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火电困局

时间:2022-08-03 03:53:28

山西火电困局

保障京城生产生活用电的供电大户――山西火电企业,濒临“休克”。对中国的首都而言,这不啻为一场灾患。

迷失的辉煌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人形象地比喻,北京的每四盏电灯,就有一盏是由山西点亮的。

据山西省电煤协调委员会的消息,至2010年8月,中国山西重点火力发电企业亏损面已达85%以上,大部分发电企业现金流面临断裂,三分之二的电厂库存煤量纷纷告急,危局若不能及时扭转,北京将面临大面积停电。

上述情形,并非危言耸听。

2010年4月下旬,太原东南500公里之外的永济县,“电灾”突然来袭。山西省大型热电联产企业“永济热电有限公司”。由于资金链断裂、无法运营。被迫停电,致使当地印染、纺织、化工等企业纷纷停产。四个月之后,大批工人走上街头,有的甚至闹到北京:“这样下去,我们会饿死的!”

这让处于风暴中心的山西省电煤协调委员会感觉恐惧:下一个停电的企业能是谁?下一次停电会否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电力供应安全不仅关系到国民经济、人民生活,还关系到国家的政治安全。“假如有一天真的大面积停电,社会生产、生活系统将全部瘫痪!”

极端和失望的情绪,开始在山西火电行业弥漫。有的人,选择离职。

回想1908年,晋南商人刘笃敬用3万两白银购置第一台60千瓦直流发电机,在太原市南肖墙创办起山西第一座公用电厂――太原电灯公司,到1935年该厂为近6000家工业和居民用户供电,再到1978年山西实现县县通电,直至2009年全省发电装机4132万千瓦、2010年上半年发电1068亿千瓦时,山西一直是中国的电力输出大省,其中火电装机占总装机的92 5%,外送电量居中国第二。

然而,令人咋舌的是,在中国经济腾飞、特别是GDP已在概念中成为世界第二的今天,在一座座矿山、一座座高炉将中国的GDP推上金字塔尖的同时,一批“输血”企业却已危如累卵。

CCN记者在7月5日山西省电煤协调委员会上报山西省人民政府和国家发改委的“紧急报告”中,看到一串沉重的数据:山西省内21家重点火电厂,2009年亏损近30亿;2010年1至5月亏损24多亿元、外欠煤款33亿多元,预计全年亏损40多亿。其中太原一电厂,2009年亏损近3个亿;2010年1至7月亏损2.3亿多元,外欠煤款近4亿元。太原二电厂,2009年亏损4.5亿;2010年1至7月亏损3.7亿多,外欠煤款近3亿。漳泽电厂,2009年亏损9317万元;2010年1至7月亏损n8亿元,外欠煤款1.36亿元。榆社电厂,2009年亏损近2亿元;2010年1至7月亏损1.7亿元,外欠煤款2.6亿元。华电武乡电厂2010年1至7月亏损3.1亿元,外欠煤款2.6亿元……

“令人揪心的数字,像手榴弹一样,炸在我的心上。现在好多电厂都已资不抵债,但为了尽一份社会责任,不得不背负巨额债务苦苦支撑!”说这话时,山西省电煤协调委员会主任郭跃龙拿起一瓶矿泉水闭上眼狠狠地喝了一口。

郭跃龙有些无奈,以五大集团为首的山西火电企业先后12次上书国家,要求解决电企生存持续恶化的问题,但每一次上书均石沉大海。

“现在各大电厂都是靠集团公司的贷款勉强维持生产,而集团公司也是举债经营。资本金亏空非常严重,旧债还不上,新的贷不下来。资金链即将断裂。如果这样大面积的亏损持续下去,电厂经营肯定会无法运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厂子倒闭、发不了电。”漳泽电力董事长贾斌告诉CCN记者。

贾斌在电力系统工作了20多年,对业内的情况知根知底。他在接受CCN记者采访时透露,就在一个星期前,长治的三个电厂因没办法生产运营下去而向省电监办、物价局、电力公司发出了“求救”。

相同的巨亏困境,让贾斌对火电企业的命运充满了感慨。昔日雄风四起的“电老虎”,变成如今表皮华丽的“纸老虎”,火电行业的沦落,仅是2007年的一瞬间――三年多的挣扎毫无结果。

