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诉权与实体权利的合一与分流

时间:2022-08-04 11:23:47

摘要:[K]随着19世纪实体法、程序法正式分道扬镳,实体权利与诉权各自进入了大体独立的轨道。然而,在此之前两者的关系并非如此。详细地展示其合、分进程的历史脉络,尝试描摹出此一基础课题的谱系,可以为学说的进一步讨论提供基础。

关键词:[K]诉权实体权利一元观请求权

诉权与实体权利之间的关系,无论对于民事实体法还是民事诉讼法而言,都是一个最为基础的理论问题,唯较详细地考察其关系流变的汉语法学文献却尚付阙如。本文的写作目的在于展示一段发展进路,像大部分法学论者那样,选择从罗马法开始。

学界有此一语:罗马法是“整个法律学科的字母表和语法规则” 。①我们对某个法律制度进行研究时,往往会从远至27个世纪前已然存在的罗马法开始寻根,这是因为在罗马暨日耳曼法系国家中,各项制度的建筑原料大部分皆由罗马法供应,②虽然罗马法的概念几乎绝不可能全等于现代法的相关概念,其间却常常存有共同的遗传基因,而且这种基因更是在加工变造之中洗涤不去的。不断被后人诠释和重构的罗马法概念actio,即其适例。这个概念的影响力,不止局限在诉讼法学领域,甚至更作为近代民法学说相当重要的一项罗马素材,辐射到了实体法领域(且以此一领域尤甚)。更甚者,民法理论核心概念之一的请求权(Anspruch),也是从actio脱胎而来。

一、 关于“actio”一词的含义

拉丁文“actio”一词,含义繁纷,有学者指出其意思有十四种之多。③我们关心的只是其关涉诉讼方面的意义。但即便是这一意义上的“actio”,其内涵仍然不一而足(它可解作“诉讼”,有时则应理解为“诉权”)。其次,由于西方语言与汉语的差异,在理解同一个概念时,往往会因为语言结构的不同而出现所谓lost in translation的现象,从而不利于探究其背后的所以然(“主观权利”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另外,许多西方法学论者只是直接将共同辞源actio直译成英语action、法语action、意大利语azione、西班牙语acción、葡萄牙语aco等等,但是actio的多义性却绝非仅以同一个汉语词汇便能够完全对应、放诸任何语境皆准的。

例如,基于葡语“aco”一词的多义性(这种性质与拉丁文actio同出一辙),当希望明确指涉其关于诉讼方面的含义(诉讼或诉权)时,会在其后加上形容词“judicial”(司法的)或“processual”(诉讼的),从而成为“aco judicial”或“aco processual”。④这时,假如将“aco judicial”逐词直译成汉语“司法诉讼”或“司法诉权”,便似乎是画蛇添足,因为但凡诉讼或诉权必属司法范畴,故徒添“司法”二字纯属多余,反而仅译作“诉讼”已经、也更加贴合其义。同理,将“aco processual”直译成“诉讼的诉讼”或“诉讼诉权”,更是荒谬。

鉴于上述种种原因,笔者认为在进入正题之前,先探讨其关涉诉讼方面的含义的递变,对于进一步了解和划定我们的讨论标的是有必要的。

1 Actio之原义:行动

德国法哲学家Gustav Radbruch说︰“一只葡萄根瘤蚜虫,无论是对于法学家、动物学家、农业专家或是普罗大众而言,都根本毫无分别。”言下之意是,法学并非将一切外来的概念都统统进行了全新的、特别的重构。⑤除了由法学创造、为法学创造的概念之外,有大量概念都是原封不动地从日常语言(communiter loquendo)或法学以外的学术语言中引入的。这些原初概念,除了常常不加改动地进入法律语言之外,也往往成为了经过法律构筑的那些概念的“母型(matriz)”。⑥

“Actio”也不例外。根据意大利学者Pekelis的研究,⑦最初即使是在法律领域内,“actio”一词的含义也无可避免地是它在古今日常语言中所具有者,亦即指举动、行为、活动(actus)。申言之,其动词agere有动、侵、取、捕、攻之意。将“actio”用作纯粹私人举动之意的最重要例子之一,就是自助行为。⑧

2 Actio原义之嬗变:透过国家行动

④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8

⑤[ZK(]也就是说,法律人有时候会以不同的方式说话,但很多时候只不过是更严谨精确地讲话而已,而大部分时间,他们的说话方式其实跟别人毫无二致。参见[德]Gustav Radbruch,Filosofia do Direito (Rechtsphilosophie), trad Cabral de Moncada, 2a ed, Coimbra, 1947, vol I, p 304转引自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⑥[ZK(]正因如此,许多法律概念都是以“形容词‘法律’ + 普通名称”此一方式予以命名的。可见,由法学和其他学科或日常语言共享的那些概念,乃担当着“作为其他概念的根基”这一功能。更甚者,当解释工作进行到某一个程度,我们也只能求助于它们(归根究底,也就是经验法则、共同文化等等)。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⑦[ZK(]下文关于actio语义的演化,参见前引③[意]Pekekis, Azione书, p 77;[意]Pugliese,Actio e Diritto ubiettivo, Milo, 1939, p 19转引自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p 8

⑧[ZK(]参见[英]E Metzger,Actions, in E MEZGER (ed), A Companion to Justinian's Institutes, Chap , pp 208—228, London: Duckworth (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8, p 209

⑨参见[葡]A anto Justo, Direito Privado Romano – I (Parte Geral), 4a edio, Coimbra Editora, 2008, pp 234—23

