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上的哲思家

时间:2022-08-05 11:20:05

你会发现表面上是在教学生一个作品、一种技法,而实际上是帮他在内在树立一个人审美、一种情怀、一种精神和思想。这个过程中的收获感非常强,比在舞台上的光芒更令人满足。

当一个人年华老去,甚至不在的时候,她的思想、艺术上优秀的理念能活在另外的人的血脉里、表达里,才是无比的幸福。

不久前,国家大剧院新闻厅内人声鼎沸,很多带着孩子的家长对着门口的方向翘首以盼,他们在等待今天“国乐风华 名家荟萃”中国民族音乐系列艺术普及教育活动的主角,有“民乐皇后”美誉的青年二胡演奏家——宋飞。

“大家好!”随着一声甜美的问候,宋飞出现在大家面前,刚才还喧嚣的现场瞬间安静,二百多名慕名前来的会员或观众一齐向她行注目礼,宋飞的微笑变得灿烂。在随后的一个半小时时间内,她和现场所有人一起分享了自己的音乐感悟,并数次为大家演奏。活动结束时,众人将她团团围住,合影、签名、送礼物,热烈的场面不亚于任何一位偶像明星的现场。

“很高兴今天能来参加这个活动。大剧院将活动命名为‘经典艺术讲堂’,推崇‘演讲结合、赏析并重、寓教于乐’的特色,我觉得很贴合实际。因为就艺术来讲,特别是民乐,以兴趣为着眼点最能获得良好的普及效果。”随后,她话锋一转做起了“广告”:“去年我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了‘二胡套曲《如来梦》情景音乐会’,这是作曲家刘文金先生又一部里程碑式的二胡巨作,展示了世界的万象和生命追求的不同境界。这部作品让我的演奏又登上一个台阶,不止是技巧,还有内心的表达和情怀。之前在录制这部作品CD的过程中,我和刘老师、演奏家和作曲家就像在一起寻找真理的科学家。如今,这部CD已经上市,欢迎大家欣赏指教。”

家传

宋飞六岁始学二胡,启蒙老师就是父亲——天津音乐学院著名教授、二胡演奏家及作曲家宋国生。“我父亲不仅是领我入门的老师,还是我大学毕业后上研究生的导师。他就像一把尺子,特别严谨。他把我当作他的教学试验田。”

宋国生教授的教学方法的确具有试验精神。他在教授女儿拉二胡时并不只是教技巧、讲作品、论音乐,而是将科学、哲学、美学融汇在音乐里,给宋飞全方位的手、脑培训。“他本身就不光会拉二胡,还会唱美声、作曲,关注美术、哲学等众多领域。他在教学过程当中所谈到的东西,涉及各种各样的中西艺术门类,是一种综合的教学语言。”于是,这位还很有科学家思维、逻辑思维能力也很强的父亲,在教授女儿具体的拉弓动作时,会将运动力学、物理学、生理学、心理学,以及音乐知识融在一块儿……“他绝不是只教你拉二胡。比如我问他:怎样才是最好的演奏?他会说:用最小的能量、最小的力,产生最好的效果。他会告诉我演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重力、什么样的角度。他教导我还可以综合运用几何、物理等方面的知识去拉二胡。他说拉二胡不只是左右拉弓就完了,还有很多科学性在里面。比如它的物理震动最佳状态取决于它的角度、方向及你给的速度、力度;而演奏者的动作方式、动作结构、动作程序及心理状态之间有任何变化,所演奏出来的效果都会不同。而这种丰富、这种不同音色呈现出来的不同音乐情绪、情调,才是演奏最奇妙的地方。”

宋飞小时候没学过物理,但父亲给她讲课时常说:这个地方需要一种释能。“我就问什么叫释能?他就跟我解释。”就这样,她在同龄人还没学到某些门类学科的时候,已在父亲的贯通式教育下了解到哲学、物理、美学等知识,并达到与实践相结合后的理解、运用程度。

“今年是我父亲执教50周年,我总结他的教学思想,认为有三层内涵:即科学家、艺术家和哲学家。他绝不把音乐只当成艺术,他最后完成的音乐表达一定是在哲学层面上的一种认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深入人心。”