煤电价的天堑

曾经风光无限的发电企业,如今迎来的是一个无奈的多事之秋。

2004年,伴随上个世纪金融危机的全面复苏,中国经济进入了新一轮快速发展的阶段。工业化的提速,极大刺激了重化工比重的提升,市场对煤炭的需求也日益加大,煤价由此节节攀升。以山西忻州地区为例,当时原煤价格从30元/吨,涨到后来的310元/吨,直至最高时的420元/吨。

贾斌告诉CCN记者,去年4月至5月,山西国有大矿的标煤价格就达到了630元/吨,较过去的310元/吨,上涨了一倍还多,而进入20lO年来,更是超过了700多元/吨。

相对于煤价的一路飞涨,电价的调节却显得逊色很多。

CCN记者在山西省电煤协调委员会了解到,国家发展改革委最初在核定山西电厂上网电价时,基本原则就是低煤价低电价。在2009年电价调整以前,山西上网电价为0.319元/千瓦时,去年11月涨了1.7分后。新电价为0.336元/千瓦时,调整后的电价仍比相邻的河北省低了6分、比山东省低了7分比江苏和浙江省低更多。

失衡的市场环境,让“高煤价、低电价”的经营性矛盾在山西境内尤为突出。

“煤炭市场早就放开了,为什么过去鲜有煤电冲突?”

面CCN对记者的不解,贾斌详述了一段历史。

在计划经济时代,山西的坑口电厂因坐拥一座座小煤矿而享受了多年的低价煤。国家为了考虑区域间的平衡,就将山西省发电企业的上网电价定得比其它省份低了0.1元/千瓦时。当时,小煤窑供应省内电厂,大煤矿供应省外电厂、且以签订长期合作协议为主,这在业内人人皆知。

后来,山西力推煤炭资源重组整合,关闭了大批小煤窑,一下改变了电力企业的生存环境。一些原来以地方小煤矿供煤为主的电厂。不得不向大煤矿伸手或去外地买煤。这样,一方面煤炭资源高度集中在大煤矿手中,电厂在价格谈判时明显处于劣势,煤价被大煤矿垄断;另一方面,异地买煤,公路运输的运费又超过了火车的费用,电厂原先在运费上的优势也消失殆尽,于是,庞大的新增成本压得企业喘不过气来,亏损很快出现。

CCN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目前山西省内发电企业平均上网电价比邻近省份的低0.06元/千瓦时以上。按照测算,电价提高1分钱,就可以消化20元,吨的电煤上涨因素,这就意味着,仅0.1元/千瓦时的差价,山西发电企业承受的煤炭涨价能力就低了200元/吨。这正是全国电煤价格都在上涨,而山西发电企业无法承受的根本原因。

一方是充分竞争的“市场煤”,一方是高度控制的“计划电”,煤电之间这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呈现了山西煤电产业矛盾而又悲惨的现状。

贾斌坦承,在煤炭价格快速攀升的情况下,发电企业已根本无法承受巨大

的成本压力。尤其是随着四季度消费旺季的到来,潞安、阳煤、同煤、山西焦煤和地方大矿又纷纷提出涨价要求,且平均幅度都在30元/吨以上,在维持低电价不变的条件下,发电企业必将迎来新一轮亏损、安全生产也必将经受严峻的考验。

华能集团榆社电厂副总经理潘宇峰向CCN记者反映,受高煤价冲击、低电价制约,榆社电厂的生产经营每况愈下,目前该检修的机组由于资金短缺而推迟检修。

“前几年我们的检修费还有3000多万,这两年是一年比一年少,到今年已被压缩到了1900多万,安全投入严重不足,安全欠账非常严重。”

2007年5月底,国家发改委曾在重庆的一次会议上表示,不排除个别地区有电力供应及电煤价格矛盾突出的情况,可以考虑地区区别对待。但时至今日,由于CPI的持续上扬,煤电联动依然迟迟没有动静。

对此,山西省电煤协调委员会主任郭跃龙深感不满:“不能因为CP止扬,就不管山西发电企业的死活。由于山西省低电价、高煤价在全国也属于个案,所以对部分低电价电厂的上网电价进行调整,这对全国CPI不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国家应当切实重视这些低电价电厂的艰难处境,按照目前的成本重新核定电价。不然,随着煤价的进一步上涨,这些企业真的会很快垮掉。”

