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尘里看明月

时间:2022-08-04 11: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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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802文献标识码:A

五月间,一次寻常宴集,杯盘草草,一半因为相熟。由于具备多次晏坐于一群广东人(至少是两个)中间,用他们的粤式声韵拿来下饭的经验,我对此早已泰然,虽然依旧如置五里雾中,倒渐渐学会在他们的话语边缘游走,偶尔彳亍于字里行间,拣到自缝隙漏下的零星语片,运气好,还能捕获三两个关键词。粗粗拼合、组装,不敢说得其要领,总能破解个五六分。当然,之所以不反对一再在他们的聚会中充当惟一的的异质,多半是由于粤语于我有种吸引力量。说它吐字圆转,又时作铿响;说它声调流丽,却间有顿挫。我常常觉得广东人比其它任何省份的人更具有文化的自我认同感,可以看作一种独特的集体无意识。这从他们对待自己方言的态度上可以得到佐证:只要凑够两个广东人,他们会立刻扔掉“国语”,呕哑嘲哳起来。直到今天我仍需不时应对别人的叩询,广东人多半会关切“听得懂吗?”非广东人则会好奇“你会说吗?”我一概以否定作答,理直气壮。好像一只书蠹,认得书香,认不得字,乃是本分。

回想起来,这一次小集,包括四个人,若以广东为原点,围绕“故乡――他乡”的单纯地理概念,分别可以代表四类群体:一位自佛山来京访友的潮汕画家;一位立身广州的四川籍年轻学者;剩下的两个,一个是流寓京城的广东人梁江,另一个则是我,山东人。广东于我,纯粹异乡。饭毕喝茶的功夫,朱万章君掏出一本砖头似的白皮书,我先机拿到手,封皮上黑体大字十分跳跃,还好,我认得那些字:广东画坛闻见录。著者:梁江。我有点意外,没记得打过招呼,就要出书了?

携书、人回家,他问能不能抽出功夫替他校稿,无条件欣然接受。自是除了每日定课之外,多了一桩流水行云似的作业,好在平日一贯稀松,所以才能够抱定一块大砖头,行于所愿行,止于所欲止。最初,认为这样的工作不过小菜一碟,走走机械化流程即可,大不了动动手眼,后来,却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转化为一个深沉阅读的主体――我一个捞鱼的人,不小心网住了星辉,以故搔首踟蹰起来。

一位我喜爱的作家在她的一本文集自序中说,如果写作是无止息的驱驰之路,每本书则只能算作一个驿站。如果认同这样的比伦,梁江在前后两个驿站之间的这段旅路,说来嫌长了——距离上一本书《美术学探索》,算来十年之遥。与前者相比,《广东画坛闻见录》同样是单篇散章的结集,而我这样想,在每一篇文章酝酿、走笔、成文之际,他应该不会认为自己是在有意识地针对一个主题写作,而是收拢成书之后,寻找文章与文章之间的最大公约数,发现这些单篇与散章居然都是围绕同一个背景、指向同一个思考层面,即:广东美术几十年的隆替升沉。具体一些讲来,包括对画坛耆宿的缅怀,对旧事的勾佚,对画家群体的鸟瞰和对个体的谛视,以及对广东画坛未来的瞻望与期许。如是种种,就这样在一个身在异乡的,广东人的视野中从容不迫地展开,他藉这些来证明:地域性是进入大背景的基础语言,个我的命运总是不可回避地被置于族群的命运之中,如同肤革之于血脉。前后经过一年有余的筹划、搜罗、编次,汇聚成这本近50万字的《广东画坛闻见录》。

曾就此书的标目提出过疑问,梁江有他的理由。的确,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从书名中见到的首先是作者。质实、清晰、逻辑严密,这是他作为学者的一贯,这还不算,他把这个一贯贯彻到生活当中,布局定势分别泾渭,自有他疏而不漏的一套秩序,从不含糊。我有时误入他的秩序,却触了网,还得等他肃着脸来拆。对于读者来讲,这样的题目一目了然,找不到任何华丽的附着之物,不是图穷匕现而是单刀直入,因为在这里,题目等同纲要,纲要复等同于关键词,即:“广东”、“画坛”、“闻见”、“录”。

除此之外,关于此书的题旨或出版意义之类,我不欲多置一辞。因为,对一个严肃的作者来说,文字本身足以说明一切,而对于一个真诚的读者来说,阅读近似于一次入空山问道的孤独之旅,得或不得,悟与不悟,都不需要一个语言无味的导游耳边喋喋不休。校稿这段时间,在种种陌生的名相、画面、音色指引之下,我循着他的脚印往回走,看他复身为青年,少年,孩提,回到他隶属的根源世界,被再度洗礼与祝福。我目送他,十分清醒自己只是一个异时空的旁观者,无法与他牵裳同行,他载渴载饥,就算我拥有一条溪流,也无法向他布施手中一瓢。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属的根源世界,是原乡,又不是原乡——思念是舆图,藏在内心最深的一隅,只允许一个人独自浏览。是的,就算拥有相同的记忆,也无法保证彼此能重新回到原点汇聚,更何况,“记忆不能扎根于生命的大背景,则只是零散的资料而已”。对他的记忆,我只能想像,却无法思念。这一趟旅路,是无情游。