宋国生教授用这样的理念把宋飞这块试验田耕耘了出来。女儿长大以后,每次与父亲的聊天都是一场极富含金量的对话。“有一次我跟他说,我们不断地树立一些规范,但当你成就了这些规范之后,它就会成为你的束缚,我们要勇于把它打破,再创立新的。没有唯一或永恒的标准。”而父亲更会吃着吃着饭就突然对女儿说:“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东西。1+1=2是数学概念,从哲学意义上讲这不可能。”

“我父亲什么事儿都关注、都思考、都感兴趣,这是他最大的优点。幸好我遗传到了他这点。”

师承

从小一直受教于父亲、成长在天津的宋飞,大学时以优异成绩被召入北京,迈入中国音乐学院的大门。“那时我接触到了刘明源老师、张子谦老师等一批大师级民乐人物,他们身上那些极致的民乐表达令我打开另一番眼界,获益深厚。”

宋飞这话难免令了解民乐的人疑惑,因为刘明源是胡琴大师不错,而张子谦是中国古琴专家,宋飞为什么会跟随他学习?

原来,宋飞进入中国音乐学院后,将原本既有的勤奋刻苦翻了一倍,令当年值早班的谢副院长都印象深刻:“整整一个学期的早晨,我都是踩着她的练琴声走过空无一人的楼道,再走过她的琴房。”原中国音乐学院院长李西安说:“宋飞的勤奋不只在练胡这一项。她为拓宽自己的艺术视野,还刻苦钻研学习了包括板胡、中胡、京胡、坠胡、琵琶等多种民族乐器。由于她学习成绩优秀,系里专门为她开了二胡与古琴双主科专业。”于是,宋飞的胡琴专业师从安如砺、刘明源,古琴则得以向李祥霆、张子谦问艺。

“我在跟这些位大师的接触中挖掘出很多令我受益终生的东西。”

当年,宋飞的古琴老师已经91岁,讲一口扬州话,一开始给她教课时她一句也听不懂。“但慢慢就感觉出老师的深厚。我那时刚20岁,充满活力,弹琴时对着乐谱,节奏、音准……什么都是对的;而老师年事已高,有气无力,弹起琴来音也不准、手也不太利落……感觉哪儿都不太灵了,但弹得就是我比好。”宋飞苦苦观察、反思之后,终于发现了音乐的表里之差。“为什么我什么都对但就是不如他,他就‘是’我就‘不是’呢?原来他在还没弹的时候就已经‘是’了。”宋飞终于明白,音乐表面上的基础性素质是一方面,而内在的、深层的素养更值得去探究。“跟这些大师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发现,他怎么弹都是对的,他往那儿一坐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人这种气韵、内心的能量可以超越曲谱,或者叫‘人乐合一’。”了悟之后的宋飞开始慢慢增加自己内在的积累,这引起老师们的关注。“他们看到了我身上与众不同的这一点,感受到我心里有和他们同样的一份东西,觉得我是一个有用的人,于是就对我非常的好,不求任何回报地更加支持我、帮助我、引导我、鼓励我……于是我又发现了更多他们身上丰富的内在、闪耀的价值。”

安如砺老师是宋飞大学前两年的老师,不幸于去年去世了。“安老师就像兰花一样,非常淡定、超然,从来不刻意地展示,一任自己的幽香缓缓存在。”而刘明源老师是她大学后两年的老师。“他的表达很鲜活。他可以把同一个曲子演奏出很多种不同的状态,但都很精彩。而我原来在音乐学院附中一直受标准化教育,被要求最好的表达,要做到200%不失误。直到跟刘老师接触后才发现音乐是活的,是生动的,是随时随地的,是可以随心随性的。”

宋飞有时会和胡天泉、龚一等民乐大家同台演出。“我常常在侧幕条里观察他们,发现他们捧起乐器时心和手是在一起的,那种爱不释手,那种发自内心的对音乐的生命状态特别动人。”

宋飞用逻辑思维把这些老师、前辈分类,学习他们与众不同的东西。“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但他们的手段、路径完全不同,甚至会相差很远、相悖。但慢慢我就知道,原来民族音乐可以有这么丰富的表达,拥有这么丰厚的财富。它可以让人用脑子去幻化、发现自己。老师们给我的感染渗透到心里,会以自己的方式流淌出来、焕发出来,我觉得这一阶段很神奇、很有乐趣。”