绕不过的关卡

较低的上网电价和不断高涨的煤价,逼得山西本地电厂只好把眼睛转向北部和西部――内蒙古、陕西、甘肃、宁夏。CCN记者在太原第二热电厂采访的时候,发现该厂的煤场中,来来往往的车辆都挂着内蒙古、陕西的牌照。据说在山西南部的运城发电公司,有近45%的电煤来自于陕西、甘肃。然而无论本省煤,还是外省煤,一道道收费的关卡,已让山西的火电企业怨声载道。

“山西的煤运公司假借政府的权力牟取暴利,一个萝卜章一统天下,一个地区一种票,煤炭进进出出都要收费,购销双方想签合同还不让自己签,还必须由煤销公司来代签、结算,把电厂卡得一点点自也没有”几位电厂职工告诉CCN记者。

目前,现在电厂最厌烦的就是煤销公司以管理的名义设置各种繁杂程序“吃、拿、卡、要”、不断增加煤炭的隐性成本。“煤销公司居然把电煤管理站设在了电厂的家门口,十几年来,过磅是名义,收费是实质,这个毒瘤早就该摘除了。”

据工人们反映,在武乡县,煤销公司还派专人进驻当地电厂来收费,

“电厂当然不干了,你煤销公司的人凭什么住在我们电厂上班?去年双方为此还打了起来,最后,进驻的人不得不撤离。但最近听说又进驻了。”

CCN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山西境内的电煤采购,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电厂门口设有电煤管理站,电煤在采购的过程中,电煤管理站作为中间环节分别与电厂、供应商同时签订双向供煤合同;同时,电煤在运输过程中必须使用电煤管理站印制的电煤统一调运单,煤款结算也必须经过电煤管理站来完成。另一种情况是,电厂门口不设电煤管理站,但电厂必须硬性向煤销公司交纳2元/吨的管理费。

据一位知情人士介绍,现在山西各地区关于电煤收费的标准极为混乱。长治地区各县市范围内收取的是10元/吨,朔州地区收取的是24.95元/吨,晋南地区收2元,吨,太原及阳泉地区,因公路电煤全部依靠当地煤运公司统一购销,收费额度包含在煤价中,所以具体执行标准还不明确。

更让电厂无法忍受的是跨县区重复征收管理费。比如漳泽电厂从武乡地区采购电煤,不仅需要向当地电煤管理站缴纳10.35元,吨管理费,而且要向武乡电煤管理站缴纳30K/吨的管理费。按照武乡县规定,电煤在当地销售须收取管理费10元/吨,出县区收取30元/吨,出省收取70元/吨。“收费就像个无底洞,采购成本不断地增加,债务越来越重,电厂几乎撑不下去了。”

这位知情人还透露,现在山西煤运公司对电煤经销的力度在不断加大,常常强制性收取30元~45元/吨的电煤经销差价,比如在武乡地区,煤运公司的电煤经销差价就达40元/吨。与此同时,煤运公司还会限制电厂月度供应商的数量,要求供煤商不得超过5家,这极大地限制了电煤的采购空间。

“煤运公司作为中间环节,只负责签订合同和结算,却不负责煤源的落实,找煤源,全凭我们自己跑,他们还经常拖延付款期限,电厂认为,作为山西省七大煤炭资源整合主体成员之一,煤运公司已经转型为经营实体企业,它现行的关于电煤经销和收费的做法应该立即停止。”

对于业内人士的主张,中电投燃料公司的一位业务经理表示赞同。他说,山西从煤炭中“吸血”的怪象,早应该取缔了。现在省内煤炭采购环节太多,收费繁杂,全省各市、县、乡、村都通过收取煤炭流通环节的费用来增加地方收入,导致煤炭隐性成本不断增加,电厂只好靠外省煤活了。

8月30日下午,CCN记者就上述人士反映的问题,专程前往山西省煤炭厅采访了厅长王守桢。王守桢首先对煤运公司“以管理的名义设卡”予以了否认:

“不是那样。山西过去一直是‘小煤保大电’,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山西境内的电煤,是通过煤运公司卖给电厂的,当时实行的是统一合同、统一票据、统一结算等‘五统一’管理。但现在‘五统一’的文件早成一张废纸了。法制办早已否了这个文件,所以现在多数煤矿和电厂都签的是直供合同,而且是长期稳定的战略合作关系。”

