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语:北纬四十度以北

时间:2022-08-01 10:41:46

刘桂腾,中国传统音乐学会副会长,沈阳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萨满文化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项目研究员;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满族音乐研究会常务副a会长。长期从事中国传统音乐研究,以满族音乐和萨满仪式音乐研究为专。学术论文在国内及美国、加拿大、比利时、荷兰、丹麦、匈牙利、日本、韩国等学术论坛(会议、期刊)发表,承担国家 “八五”、“九五”、“十五”艺术科学规划课题、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子课题等。出版学术专著《单鼓音乐研究》、《满族萨满乐器研究》、《满族音乐研究》(合作)、《中国萨满音乐文化》等。

音乐时空:在音乐学界以及满学和萨满文化学术领域,您几十年来始终以满族音乐、萨满音乐为特色行走并居前沿,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研究方向?

刘桂腾教授:从我的个人简历中你或许可以看得出来,其实我只是个“业余”研究者,但追求专业水准。1980年举办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我承担了一项满族舞蹈音乐的创作任务。当时“满族音乐”还是一片荒芜之地,几无任何可供参考、使用的创作素材。满族音乐在哪里?从采风走起。在搜集满族民间音乐的过程中我才发现,能够讲满语的人如凤毛麟角,满语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消失了。满族人民所唱的也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东北民歌”,这里孰满孰汉根本无法分辨。机缘来了:在凤城满族自治县(现为市)的通远堡我发现了一部分清初加入满族共同体的“汉军旗人”,流传着一种有别于习见的那些民间音乐样式――“烧香”活动(俗称“单鼓”)。这就是后来被学术界热追的“萨满跳神”。寻找满族音乐,成了我选择萨满音乐文化作为研究方向的动因。我的第一部学术著作就是《单鼓音乐研究》,接着连续承担了“八五”、“九五”、“十五”三个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的课题,陆续出版了《满族音乐研究》(合作)、《满族萨满乐器研究》和《中国萨满音乐文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和学术风格。至今未变,仍在继续。

音乐时空:我们的主题叫做“鼓语”,那么,鼓在萨满仪式音乐中具有很重要的地位吧?

刘桂腾教授:在世界范围中,北纬40度以北是主要的萨满文化生态区:北美圈,有印第安、爱斯基摩人等;北欧圈,有拉普(萨米)、因纽特人等;西伯利亚圈,有雅库特、埃文基、吉利雅克人等;东北亚圈,有蒙古、满洲、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锡伯、赫哲等阿尔泰语系诸民族,他们的萨满仪式音乐均是以使用“单面鼓”为共同特征的。

音乐时空:今年5月您在上海音乐学院召开的首届萨满艺术国际研讨会上作了《想象的萨满世界――祭祀仪式出神过程中的器声与人声》的演讲,“器声”除了单面鼓以外是否使用其他乐器?“人声”又是何种表现形式?

刘桂腾教授:萨满仪式中伴有大量的器声(击鼓、晃铃、鸣镜等)和人声(吟诵、默祷、歌唱等)。器声之器,主要有鼓、铃和金属噪声器。在萨满祭祀仪式中大量使用的是噪声器,譬如铜镜、铁刀(武器)等。铜镜最为常见,一般是拴结或悬挂于萨满的神服上,如达斡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朝鲜族;只有科尔沁蒙古族是将大小不一的铜镜,依次缝缀在皮腰带围系在腰间。噪声器,多为祭器上的附件。

萨满的器声与人声的符号学意义,主要体现在萨满的祭器(图像、实物)和声音(器声、人声)中。可分为两大类:视觉符号,一是指能指与指涉物之间具有视觉相同或相似性的符号。譬如,在早期萨满鼓的鼓面上,常绘有一些具像的飞禽、野兽、树木或一些抽象的日、月、星辰、道路、天梯、舞人等图案。现实中,萨满鼓鼓面上也见有莲花、牡丹等隐喻吉祥、太平的图案。二是指能指与所指之间具有约定俗成意义的符号。

音乐时空:您的萨满仪式音乐研究主要集中在“北纬40度以北”的寒带,涵盖了中国的满、蒙古、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赫哲和锡伯等族群。但我发现您近年来开始以“流域”为视角进行跨族群的萨满音乐研究,为什么?