⑩括号内容为笔者所加注。

众所周知,对于自力救济,古代罗马是从某个时期起才开始有处罚规定的。⑨随着私人公正体制逐渐过渡至公共或称集体(再晚一点则是国家)公正体制,“actio”一词出现了一种有趣的语义嬗变现象:虽然它继续是指私人的行动,但在这个时候,它已经不是指私人针对侵犯或被假定侵犯其权利者使用其私人力量,而是指私人求诸国家为之。Pekelis便说:“此一语言现象,完全类同于‘andar de automóvel’(乘汽车;字面意思是‘以汽车走动’)的人却是安然坐着的(而根本没有走动[andar])。现代技术意义上的私人的actio,可谓是一种间接的actio。”⑩

3 Actio原义嬗变之转义:诉讼方式

由于向国家求助,必须遵循固定的庄严手续为之,因此,actio一词开始意指这些求助方式,亦即求诸公力救济所需的行为与例行仪式辞句的总合。于是,actio便有了程序类别、诉讼方案、诉讼方式的意思。例如legis actio sacramento in rem,便意谓对物誓金之诉。

不过,此一意义上的actio(诉讼),仍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者仅指对人之诉(actio in personam),尤其当actio与petitio和persecutio一并出现在同一罗马法文献片断时,更见明显。B11事实上,此一意义上的actio本身即仅指actio in personam,因为actio in rem和actio in personam的区分,其实是来自更早的vindicatio(后来的actio in rem)和actio(后来的actio in personam)的区分,之后actio一词才吸收了vindicatio而具有一个更广泛的含义。B12

4 Actio原义嬗变之转义的再抽象:诉权

actio还有一个重要的含义,这个意义上的actio,词义已到达一个高度抽象的程度,指的是“agere的权力”。一开始时,它尚包括自力救济和透过诉讼程序寻求救济两种方式,到了后来则仅指后者,也就是诉权。

古罗马法学家Celsus在公元2世纪便替这个意义上的actio(诉权)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定义:“诉权不外乎是通过审判追索应得的东西的权利(Nihil aliud est actio quam ius quod sibi debeatur iudicio persequendi)”。B13之所以说这个定义极其重要,是因为其看似简单,后世法学家们却有着南辕北辙的理解和演绎,甚至因此而促成了诉权和实体权利的近代分流。

二、诉权与实体权利的关系流变

(一)第一阶段──罗马法中actio和jus的不对称

首先,必须注意的是,正如上文所述,由于actio一词的多义性,“有诉”便意味着“有诉权”(因此很多时候将之理解为“诉权”会更切合语境),所以这里所讲的jus,其意义自然应作收紧,亦即不包括“诉权”,而仅指透过actio(诉或诉权)予以实现的实体权利。

谈到罗马法中actio与jus不对称的现象,必先要提及的是市民法和长官法的区分。简单来说,长官法是与市民法对立的概念,它以某些长官(裁判官[praetor]、行省总督[proconsul]等)的告示(edicta)作为渊源。B14所谓长官告示,是长官于任期内所作活动的纲领,并会于其任职之始公开张贴。在这种长官法中,最常见的是裁判官法。虽然严格而言,裁判官法只是长官法的一部分,但由于绝大部分的长官法都是裁判官法,因此两种名称通常会不加区分地混用。B15

B11参见前引⑧, p 212

B12参见前引⑨, p 239

B13出自《学说汇纂》44 7 51。《优士丁尼法学阶梯》4 处也有类似的表述︰“Actio autem nihil aliud est quam ius persequendi in iudicio quod sibi debetur”两者遣词稍异,但其趣实同。

B14因此,除了jus honorarium之外,它尚可被称为jus edictale和jus magistrale。之所以名为jus honorarium,是因为它乃基于长官的荣誉尊位。罗马法学家Pomponius便说:“名曰honorarium,乃因裁判官尊位之故。”(onorrium dicitur, quod ab honore praetoris venerat)参见《学说汇纂》1 2 2 10。

B15参见前引①[葡]ebastio Cruz, Direito Romano (Ius romanum) - I, 4a edio, Coimbra, 1984, p 298

B1语出Marcianus,参见《学说汇纂》1 1 8:Nam et ipsum ius honorarium viva vox est iuris civilis

B17关于裁判官在各个时期的活动范围,参见前引B15, p 300

B18出自《学说汇纂》1 1 7 1:Ius praetorium est, quod praetores introduxerunt adiuvandi vel supplendi vel corrigendi iuris civilis gratia propter utilitatem publicam

B19关于裁判官法之诉的分类,参见[西]lvaro d’Ors, Elementos de Derecho Privado Romano, egunda edición, Ediciones Universidad de Navarra, A, Pamplona, 1975, pp 0—1

在公元前3世纪中叶以前,裁判官活动的本质基本上仅仅是对法律进行解释(interpretatio),再者其解释工作也受大祭司团(collegium pontificum)所监察,所以这时候,裁判官可谓纯粹是“市民法的活的声音”(vox viva iuris civilis),B1难对法律有大动作的革新。后来,随着裁判官的权限越来越大,他开始可以(基于其治权[imperium],再后期一点则基于其审判管辖权[iurisdictio])透过公文创制裁判官法。B17这种裁判官法(或者说长官法)构成了一套跟市民法不同的系统,其功能在于补足后者,以便令僵硬呆板的市民法能够适应社会经济情况的多变。罗马的法学家Papinianus便说:“裁判官法是裁判官基于公益而引入的法,其目的在于辅助或补充或修改市民法。”B18