那一方“粤人梁江”篆体白文印章,钤在他的肉身,洗都洗不掉。我对他的草根身世充满好奇,时不时提起话头,要求他再一次讲述黑瓦屋顶、稻田、水蛇、芒果树,以及裸足、莽草路。每一次我都认真聆听,仿佛混沌待凿一个孩童。在我第一次听说他曾拥有一棵亲手种植的芒果树,并且年年果实累累时,我的惊奇不啻跌落童话世界。偶然翻一翻岭南画派或广东当代花鸟画集,好像看图识字,我指着那些制造“认知距离”的花果虫鱼之类要求他敷演一段故事。比如,木棉开花时,不要在树下走啊,花事累了,木棉树会摘自己的花朵,专爱掷打行人取乐。再比如,荔枝熟了,不要爬去树上偷采啊,小心惹恼看果的“草鞋底”――草鞋底那么大的斑斓扁平毛虫,满身毒刺……杂糅素材与想像的虚拟经验带来超现实感,从而激发沉睡的童心,五色市尘化为清净绿野,蝉声濯洗壅塞的耳朵,于是齐然欢喜。

“永结无情游,相期渺云汉”(李白应该不会介意我有意误读他的诗句)――偶尔溯洄那个我三十岁之前一无所知的粤西小村,和他的半生颠踬,他像一个沉默的觉者,被逼着历数过往诸多缘灭,都作逝水飙尘观,十足淡然。我想未必没有矛盾与迷惑深埋于内心世界。所幸现实裂缺并没有投影为人格裂痕,孳生卑劣的种籽,反而成就了他幕天席地的草莽气质。他曾表示如果不是老天爷安排他走读书这条路,他也许能把梁山泊搬到粤西去。我想像他打造的山头模样,觉得最合乎逻辑的结果不过是菜园子加流浪动物庇护所,想笑。

“赤脚走在田埂上”,从乡间泥泞的小路上一步步走入了水泥的都市,在柏油马路上踯躅,在万千灯火的闪烁明灭中思索……

这就是我。

而我是谁呢?这是卡夫卡的沉重发问。每当夤夜静思,袒裎了灵魂,我曾一再叩问自己。

这段话属于他早年随笔中的一则,题为《选择》。一天晚上,我被电脑中庞杂凌乱的文档逼到无路可走,狠下心着手整理它们,分门别类建立文件夹。翻检出这篇文章,重新打开浏览。他正抓个拖把拖地板,我快速打好腹稿,拖到我房间就郑重问他:为什么眼看着那么多的人善于用利爪撕破他人和自己的脸,以怨报德奉为人生信条,而且推己及人,把人世看作战场,而你却似乎永远狠不起心肠,叹口气把它们当沸汤上的浮沫吹走,这些,究竟是天性使然呢,还是选择?他扶住拖把杆,短暂沉默后说,是选择。

这让我很是意外,因为我满心确定他会以前者作答。如果这一问放到现在是否会有不一样的下文,不知道。也不须再提。既然一念之微,可以遍周沙界;心量欲大,须弥可以纳于芥子,尽管我是一介地道凡夫,好歹也略懂得何必事事抱定一个分别心,执相而求?

他喜欢以“农民”归类自己,好像一个瓶子期待被贴上标签。去年,居室狭迫我们到外面寻找一个画室,驱车北去一百里寻到一个小院落,面山背水,远离尘嚣,就算吵架吧,也是天籁的一部分。就在我在心里勾画草图,那些要命的抒情想像纷纷窜出来搅得我六神无主的时候,他备足十八般农器,闷不吭声抡起锄头破土撒种,灌水追肥,眼睁睁看着他把我的书香小筑变成农家院。也好,他一定要做农夫,我就认份做一个农妇,还要做得地道。经过短暂薰习,当放羊的老汉再一次赶着羊群从院墙外经过,我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陶渊明、范成大,而是冲动要提把扫帚、簸箕,把可爱的羊粪球统统搬回家。可我似乎仍旧无法像他一样,把笔一撂,一个转身即能进入状态,赤膊、斗笠、短裤加拖鞋,把农夫这一角色体认得丝丝入扣。我坐在廊檐底下,看他潜伏在菜地里好像和麻雀捉迷藏,那些向日葵、西红柿、茄子、丝瓜们,显然摸透他的脾性,所以放胆恣意,乱长一气。这时,我嬉嬉然重新回到超功利的“纯粹美感经验”里,赏看西红柿、茄子、丝瓜以及他,如同诵读一首夏时田园杂兴。一边冲泡永春佛手或西湖龙井,把山色也泡进去。

遗憾的是,一纸调令把他从田园杂兴里驱赶了出来。就在《广东画坛闻见录》校稿其间,他匆匆上任中国美术馆副馆长。上班第一天,他携带一茶筒伟嘉猫粮赴任,果然有只大花猫第一个前去办公室造访,并吃到了猫粮。我确信他是美术馆史上第一位携带猫粮上任的副馆长,并感到自豪。不幸的是数日后遭到抗议,那只集体喂养的流浪猫不再无条件接受她们的食物,因为爱上伟嘉。就在前几天,他电话投诉它盘踞崭新的真皮沙发,害他无法午休,并且如何用来磨爪。我开导他,大度些,再大度些,拍几张照片给我,等我回北京,带伟嘉去看它……

“谁信京华尘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无法解释,《人间词》中如是一句,就在这些错杂纷叠的思触即将休止之际,随最后一波心潮涌现。或许,只是因为一轮圆月恰好悬至远处楼顶,发觉自己有了伴,但月光又让人感到冷。看月绝塞的人生体验过于敻绝无法效仿,淹滞于万丈京尘之中,还能偶尔从阳台窗子里看看月亮,也不坏。有趣的是,直至文章最后方才醒悟,猫在父母身边怡然度夏的这一个我,一样是京华尘里客,而值得叹息的是,我居然是眼中人。(《广东画坛闻见录》,梁江著,岭南美术出版社201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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