刘桂腾教授: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跨界族群音乐的整体性研究是一个长期被忽视的领域。应当承认:是人类学为我们提前推开了这扇门。在人类学那里,以族群而非疆界划分研究单元是基本的学术思维。对于中国这样一个历史形成的多民族国家,处于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跨界族群居多。因而,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是不言而喻的。由于国家疆界使然,以族群为单元形成的音乐文化空间,在地理上就必然形成了某些族群横跨国家疆界的现象。因而,探索获取某一族群音乐文化整体性认识的渠道,应当成为音乐人类学的一项重要任务。以大兴安岭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与西伯利亚埃文基人为例,倘若不进行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的比较研究和整体观照,你就无法找出敖鲁古雅鄂温克萨满鼓形制特征是如何形成的;而它的来源,就更成了一个没有谜底的谜团了。当然有许多途径进行中国与周边国家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的研究。流域,无疑是一个值得尝试的一个学术视角。

流域,是传统社会在渔猎、游牧和农耕经济条件下族群迁徙、聚居的自然流向。人与自然因素的结合,创造了特定地理、物候环境为基础的流域文明;因而,流域也是一种传统文化载体。出于学术旨趣,我对西伯利亚自西向东的鄂毕河流域、叶尼塞河流域、勒拿河流域萨满音乐文化的考察充满了渴望。将其与中国境内的黑龙江流域、辽河流域、鸭绿江流域萨满音乐进行比较,一定是个有意思的课题。这样,才能使东北亚做为萨满文化滥觞之地的萨满音乐全貌,能够尽早地得到全面揭示。黑龙江(阿穆尔河)流域通古斯萨满鼓的考察结果表明,萨满鼓的流传路向,往往与这些渔猎、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迁徙规律密切相关。这样,特定“流域”就成为我们整体观照萨满音乐文化的一个有趣的学术视野。虽然这并不算是一个新鲜的理论视角,但它对于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的有效性是显而易见的。由国家疆域割裂的音乐文化空间,在特定流域中显现出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同时,也使相互之间由地理因素所构成的渊源关系也得以合理的揭示。遗憾的是,我的这个尝试只能止步于黑龙江(阿穆尔河右岸)。由于疆界所限,语言所制,黑龙江左岸直至西伯利亚广大地区目前尚无法以“流域”为视角进行学术观照。这,恰恰凸显出萨满音乐研究应当“跨界”的必要性。对此,我几年前曾有过议论:我国东北地区有漫长的陆路边界与俄、蒙古、朝鲜等国家相接,现在的许多跨国民族在历史上是繁衍、生息在同一地域的族群。譬如,鄂温克族(埃文克人)、赫哲族(那乃人),以及一些相同族源而分布在不同国家的蒙古人、朝鲜人等。受国界所限的萨满文化研究成果,难以完整地反映出某一族群萨满文化的真实风貌。故而,跨国界的国际性学术合作是必要的。我国东北地区萨满信众集中,满族、锡伯族、赫哲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蒙古族、达斡尔族均有萨满信仰。尽管民族间的文化个性有别,但千丝万缕的历史渊源和文化间的互相影响、互相融合必然反映在萨满文化现象之中。故而,跨民族的研究也是不可或缺的。倘若我们的跨界族群音乐研究能够从少数人的行动,跃升为一种集体的学术意识和理论自觉,不仅能够进一步拓展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领域,也能够使我们已有的研究能够继续向纵深开掘。