说到“五统一”王守桢说,电厂现在烦“五统一”。实际上煤矿也烦,烦中间又多出来一双手。但地方政府喜欢“五统一”,因为不统一,地方上就损失了很大的利益。比如。当地煤矿被大矿兼并后,它就不属于当地管了,地方财政一下就少了一块效益,所以地方上是盼望“五统一”带给他们利益。“现在省政府正着手研究解决这一难题。”

对于电煤管理站的问题,王守桢也做了澄清。

“设电煤管理站,是为了规范流通秩序,监管煤炭来源是否合法,合同是否真实,交了可持续发展基金没有?如果一切合规合法,并不收费。如果下面确实有收的,那就是乱收费。煤管站的审查,主要是为了打击非法开采的小煤矿。”

但CCN记者在实地调查中发现,实际情况绝非王守桢说的那样。在山西煤炭运输环节中暴露出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最让电厂痛斥的还是“收费”。

煤窝里闹“煤慌”

“现在电厂存煤只有几万吨了,仅可以维持五六天的使用量。”中电投燃料公司的领导们告诉CCN记者。

冬季马上来临,燃料的落实让他们极为犯愁。

目前,缺钱、缺煤,已成了山西火电企业普遍的难题。

山西华能榆社电厂是中国华能集团在山西省投资的唯一一家电厂,现有总装机容量为800MW,从2009年底的“煤荒”到现在,厂里的煤炭库存一直维持在7天左右。在电煤最紧张的时候,只有两三天的存煤量,第四天用煤就没了着落。

CCN记者在采访中获悉,最近两年。山西境内许多电厂为了降低燃料成本,不得不根据燃煤来源及发电机组的情况,尝试燃煤掺烧的做法。

所谓燃煤掺烧,就是将优质煤与劣质煤掺和来达到一定的热值标准,目的是为了降低燃料消耗。

一位知情人透露,为了维持生存,目前山西境内80%的电厂采用掺烧劣质煤、低热值煤、煤泥的手段。“由于实际燃烧煤质远远偏离设计煤种,设备磨损严重,所以,锅炉掉焦灭火事故频发。”

来自山西省电力工业协会统计显示,2010年一季度,山西省发生锅炉灭火事故21台次,同比增加13台次;电网发生非计划停机86台次,同比增加25台次,最大非计划停机容量达到410万千瓦。

“山西火电企业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时候。如不及时采取措施,不排除系统瓦解造成大面积停电事故的可能,必须引起高度重视。打一分钟电话的费用都比一度电的电价高,市场经济的基准何在?”潘宇峰说。

随着煤炭价格的飙升,“计划电”和“市场煤”的矛盾也在日益加剧。以榆社电厂为例,电厂标煤采购单价从2007年9月份的404元/吨。上涨到目前的770元/吨,企业根本无力消化,所以,采购渠道只好被迫跨向外省偏远地区。

山西漳泽电力股份有限公司是山西省主力电厂之一,年发电能力67亿千瓦时。当年选址时,他们最为得意的是该厂属典型的坑口电厂,煤源距厂区只有7~23公里。然而,“煤荒”的袭击,使这个地处煤海中的企业举步维艰。

公司董事长贾斌告诉CCN记者:“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我们守着煤矿坑口却买不到煤。这几年,为了给电厂搞到煤,我把长治地区所有的煤矿都跑遍了,腿也跑细了。整个长治市有多少个矿,那个矿在什么位置,产什么煤,什么型号,什么价格,有多少储藏量,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煤矿就是嫌贫爱富,谁给的钱多,就卖给谁,而且是现点钞。先交钱后拉煤。以前和我们合作的几个煤矿,也由于我们给的价钱相对低些,现在不与我们合作了,搞得我们守着煤窝却买不着煤。”

“那么,山西产的那么多煤哪去了呢?”

“除了供一些重点合同户,其余的都被煤贩子卖给外省高电价的电厂了!”

贾斌告诉CCN记者,相对于山西的低电价,一些省外电厂对山西煤价的承受能力至少比山西的电厂高出200元/吨,于是外省电厂源源不断来山西抢煤,从而导致山西本地电厂无煤可买。

山西,是全国煤炭最为丰富的能源大省,为什么依煤而发电的本省火电企业竟然会缺煤并落魄到难以生存的地步?

碳火,正无声地“烤”验着这一地区紧绷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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