仕途之路极为不顺,初在荆州做官时曾悲叹:“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翼坎难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辞官之后的作品《荣木》有“先师遗训,余乞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取不至。”可看出他对建功立业贪恋。在出使刘裕的参军时,陶渊明却作了《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诗:“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可以看出陶渊明在选择出仕或归隐时的思想斗争很激烈。此时,陶渊明最适合归于释迦之下求证宇宙之般若道理,事实上,他“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选择了归隐田园,之后完全关闭了通往释迦之门。如:诗“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适六与七。通了垂力龄,但觅梨与粟。”以及“屡阙清酤至,无以乐当年。穷通糜忧虑,憔悴由化迁。抚己有浑怀,履运增慨然。”可以看出归隐后的陶渊明烦恼的是关于子女,关于酒的不足,既无贪嗔痴之大烦恼,更无“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色”……十二因缘之轮回环节。换言之,陶渊明一生多苦多难与佛教之“众生多苦”相契合而有望信佛或受佛教较大影响。然其归隐后欣赏传统的“固穷”,与“委运仁化”,佛教思想处于边缘之地,陶渊明也因此,断绝了皈依释家之可能。无乃《莲社高贤传》讲陶“忽攒眉而去”。

灭谛,佛陀不独指出人生苦恼的原因,也说这些现象可以消除,这就是灭圣谛。灭是梵语“涅”的意译,表意火的熄灭。贪,嗔,痴即是三毒火。圣者将我想以及贪嗔痴等根本烦恼的业因永断无余,了却生死患难的苦果,证得清净寂灭的解脱境界――“涅”,是佛教所争取的“灭圣谛”。

在“集谛”中已经说过陶渊明从思想上关闭了自己成佛之门,就在于他选择了归隐田园,讲求自然。更加注重家庭伦理之情以及“农夫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之和谐。从《和刘柴桑》:“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可以看出,对刘柴桑招他同去庐山学佛表示拒绝,理由便是“亲旧故”。同时,陶渊明对生活中的烦恼态度与佛教涅要将贪嗔痴三毒火灭而后快也相距甚远。陶以“载言再眺”书写忧愁,“载谈载咏”宣泄欢乐,“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以断人生杂念,“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月非我求”忘怀忧愁。他抑忧扬欢纵情享受人生,并非灭爱灭恨断绝人生一切欲望,可以毫不客气的说陶渊明的思想内涵特别是对待自我,世俗伦理以及爱恨方面与佛教四谛之灭谛是矛盾的。

道谛,道谛之“道”在梵文中是道路,方法,姿态的意思,要解脱人生苦恼,必须修道。陶渊明不是一个佛教徒,所以他在超脱人生的生死,提升自我人生境界以及面对人生苦难困顿方面不可能像佛家道谛要求那般。然而陶受佛教影响,故其在这些方面必能找到属于释家的印记。释家之“道”以“八正道”为主,还有三十七道品。八正道即正见、正思维、正悟等,三学指戒学,定学,慧学。六度包括布施度,持戒度等。观陶之《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可以发现陶渊明“乞食”,并且,“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与中国传统士人所坚持“不食嗟来之食”相比形成了巨大反差。这可能就是陶渊明受佛教“布施度”思想的影响,因此,不以乞食为耻。更为重要的是,渊明在此诗结尾提出了“冥报”一词,丁永忠先生在《陶诗佛音辩》87页对“冥报”一词作了充分论证解说,也认为这是受佛教轮回转世等思想的影响。

此外,陶诗中: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连雨独饮》

“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还旧居》

对死亡的豁达态度,与儒家之“未知生,焉知死”注重现实不同,也对道家追求长生否定,其看透生死的态度便是与佛教相关,佛教尚轮回之说,视死为超脱,为涅磐,故不惧死,这与陶渊明的思想有一定相通之处。再者“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之句中“心”似有精神之义,与佛家之“神不灭”思想多少也遥相呼应。最后,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一》“开荒南野迹,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中所追求的这种境界,与菩提树下证悟宇宙之般若真理大有异曲同工之妙,岂能以儒家归隐一言蔽之。

陶渊明被推崇为“古今隐逸之大宗”! 陈寅恪先生称:“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岂仅文学品节居中古第一流,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陶渊明之思想与清淡之关系》)袁行霈先生也指出:“陶渊明不同于其他诗人,因为他思考着关于宇宙,人生的大问题,而且得出了具有哲学高度的结论;他不同于其他哲学家,因为他是用诗的思维方式去解决和表达哲学命题。”(《陶渊明研究》)朱光潜先生也在《诗论》中说:“渊明是一位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是一个据守系统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读各家的书和各种人物接触,在无形中受他们影响。像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来的不同的东西融汇成他的整个心灵。”如此之多,如此之高的评价,笔者认为这与陶渊明本人复杂丰富的思想体系是分不开的,而最为关键的就是除了传统儒道思想之外,他还稍微涉猎了一点佛家的思想。正是这一点的佛教思想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其人格的内涵上升到了一个比同时代人更高的境界。

参考文献:

[1]弘学著:《佛说概论》,四川人民出版社。

[2]沈锡麟主编:《家藏四库丛书・陶渊明集》,万卷出版公司。

[3]李叔同著:《禅里禅外悟人生》,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4]白振奎:《陶渊明义利观之超越及其哲学视角关照》,《贵州社会科学》,总第一七零期。

[5]龚 斌:《新世纪展望:再创陶渊明研究的辉煌》 ,《第二届中日陶渊明学术研讨会文集》。

张海元、安飞飞、司 雪:山东大学威海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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