音乐时空:据了解,今年8月您带着《仪式音景:萨满祭祀仪式情境中的噪声器》参加了丹麦奥胡斯大学举办的CHIME国际会议,此次北欧之行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刘桂腾教授:圆了一个梦。1993年,第2届国际萨满研究协会(ISSR)世界大会在布达佩斯召开。期间,在米哈衣・霍帕尔主席赠送的一本小册子上,我发现了一面国内从未见过的察哈尔蒙古萨满鼓照片。此前,这种形制的萨满鼓从未在我的田野视域中出现。回国后我便开始四处寻访。很遗憾,毫无踪迹。除了我之外,国内也不见其他同行搜得。似乎可以断定:这种类型的萨满鼓在内蒙古乃至全国消失了。照片署名为亨宁・哈士纶,1939年摄于察哈尔一带。顺藤摸瓜,我逐渐了解到一些关于这位神秘丹麦人的情况,但极其简略。只知道他回国后写过几本书,记述了在中国蒙古地区的一些活动和经历。丹麦人哈士纶1927~1930年曾参加过瑞典地理学家斯文赫定的中亚探险队,穿越了戈壁大沙漠到了新疆。这期间他收集、录制了60首蒙古民歌,大多保存在斯德哥尔摩博物馆。后来哈士纶为给丹麦民族博物馆收集藏品,于1936~1937年到了东北、内蒙古东部布里亚特、科尔沁、喀喇沁、土默特、鄂尔多斯等地;1938~1939年又与卡尔・格伦维奇等人到喀尔喀、察哈尔等地考察。这期间,他收集了2500件民族学物品,300余件考古学文物,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察哈尔蒙古的。后来,哈士纶克历经千辛万苦把这批珍贵的蒙古民俗文物运回了丹麦。照片表明,这面察哈尔萨满鼓就在丹麦。于是,到丹麦去寻访这面萨满鼓就成了我的一个藏在心底的夙愿。

机会终于来了:2014年的欧洲中国音乐研究基金(CHIME)国际会议在丹麦奥胡斯大学举行。行前我与上海音乐学院萧梅教授酝酿了一个计划,准备到丹麦国家博物馆去寻访哈士纶带回去的这批蒙古乐器。她与对方有过业务交往,这事进行得很顺利。丹麦国家博物馆的文物库房座落在哥本哈根郊外一个幽静的古镇Brede。馆方给予我们很高的礼遇:可以直接接触文物,拍照、测量、记录。当我亲眼见到这面察哈尔萨满鼓并握在手中时,一种穿越时空的激越之情涌出心头:我又走进了草原,看到了萨满在击鼓呼号。虽然说不清这里究竟留下多少察哈尔蒙古先民艰辛的足迹,但塔拉哼格日各之声依然在蓝天白云间回荡,一股莫名的引力将我向草原深处牵引……要知道,这面察哈尔蒙古的萨满鼓失魂故里在这里静静地躺了近百年啊!从布达佩斯到哥本哈根,21年的追寻。

音乐时空:说完这个大问题,我们再来谈点“小问题”吧。做学术被认为是件很枯燥无味的事情,30多年的萨满音乐研究你快乐么?你的快乐之源在哪里?

刘桂腾教授:我主张做细活,做快乐学术。我的快乐之源在田野。圈里人都知道,田野和书斋,是音乐人类学的两大工作平台。所以,业内常常把田野作业视为音乐人类学学者的看家本领――是否拥有和使用一手资料进行研究,成为衡量学术成果质量高低的重要尺度。然而,田野作业并不仅仅是在搜集资料,也是体验对象和理解一种文化的过程。过往的实地考察,往往偏重于研究信息(音乐)的采集,而没有把田野作业作为体验对象(人)的机会。可以说,体验才是田野作业的本质要求。“小资”一点的说法是:倘若把田野作业作为体验对象的过程――体察人的生活状态、感悟人生意义、追索生命意识的文化之旅,你就会获取一份书斋里永远享受不到的快乐!高尚的学者似乎不太念及快乐,也许担心快乐会给自己的不凡蒙上灰尘。唉,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背负了太多的使命感,自命不凡,以至于把快乐当成了奢侈品;快乐,也就不知不觉地被那些懂得快乐的人拿走了。倘若快乐在田野里等着我们相拥,为什么不呢?对我来说,田野就像一座充满学术魔力的磁场;由此而获得的刺激感、探索欲和学术动力,使我对每一次的田野作业都充满渴望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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