具体而言,裁判官对市民法的这种左右,主要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如果裁判官认为某种社会状况值得受司法保护,但市民法却不给予保护(亦即其仅为事实状况而非权利),则裁判官亦可创设诉权,在告示中宣布其司法保护允诺(“吾将予以审理……”),从而允许提讼,以给予救济。这种诉讼称为裁判官法之诉(actio praetoria)。举例而言,裁判官可以运用“扩用诉讼”(actio utilis)的方式,B19将原为特定情况而设的actio延伸适用于其他情况(用以派生“扩用诉讼”的由市民法明定的诉讼,则称为“直接诉讼”[actio directa],两者互对相称),让本身没有诉权的人取得诉权,进而获得司法保护。B20

因此,葡萄牙罗马法学者antos Justo总结道:“Actio是借以保护一项获得法律秩序(通常是市民法)所承认的既存权利,或者保护一项长官认为值得受法律保护的事实状况的一种手段。”

第二,如果某种社会状况虽然被确认为权利,但裁判官认为它不值得受司法保护,则裁判官会驳回诉讼。B21也即法庭能够确认一个法律所不支持的请求,也能够否决一个法律所支持的请求。简言之,有jus不一定有actio,反过来说,有actio也不一定是因为本身有jus,因为是否能够获得救济,很大程度上乃取决于裁判官的态度。于是,在罗马法中,要获得救济不是问“有否jus”,而是要问“有否actio” 。B22

(二)第二阶段──actio和jus话语的中世纪对应式重构

从上文可知,罗马法中的actio和jus之间的关系是稀疏零落的。对照在19世纪正式成形的诉权与实体权利一元观,亦即视诉权依存于实体权利的理论,不难看出,后世的一元观似乎跟罗马法中actio与jus关系的上述两种特征(其一是两者之间无必然联系,其二是所谓的“只问actio”观念)是青黄不接的。那么,究竟后世学者的一元观基础何在?为何它可以把曾经如此离散的两种概念拉拢在一起,而且还结合得那么紧密?为何它又可以把那种“只问actio”的思维倾向在某种意义上逆转成“诉权依存于实体权利”?

笔者认为,以上问题的答案,可以在中世纪找到关键性线索:中世纪注释法学派在解读罗马法文本、对罗马法素材进行重构时,做了以下两项重要的工作,使actio和jus的关系出现了重大转变:一是把actio和jus 对应起来;二是以jus作为actio的原因。中世纪注释学者们把actio和jus作为对应的概念放到了一起,他们认为,一切actio都是以一项权利作为前提的。B23

B20参见前引⑨, p 25

B21参见[德]Max Kaser,Direito privado romano(葡萄牙语译本), rad port de amuel Rodrigues e Ferdinand mmerle, Funda

o Calouste Gulbenkian, 1999, p 440;前引B15, p 300;前引⑨, pp 428 、 440

B22必须指出的是,关于此一问题,学者们的见解似乎不尽相同。学者antos Justo指出,在大部分情况下,jus都不是先于actio出现的:家父对受制于其potestas之下的人与物所拥有的权利,是先于actio存在的;(前引⑨,p 237)但在债的领域,债权人的权利则是源于actio的。(权利和actio之间的关系,在债的事宜上是最为密切和明显的;前引B19,p 191)至于裁判官以裁判官之诉保护事实状况,更显然是actio在先。因此,人们甚至常常以“有否actio”来判断“有否jus”,亦即所谓“actio在先(prius)而jus在后(posterius)”,更有学者直指“在罗马法中,有actio即有jus” 。(前引B15,p 301)但另有学者称,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权利”只不过是actio的从出表现或反映而已。{前引B21[德]Max Kaser书, p 57;[西]Manuel Morón Palomino,Derecho Procesal Civil (Cuestiones fundamentales), Marcial Pons, Madrid, 1993, p 153}笔者认为,无论怎么说jus和actio关系凌乱,以及说罗马人“救济只问actio”,皆不为过。(学者们对杂散和缺乏严密体系的罗马法素材的诠释稍有出入,本身就是不足为奇的事情)这种现象除了因文中所指的因素使然,更与罗马人重实践轻理论的观念,以及罗马法中实体法和诉讼法的一元性有关。

B23参见[葡]José de Oliveira Ascenso,Direito Civil Reais, 5ed, Coimbra Editora, 1993, p 15

B24此一自然段的内容,参见唐晓晴:《民法基础理论与澳门民法的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0—1页。

B25参见唐晓晴:《澳门特别行政区土地法中的长期租借制度——以dominium directum和dominium utile的区分为视角》,载《北方法学》2012年第1期,第5页。

德国学者Landsberg便明确指出,在罗马法中,jus和actio是两个分离的概念:某人有一项权利,但可能会没有actio;反过来说,获裁判官授予actio的某人,也可能不拥有相应的权利。然而,当这些罗马法原始素材到了中世纪注释法学派手中时,上述两个概念便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注释学者们推定,在罗马法中各种形式的actio背后,均有其相应的权利。由于他们发现在罗马法中一切actio要么是in rem(对物)的,要么是in personam(对人)的,因此他们认为,罗马法中的jus也理应可以归为in rem或in personam。注释法学家们遂运用原因(causa)此一概念来构筑他们的理论。他们断言,在一切actio的背后都一定有一个原因:actio in personam的原因就是jus in personam,至于actio in rem的原因则为jus in rem。而这也被认为是现代法中债权与物权的整个区分的基石。B24