授业

1999年,宋飞离开工作了八年的中央民族乐团,调入中国音乐学院民乐系,圆了做名教师的夙愿。而从这时开始,宋飞变得“高调”,频频站在媒体前讲述中国民乐。

“在刘明源老师去世之前,就是那些大师都还健在的时候我是不说话的。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语言能把我对音乐的感受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而当他们去世以后,就像大树突然倒了一样,我发现没有人替这个专业、这个事业说话了。”“站出来”的宋飞说:“我一路走来得到老师们给我的善意帮助太多了,所以我很小时就渴望做他们那样的人,给别人带来飞跃、成长的人,因为这是我最敬重的。而且,我一直认为,作为一个个人音乐家,你要有思想留下来,而不仅仅是你的演奏录音留下来。”她认为,当一个人年华老去,甚至不在的时候,她的思想、艺术上优秀的理念能活在另外的人的血脉里、表达里,才是无比的幸福。

宋飞说,学校课堂的空间虽小,但人与人相互沟通的空间却非常大。“你会发现表面上是在教学生一个作品、一种技法,而实际上是帮他在内在树立一个人的审美、一种情怀,一种精神和思想。这个过程中的收获感非常强,比在舞台上的光芒更令人满足。”

她这些话是有感而发。1998~1999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成功的宋飞载誉归国。一时间她的演出一票难求。“那时候很多人慕名来听我演奏,但却带着他想象的标准,而没有真正的倾听,没有关注我的音乐表达。”那时候的她觉得空间很窄,心里很不畅快,很怅然。“所以从事教学后我从来不保守,没有哪个该教哪个不该教,我自己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教给别人。因为我告诉学生,音乐之所以能打动人是因为有演奏者自己的思想、情感和精神,而没有人跟你的情感和经历一样,所以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技术是表面的东西,好的音乐必须是心和心的互动与碰撞。”

2002年5月,宋飞在北京“国图”音乐厅举办了“弦索十三弄”个人独奏音乐会,以一己之力分别演奏了十三件中国民族拉弦与弹拨乐器,在民乐界及广大社会引起极大反响。而这场音乐会的缘起,正出于她成为教师后的感悟。

宋飞回到学校后被担以班主任之职,所以要坚持考虑学生们的分配就业问题。时间一久,她发现一个规律:单项专业极好的学生比较好分配,掌握多项专业技能的学生也好分配,但专业门类单一且水平一般的学生就不好分配,而这样的学生很容易对前途失去信心。这让她自然想到培养一专多能即“复合型”人才的路子,这样既可以解决学生的就业问题,也可以对中国民乐研习方式进行时代性探索。于是,她以自身为示范,策划了这场音乐会,希望为民乐教育、为学生做一个索引。

“这场音乐会实际上是在表达我自己研修民族器乐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分为两条路径,一条是专业化的、音乐学院式的教学,一条是回归传统,像刘天华、阿炳他们那种贯通式学习。我们现在的教育都走高、精、尖路线,而前辈音乐家和传统大师们是宽、广厚。他们都会很多种乐器,都能自己作曲。所以我想以自身为实践。我在音乐学院里所有课程都是最优秀拔尖的,但我同时还有另外一个空间,就是按照传统大师们的方式去研修。所以,‘弦索十三弄’还是我对民族器乐教学的一次反思,是我多年探索的一次。我想以此提出中国器乐教学的一种理念,与大家共同探讨未来道路该怎样走?”