事实上,在actio与权利之间关系的问题上,罗马法的actio带给中世纪注释学派的启发并不止表现在权利和“对人”、“对物”的连结工作上。注释学派关于dominium directum与dominium utile的区分,也是受到罗马法中actio directa和actio utilis的区分所启迪的。B25总而言之,在中世纪的重构之后,jus与actio便如影随形,两者之间的对应关系和因果关系在后世法学家的思维中挥之不去。此影响之深远并不难从他们的论述中看出端倪。

(三)第三阶段──诉权与实体权利一元观的成形

1 历史背景

在18世纪,罗马法的生命力曾经一度在危机边缘徘徊。B2这种背景催生了“《学说汇纂》现代应用(usus modernus pandectarum)”思潮,促使当时的法学家们进一步致力于从罗马法中抽取素材,塑造符合时代要求的学说(其实这种思想可以再上溯至几个世纪前的后注释法学派)。这种氛围不仅存在于德国,更笼罩了整个中西欧。罗马法中的actio也自然成为构建现代法学的原材料(后来Windscheid以actio为参照系发展出来的请求权理论,便是例证)。当时在诉权的定位问题上,摆在学者们面前的选择基本上只有两个:要么把它焊接进私法理论体系,要么把它留给逐渐兴起的公法理论体系(其时诉讼法学亦尚未真正兴盛)。B27在那个以私法理论为法学领域核心的时代,私法学者们走上了前一条道路,

2一元论观点的展示

笔者尝试选取一般认为代表了当时欧陆诉权实体权利一元观B28的权威学者,尽可能详细地阐述其见解,当时德、法两国影响力巨大的法学家分别是身为延续了“《学说汇纂》现代应用”旺盛灯火的19世纪德国历史法学派之首的avigny,以及18至20世纪的三位法国学界重要人物:Pothier、Demolombe和Planiol。

B2当时的理性自然法主义者认为,法律是人类理性的产物,是共通于一切民族和时代的。以ugo Grotius为奠基人、Leibnitz和hibaut等为后继者的该学派,撼动了当时整个欧洲的罗马法研究。在那个年代,罗马法“成文的理性(ratio scripta)”的地位开始受到质疑,另一方面,也有法典化及国家立法运动的压力。(参见 [葡]A anto Justo, A Crise da Romanística, no Boletim da Faculdade de Direito da Universidade de Coimbra, Vol 72 (199), Coimbra Editora)下文关于罗马法研究在欧陆的延续历程的概观,参见前引B15, pp 91—100;前引⑨, pp 98 —103。

B27关于诉讼法学的兴起及其原因,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72 et seq

B28作为例子,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pp 188、190;以及[乌拉圭]Eduardo J Couture,Fundamentos del Derecho Procesal Civil,ercera edición (póstuma), Roque Depalma Editor, Buenos Aires, 1958, p 3, nota 12

B29译自[德]F C von avigny, istema del Derecho Romano Actual(西班牙语译本), omo IV (traducción por[KG-3]n[DD(-2]~[DD)]Jacinto Mesía y Manuel Poley), Madrid, F Góngora y Compaía, Editores, 1879, pp 7—10

B30笔者认为,这里之所以出现了“抵押”和“质押”两个用语,是因为在罗马法中,广义言之,无论债权人有否占有担保物,皆可称为“质押”(pignus;若有则谓之pignus datum,若无则为pignus obligatum)。但精确来说,若债权人没占有担保物,有关的债务担保应称为“抵押”(hypotheca)。参见前引B21[德]Max Kaser书, p 182

(1)德国学者avigny的一元论观点

第一,avigny诉权观的阐述。avigny,被认为是所谓“诉权私权说”(eoria civilista)或称“内含说”(eoria imanentista;指诉权乃内含于实体权利之中)的最大支持者。他在其《当代罗马法体系》(ystem der heutigen rmischen Recht)第五卷中题为“权利的侵害”的一章,一开始即指出权利是有可能遭受干扰而处于不正常状态的。下文将摘录该作品中与其诉权观念重点相关的原文论述,且并行穿插笔者的导引(以下片断乃笔者自行转译自该书的西班牙语译本):“当我们考察一项被侵害的权利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它是处于一个新的状态,亦即防御状态之中的。侵害,就像那些为抗衡侵害而设的制度那样,乃冲着权利的内容和本质起作用。权利基于此一原因而出现的那些变更的总体,谓之诉权。”B29

他指出这些变更可以是五花八门的,但万变不离其宗:“对于每一种诉权而言,这些变更都各具个别特征。然而,它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基础。若无此一共同基础,则这些个别变更是不可能出现的。顺理成章地,由此可以推导出一般诉权法和特别诉权法之分。例如,抵押诉权(hypothecaria actio),便是质押权B30基于被侵害而呈现的特殊形态,它会受特别的时效所约束。不过,如果想要理解这种特别情况的话,就务必先行研究诉权及其时效所具有的一般性质。另一方面,对于我所称的特别诉权法,也不能一概而论地进行总的研究,因为相关的那些制度是各自互相分离的。本章即旨在阐述共通于各种诉权的一般法。”

他反对所有权等是同一层面、同一性质的东西:“相反,诉权其实是权利在维持其同一性的情况下,有可能会出现的一种演进和变形,因此它是跟权利的生、灭位处于同一个层面之上的。这些演变并不是权利本身,而是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权利所经历的存在阶段。”

在题为“诉”的第CCV节的开首,他再度重申及总结:“一切权利被侵害之后,都会呈现出其特定的一面”、“基于此一侵害而产生的关系,或者说,受害当事人因而获赋予的权利,称为诉权”。

avigny之所以在这一章论述诉权,是因为他认为诉权是权利受侵害的结果(如上所述,该章的标题便名为“权利的侵害”),于是他又再一次回归主题,并明确点出诉权和权利受侵害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任何诉权都必然有两个前提条件:其一是存在一项权利,其二是这项权利遭受侵害。如果权利不存在的话,也就不可能被侵害;没有侵害的话,权利便不能呈现出诉权的特殊形态。”显而易见,他认为诉权是权利被侵害后所呈现的一种新的状态、是权利的变形、是权利的其中一个阶段。

第二,avigny诉权观与其对权利的理解之间的关系。任何理论体系(不止法学)的构筑,都需要各个部分融贯不悖。从上文可以得知,avigny认为诉权是权利的一个阶段、是权利受侵害后所呈现的一种特殊形态。但为什么他会这样认为?他这种想法背后的基础是什么?葡萄牙学者Castro Mendes认为,avigny的这种诉权观是与其权利观有密切关系的。他通过发现avigny在其《当代罗马法体系》中一段颇为有趣的论述,为这个问题下了一个很好的注解(以下片断由笔者自行翻译):“如果想要理解在现实生活中运作的权利关系的整体的话,那么,只认识各项关系的内容以及其当前表现,是不够的。我们还要研究其生命组织的发展进程,也就是说,除了其不变元素之外,尚需考察其结构的可变部分。这包括了权利的生、灭、发展及可能出现的变化,并尤其包括对其侵害的抑制。很多时候,人们会把法律关系有机生命的这些不同阶段看成是新的权利,并视之为与原权利处于同一层面的东西,进而试图确定它在法律大楼中的应处位置;可是,这种思考方式是错误的,它会把一切概念都搞乱了。”B31

B31转译自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92Castro Mendes参考的是《当代罗马法体系》的法语译本。为严谨起见,笔者在翻译时,一并参考了Castro Mendes的葡萄牙语译文、该书第一卷的上述西班牙语译本(1878年版,pp 20 —21)以及William olloway的英语译本。([德]F C von avigny,ystem of he Modern Roman Law, Vol I, Madras: J igginbotham, Publisher, 187, pp 320—321)

B32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92

B33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91

B34参见[意]Giuseppe Chiovenda, Curso de Derecho Procesal Civil(西班牙语译本), raducción y compilación de Enrique Figueroa Alfonzo, México: arla, 1997, 11;[意]Giuseppe Chiovenda,Principios de Derecho Procesal Civil(西班牙语译本), raducción espaola de la tercera edición italiana y prólogo del José Casais y antaló, notas de Alfredo alvador, omo I, Reus, A Madrid, 1977, p 78前述第二部作品被译为西班牙文时,连作者的名字Giuseppe也一起被“西班牙化”成José,因此该译本的作者名称为José Chiovenda,笔者选择在标示文献出处时还原其意大利原名。

可见,对于avigny而言,权利并不是一种“不变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它不会因为小小的变更(主观或客观变更)而完全崩坏,或者因而被另一项权利所取代。相反,他是将权利理解成一种“具可塑性”、“有机”的东西。易言之,权利会随着情况的不同而进行变化、作出适应,因此能够在其生命的不同阶段中,呈现出不同的形态。

Castro Mendes认为,avigny所提倡的 “权利生命可塑性”乃其诉权理论的基础。在avigny看来,权利在其本质依旧不变的情况下,是会按照情况而在不同阶段展现不同形态的。诉权只不过是权利在它的其中一个阶段中所呈现的形态而已。权利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转变,便是因为权利遭受侵害。B32

第三,后世学者对avigny诉权观的不同解读。学者们对于avigny就诉权所作的论述理解并不一致。根据Castro Mendes的研究,至少存在两种不同的解读:B33

第一种解读认为avigny视诉权为一项因实体权利被侵犯而生的新权利,用Castro Mendes的术语讲,这种观点称为“纯粹源起依赖(权利)说”(dependência meramente genética),亦即认为诉权对实体权利的依赖,仅限于以后者作为产生原因。诉权一旦产生,它便会是一项新的权利,而非其所从出的那一项实体权利本身。持此观点的有Chiovenda、ozzi等人。

第二种解读认为avigny视诉权为被侵害的实体权利本身的一个阶段或变形,Castro Mendes称这种观点为“实质依赖(权利)说”(dependência substancial),也就是说,诉权除了在其起源上依赖(被侵害的)实体权利之外,它们也是一体的,而非分别作为两项不同的权利。倡此说者,有Motara、Galante等人。

Castro Mendes认同第二种理解,易言之,相关侵害并不会导致任何新的东西出现,而仅仅是使权利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也就是说,那并不是一项创设性暨消灭性的法律事实,而是一项使权利转化为诉权形态的变更性法律事实。事实上,Castro Mendes引用上文avigny的论述,就是为了反驳意大利诉讼法学家ChiovendaB34等人的见解。他指出,这正是诉权和真正意义上的侵权之债的区别之处:虽然两者都是因为权利被侵害而生,但诉权只不过是权利的转化而已,是被侵害权利本身的“灵魂转生(metempsicose)”,然而侵权之债相对于被侵害权利而言,则是另外一种新的东西。B35

笔者认为,Castro Mendes教授的看法似乎更为可取,因为avigny本人的确不断提到,诉权是权利的“防御状态”、“变更”、“特殊形态”、“演进和变形”、“特定的一面”。B3认为avigny所抱持的是诉权与实体权利一元观,是毋庸置疑的论断。B37