用情

身承多位师恩的宋飞把教育看作此生最重要的使命,不仅把全部的理性智慧投入到对教育方式方法的不间断探索,而且把全部的情感也投入到老师和学生们身上,为此甚至不怕得罪领导、怠慢家人。

2004年4月,宋飞在参加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节目时愤慨揭发自己所在的艺术专业院校存在招生考试黑幕,为自己悉心教授的三位优秀学生讨公道。节目播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宋飞一家为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如今,当记者再问起这段往事,宋飞的神情云淡风轻,但语气是肯定的。她说:“当年确实承受了很多,那些也是我们全家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但如果再遇到类似的事,我还会选择说出来!因为它伤害到的不只是几个学生,而是整个行业和事业。”

2000年,宋飞担任班主任的班上有位笛子专业的盲人学生毛镝,她不仅对他关怀备至,安排和自己同是天津老乡的李冰峰同学在合奏课上照顾他,而且教导毛镝要有端正的人生态度,学好本领,自强自立地面对社会。毛镝在她的激励下,不仅在全国民乐大赛上取得了好成绩,而且树立了积极的自信心。马来西亚留学生余俊辉是班上非常优秀的二胡专业学生,但有一次因为没钱回家而苦恼。宋飞知道后用自己在电视节目中获得的费用帮他买了回家的机票。2010年,宋飞到马来西亚访问时,余俊辉激动地前来看望恩师,告诉宋飞他已经成为当地华人乐团的指挥。

虽然妈妈常年为工作忙碌,但宋飞活泼漂亮的女儿桃子却乖巧懂事。然而有一次,桃子病得忍不住只能打电话给宋飞的母亲:“姥姥你快来吧,我病了、发烧了,嗓子都哑了。”电话那头、身在天津的姥姥急得不得了,大声问她你妈妈呢,桃子说:“给学生录音去了,她都不管我了。”

在2012年9月10日教师节那天晚上,宋飞在自己的微博中这样写到:今天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感谢学生们的挂念!在2003年第一次师生音乐会的舞台上我曾情不自禁地说:“学生就像我的双手,虽然十个手指各有长短,但都连着我的心!”今天我还想说:“从第一次教学的谋面开始,就注定了缘分。无论远近,老师的心都牵挂着学生。”仅时过一刻钟,她又写到:教育中,常以为老师是树,为学生遮阳挡雨。事实上,学生是树,待他们参天之时,老师会幸福其中。

而走出校门,宋飞的教育情节更深。2001年,她在西安演出时,有个盲女赵丹青找到宋飞想学胡琴,她不仅痛快地答应,还送给女孩一把非常好用的琴,感动得赵丹青的父亲在琴上刻上“宋赵琴韵”四个字。

因工作繁忙,宋飞很少关照天津的父母,连家里买房之类的大事也从未分担过一点儿,但对教育过她的恩师们却分外精心。她年年节日都会去看望健在的老先生;在故去恩师的祭日上坟祭奠;老师家买房钱不够她会回家取完给老师送去;师母病了她会陪床;就连自己家包个饺子,第一锅煮出来也要先送到楼下老师家。

虽然,事业腾飞的宋飞多年来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有些事永在她心头,比如传承、比如思考。

“我每年必须开一场师生音乐会和个人独奏音乐会。因为这一方面是带学生不断登上舞台,让她们建立自信,不断带着她们走,最终让她们飞起来;还有一个是个人演出是最前沿的实践,你通过把这种实践成果和感受直接转入课堂和教学,能够让自己和学生都得到最好的学术滋养。”

“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中最重要的自修方法是思考、倾听和表达。比如我在和你沟通的过程中,我思想里就有很多新滋生出来的东西,这种不断的沟通、思考使我觉得收获越来越多。”她自称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的人,内容包罗万象。“比如我从机场推着一个行李推车走出来。发现有的车因为用久了轱辘就不顺了,推不动了。最初我就会想:这个金属不够硬度,所以它会变形。那么够硬度的金属去哪儿了?哦……拿去做兵器了,还没有进入民用市场。这就说明我们的国力还不够强。然后我就会想到东西方各种实力渗透在生活当中的对比。”看着记者露出惊讶的神情,她继续微笑着说:“比如说这车我推着它费劲儿,但拉着它省力,我就会想现在的学生到底是该推着他走还是拉着他走?还是哄着他走?也许换一个方式,这件事情会做得更顺。对学生来讲,传统的教育方式是灌输,推着他走,而现在这种信息的空间和手段,使学生们有一个很强大的信息平台、网络和世界,我们需要引导着他走,别让他走乱了。所以没必要非得推着他走,你推着他的话,他获得的信息、诱惑多了他反而走不动,所以拉着他走就好。所以我就是这样,随时随地都会有各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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