B35[德]F C von avigny, Le Droit des Obligations, trad Gérardin e Jozon, tomo II, Paris, 183, p 441 et seq转引自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93, nota 1此乃avigny的《作为当代罗马法一部分的债法》(Das Obligationenrecht als heil des heutigen rmischen Rechts)的法语译本。

B3详见上文“avigny诉权观的阐述”一节。

B37Castro Mendes甚至把学者们的诉权与实体权利一元观,细分为“视诉权为实体权利的一个侧面”、“视诉权为实体权利的一项元素”、“视诉权为实体权利的一个阶段”三种论调。(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87 et seq)事实上,他自己也说,虽然这种区分在实务上的确很难辨识,但在理论上,还是不得不特别指出。(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p 189)他指的是他所区分的前两种论调,但笔者认为,这三种论调在某种程度上还是重合难分的。不管怎样,笔者还是对他的划分抱持正面态度,因为我们在这里所聚焦的也只是理论上的梳理而已,而且在大陆法系法律人的思维中,按照各种标准对概念进行一级又一级的分类再分类,也是根深蒂固的惯性做法。事实上,这也是有其深层意义的,因为一个严密的体系根本不容许模糊地胡乱拼凑(虽然有些构筑还是有其模糊性的)。

B38参见[法]Aubry & Rau,Droit Civil Franais, XII, ixième édition par Paul Esmein, Libairies echniques, 1958, p8, note 1

B39[法]C Demolombe,Cours de Code Napoléon, vol IX, Paris, 1870, p 191

B40前引B20[乌拉圭]Eduardo J Couture书, p 3

B41[法]Planiol, M et Ripert, G,raité Pratique de Droit Civil Franais, ome 3, Réimpression, chmidt Periodicals Gmb, 1995, p 97

B42前引B41, p 98

B43参见[法]Pothier, raité de la communauté, tome 1, A Paris, chez Jean Debure, pere, libraire, quai des Augustins, à l'image Paul / A Orléans, chez la veuve Rouzeau-Montaut, imprumeur du roi, de l'evêché, de l'université, de la ville & du college, 1774, nos 9 et seq

(2)法国学者Pothier、Demolombe、Planiol的一元论观点

第一, Pothier、Demolombe、Planiol诉权观的阐述。在法国学说中,这种一元论的说法亦比比皆

是(但要注意的是,当然不可能每位学者皆认同此一观点;例如,以否认有任何权利存在著称的极端论者Duguit,自然不会承认有诉“权”的存在)。B38

与avigny大致同期、19世纪法国解经学派(cole de l’Exégèse)代表人物之一Demolombe,便如此论述诉权(以下各学者著作的原文片断皆由笔者自行翻译):“归根究底,诉权是被推动的权利本身;它是处于行动状态而非静止状态的权利;它是处于战争状态而非和平状态的权利。”B39

由于诉权被认为是权利本身,因此于Demolombe而言,法律同时提到权利和诉权两者,其实是冗言赘语。B40据观察,把诉权形容为“处于……状态的权利”这种表述,似乎也直接影响了后来的法国诉讼法学者。例如,Cézar-Bru便称诉权为“运行起来的权利”、“处于运动状态的权利”。较Demolombe后期的Planiol在提及诉权时,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总的来说,诉权并不单独地构成不同的财产或权利。它们只不过是被提请审理的权利本身(le droit lui-même dèduit en justice)而已。因此,其实不需要去区分诉权属动产性质或不动产性质,因为这只要看那权利属于物权还是债权就可以知道了。Pothier的表述方式便是如此:他正是将法语créance(债权)和obligation(债),不加区别地跟拉丁语actio一起交互使用。”B41之后在具体论述关于不动产的诉讼时,他又指出:“真正的请求返还之诉的诉权,不外乎是被声请审理的所有权。”B42

正如Planiol所言,这种把诉权和实体权利混而为一的观念,至少可以再向前追溯至“法国民法典之父”Pothier。事实上,在Pothier的论述中,他的确常常将droit和actio混用。例如,他在举例区分droit mobilier和droit immobilier时,便说道法谚“actio ad mobile, est mobilis; actio ad immobile, est immobilis”即此之谓;更有甚者,他在说明某一项权利是droit mobilier或droit immobilier的同时,又会直接说它是actio ad mobile或actio ad immobile。B43

第二, 与avigny诉权观的比较。虽然上述法国学者们的这种一元观跟avigny的观点颇为相似,

但Castro Mendes指出,它们之间还是稍有区别的:avigny的一元观,认为诉权是权利的一个阶段(fase);至于上述法国学者的一元观,则把诉权视为权利的一个侧面(aspecto)。B44尽管如此,两者可谓异曲同工,它们都把诉权视为依存于实体权利的东西,因此,Castro Mendes将这两种论调一并归入“实质存赖说”之列,也就是说,诉权不但在起源上乃依赖于实体权利,而且亦与实体权利一体。

但不难看出,在诉权和实体权利之间关系的构筑上,avigny的尝试似乎是比较系统的。Castro Mendes批评上述法国学者们的那种表述方式形象生动有余而科学严谨不足,因为那只不过是十分空泛地宣称诉权和权利之间有依存性、从属性关系而已,故就科学层面言之,其意义是甚为有限的。B45事实上,即便是后来的法国学者本身,也认为“诉权是被提请审理的权利(l’action est le droit déduit en justice)”此一经典表述其实不甚精确,因此必须加以厘清其内涵。B4

B44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87 et seq

B45参见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 189

B4前引B38。该注释当为该书修订者Paul Esmein所追加。

B47前引B28[乌拉圭]Eduardo J Couture书, p 3

B48参见[葡]Manuel A Domingues de Andrade, eoria Geral da Relao Jurídica, Vol I, Reimpresso, Coimbra, 1997, pp 22— 27

B49参见[葡]Guilherme Alves Moreira,Instituies de Direito Civil Português, omo 1,Coimbra, 1907, p 129

B50前引B49, p 45

B51前引B49, p 45

B52本节内容,主要参见[意]Enrico ullio Liebman,Manuale di Diritto Processuale Civile, I, Giuffrè Editore, ristampa della quarta edizione, 1984, pp 131—132;前引③[葡]Joo de Castro Mendes书, pp 149—154;前引B22[西]Manuel Morón Palomino书, pp 135—13;[巴西]Ricardo Adriano Massara Brasileiro, Pandectismo nas Doutrinas Civilista e Concreta da ao, rabalho publicado nos Anais do XVII Congresso Nacional do CONPEDI, realizado em Brasília – DF nos dias 20, 21 e 22 de novembro de 2008;[巴西]Ovídio A Baptista da ilva e Fábio Gomes, eoria Geral do Processo Civil,Editora Parma Ltda, 2002, p 94 et seq

B53Windscheid参与了《德国民法典》第一草案的编撰,结果法典最终文本也采纳了其Anspruch理论(第194条)。除此之外,该法典的结构以及内容顺次,都在很大程度上追随了Windscheid所构建的体系。

3法国一元论学说对拉丁法系学者的影响

由于拉丁语族国家之间的语言隔阂比较容易跨越,法国的一元论学说对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以至拉丁美洲国家的学者施加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力。B47在19世纪末之前,法国法是葡萄牙学界的主要参考对象,虽然后来学界逐渐转而向德国法取经(不少身兼19年《葡萄牙民法典》起草人的权威学者,皆潜心钻研德国法,例如Manuel Andrade、Vaz erra等等),但这仍然改变不了拉丁基因的固有影响。即使是葡萄牙近代民法学“转形”在20世纪初的标志性先躯人物Guilherme Moreira,其观点亦是如此。虽然他在论述法律关系保障要素时所提出的一元观(后来Manuel Andrade在论述法律关系保障要素时,已除去了这样的一元观;B48对于此一课题,笔者将另行撰文论述),显然并非全无德国学说的轮廓,但我们仍然可以或多或少地发现法国学说的痕迹。

Guilherme Moreira指出,权利和诉权是“单一的概念(conceito único)”,后者是借助公权力对抗侵害、实现权利的权能,是权利的本质要素,B49或者说,是运行状态中的权利本身(o próprio direito em aco)。B50然后他又说,一项权利如果不蕴含使之获得实现、对抗侵害的力量,那是不可想象的,他甚至直言,无诉权即无权利。B51可见,这位学者认为它们只不过是一体的两面,不能互相分离,这跟上述法国学者的观点是类同的:两者在实质上并无二致,都认为诉权就是权利本身,都认为诉权是权利的动态一面;在其表述方式上,也与法国学者们的那些经典表述同出一辙。

(四)第四阶段──诉权与实体权利的分流B52

如上所述,于18、19世纪盛行的传统学说(其影响力甚至在20世纪初仍有残存)主张诉权和实体私权是一体的。然而,一场发生于19世纪中叶的论战,使这种理论开始走向了黄昏。

185年,德国格拉夫瓦尔德大学(Ernst-Moritz-Arndt-Universitt Greifswald)教授、潘德克顿学派的Bernardo Windscheid发表了《从现行法角度看罗马法中的Actio》(Die Actio des Rmischen Civilrechts vom tandpunkt des heutigen Rechts)一书,在该书中,他提出了著名的Anspruch(请求权)此一实体法概念。B53该概念是他从罗马法的actio演绎而来的。但我们绝对不能简单地认为,现代的Anspruch就等于罗马法的actio。因为,他其实只是把actio视为“可诉诸法院的Anspruch”(gerichtlich verfolgbare Anspruch)。虽然罗马人用actio来表示某人可以对他人作出要求,但不可以说Anspruch就是actio,因为Anspruch撇清了actio所蕴含的“司法追索可能性”(可诉求性)元素(perseguibilidade judicial),也就是说,它撇清了罗马法学家Celsus为actio所下的定义中“persequendi judicio”(通过审判追索)的部分。这种Anspruch不论权利有否被侵害都会存在。所以,他所讲的anspruch指的是在侵害发生之前便存在的一种效力。依其所言,Celsus所给出的定义“通过审判追索应得的东西的权利”(ius persequendi judicio quod sibi debetur),便应该是这样予以解读的,也就是说,它是一项指向被告的权利。

第二年,德国柯尼斯堡大学(Albertus-Universitt Knigsberg)的年轻教授heodor Muther,针对Windscheid的观点发表了其论著《论罗马法中的Actio、当今的诉权(Klagrecht)与债之个别继受——对WINDCEID著作的评论》(Zur Lehre von der rmischen Actio, dem heutigen Klagrecht, der Litiscontestation und der ingularsuccession in Obligationen – Eine Kritik des Windscheid'schen Buches),他指出,Windscheid对Celsus定义的解读是错误的。因为,罗马法中的actio最常见的意义是指原告针对由罗马裁判官代表的国家的权利,其目的是使裁判官为有关案件授予formula(“程序”,一种由裁判官发出的文书,当中载有请求标的、审判事项和审判员[judex]作出判决时应该遵循的指示等内容,可以说是获得受理的一种标志),B54而并不像Windscheid所言是原告针对被告的权利。也就是说,对于要求授予formula的权利而言,其相对人是作为国家代表的裁判官,而非罗马市民。他认为罗马人的actio与实体私权无关,因为那是一项要求国家保护的权利,亦即司法保护权。因此,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是一种公法权利,而不是私法权利。

Windscheid于同年以《Actio──覆h Muther博士》(Die ActioAbwehr gegen Dr h Muther)作出回应,他认为Muther曲解了他的观点,而且他的构想其实是从实体法的角度而非程序法的角度展开的(但Windscheid后来在其182年发表的著作《潘德克顿教科书》[Lehrbuch des Pandektenrechts]中[§§ 43 - 4],却在某种程度上采纳了Muther的意见)。这场论战的意义实际上远大于其表面。根据意大利学者Pugliese所言,在Windscheid的《从现行法角度看罗马法中的Actio》发表之际,学界尚满足于Celsus于2世纪所下的定义,并只限于对它进行解释。“人们没有认真的思考过,罗马人眼中的诉权(actio)和现代人所理解的诉权(Klagerecht)有可能不是同一回事”。B55

Celsus对actio所下的定义本身就由程序意义“通过审判”和实体意义“应得的东西”两项元素构成,只不过此前的学者如avigny等人都倾向注视后者,结果所谓的诉权私权说便应运而生,促使诉权与实体权利结合得如此紧密。即使是Windscheid,他的Anspruch理论其实也是在演绎actio的实体元素而已。事实上,这也反映了19世纪前诉讼法仅作为实体法附属工具的观念。而经过上述论战后,无论是诉讼法学还是诉权的正式独立都已经初现眉目:学术界开始将实体权利与诉权互相区分开来,使后者走上一条大致独立的路途,转而纯粹意指要求国家机关进行审判的权利。B5现代诉讼法学的根底,亦随之宣告奠立。Pugliese便说:“如果actio的实体内容已经转变成Anspruch的话,……那么便很容易得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诉权必定会被看成是一项绝对独立于实体权利的权能或权力……”B57

B54关于诉讼程序书状的内容结构以及各种诉讼程序书状的模板,参见前引B21[德]Max Kaser书, p 448 et seq

B55[意]Giovanni Pugliese,Introducción In: Windscheid y Muther, Polemica sobre la “actio”,rad omás A Banzhaf Buenos Aires: EJEA, 1974, p XIII;转引自前引B52[巴西]Ricardo Adriano Massara Brasileiro文。

B5有学者甚至更进一步指出,它不仅能指向“应得的东西”(quod sibi debetur),还可以指向“不应得的东西”(quod sibi non debetur),只不过这时候法官应该判处当事人败诉而已。参见[意]Francesco Carnelutti,Derecho Procesal Civil y Penal, vol I - Derecho Procesal Civil (Derecho y Proceso) (西班牙语译本), raducción de antiago entis Melendo,Ediciones Jurídicas Europa-América,Buenos Aires, 1971, pp 125—12比照文中所言的“实体意义被抽空”一说,可见上述观点是与之密切相关的。

B57前引B55[意]Giovanni Pugliese书,pxvx

B58参见前引B21[德]Max Kaser书, p 45

虽然有学者指出,实体法和诉讼法之间的清楚剥离主要归功于Windscheid,B58但是,Muther的贡献显然也是不容抹煞的。事实上,Muther的影响便清楚见于那些主张“权利保护请求权”(Rechtsschutzanspruch)理论(这是在德国诉讼法学界一度大行其道的学说,一般认为由德国民事诉讼法学者Adolf Wach所创,但在今天已渐遭扬弃),以及其后一切视诉权乃指向国家而非被告的诉讼法学者的作品之中。Pugliese就说过,诉权的“纯诉讼法或纯公法概念,乃肇因于actio的实体内容被Windscheid的请求权概念所吸收,但其实这一切在Muther的作品中已经略现雏形了”。B59

当然,诉权私权说的衰落跟该理论本身的缺陷脱不了关系。Wach便明确指出,诉权私权说之所以站不住脚,是基于这套理论有重大的致命伤:因为“存在不取决于实体私权的诉权”,“这只要考虑一下消极宣告之诉的情况便可以知道了” 。B0面对Wach的批评,诉权私权说论者毫无反击之力:如果人们可以声请国家宣告他和某人之间不存在特定法律关系、自己并非某项权利的拥有人,那么显然此一诉权并不取决于该项实体私权,因为人们希望借消极宣告之诉获得的,正是“不存在特定实体私权”的宣告。Wach于1885年发表的《德国民事诉讼法教程》(andbuch des deutschen Zivilprozeβrechts),也说明诉权与实体权利两者是互相独立、不能混为一谈的,B1至此,诉权和实体权利的一元结合关系,亦告落幕。

正如avigny所言,法就像语言一样,是不可能一直维持不变的。B2此一断言观乎上文始于罗马法、穿越中世纪、止于近代的检视,即可见一斑(必须指出的是,本文在论述诉权与实体权利近代分流时,仅仅是点到即止,亦即只是指出其分水岭上的里程碑;至于分流之后的进一步学说发展,B3则已超出本文探讨范围)。如果我们从一个宏观的角度来看便会发现,法律话语是一直在悄悄变化的。当概念赖以确定自身意义的语境改变之后,即便用语依旧相同,但其内涵也已是千差万别。

上一篇:李力持:努力坚持 投资自己 下一篇:做好顶层设计 促进城镇化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