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为本,义当家

时间:2022-08-01 07:43:55

徽州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的说法,因地少人多,徽州本土的物资供给能力有限,人们蜂拥而出,学手艺、学做生意,求食于四方,由此形成一支强大的商业队伍――徽商。到明清时代,徽州商人已经多至成年男子的70%。

在光宗耀祖等宗族文化的强烈影响下,旅居外地的徽商们源源不断地将财富输回故土,兴文运,奖耕读,进而促使更多徽州子弟由科举入仕,亦儒亦贾,影响至今。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清晨,浓雾弥漫的渔梁像栖于水边的一个千年之梦。在渔梁小街上走来走去,见到的几乎都是老人。这是一个看起来极为平常的小镇,虽然它离歙县县城只有三公里,但感觉相当僻静。古街窄窄的,街面全由青石板铺成,走时能听见自己清脆的足音。穿梭在巷子中,目光所及之处,全然是寻常人家的生活:起火生煤炉的、刷鞋子的、拆洗老棉袄的、剥毛豆的、织毛衣的……也有突然的热闹,那就是当一伙游客追随着小黄旗纷沓至此时,导游通过喇叭传出的讲解“元和堂”等商铺老宅历史的声音总能轻易地破坏小街的宁静。

渔梁的出名,源于一座古老的坝,渔梁坝联结了练江和新安江。当年,渔梁是徽商水路出走的一个重要码头,有无数船只栖集在此。当年渔梁的街道长达两里,远大于现在的小街,街道两旁布满酒馆、客栈、商店,徽商、船夫、脚夫和往来的客人云集,一派繁华景象。在徽州人编撰的路程图记中,常见有“梁下搭船”的字样,说的便是此处。五十多岁的本地人姚帮根就是一名当代“船夫”,自备一艘木舟,游客乘坐十五分钟路程收取二十元。相形之下,现住渔梁路21号的老何家祖上才是徽杭古道上真正的船夫,何父撑了一辈子船,年老后便把竹篙交给了老何的大哥。

船夫,正是伴随着徽商而在的重要职业之一。有资料记载,明清时代,徽州商人多至成年男子的70%。明清笔记体小说《豆棚闲话》说:徽州风俗惯例,一般人一到16岁左右就要出门学做生意。“歙南太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的俗谚说的就是徽州人的早婚――不少人年满十二三岁就得完婚,然后外出经商。

当年徽州有八景,“渔梁送别”曾被列为一景,它隐含的是在码头送别亲人的悲凉。出生于茶商家族的胡适在回忆徽州人出行的情景时描述说,徽州人从前出门远行,送行的人要早上请他吃饭,吃饭之后,大家送他出村。到了桥头,远行的人向送行的人道谢做揖后就上桥了。

徽商出门往往背着一个装了干粮的口袋,有时就是简单的炒米,到一个地方,只问人要点水喝,聊以充饥。在徽商中还流传着一句话:出门带着三条绳,可以万事不求人。意即徽商出门总带着绳索,身背的行囊坏了或者货物绳子断了都用得上。当时不少徽州人其实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投身商海的。

当年徽商的足迹遍布全国,而从徽州出外的线路主要有四条:一是东进杭州,入上海、苏扬、南京,渗透苏浙全境;二是抢滩芜湖,控制横贯东西的长江商道和淮河两岸,进而入湘、蜀、云贵;三是北上,通过大运河往来于京、晋、冀、鲁、豫之间,并远涉西北、东北等地;四是西挺江西,沿东南进闽、粤。

2002年,作家赵焰曾经参与过一起“寻访徽商故道”大型采访活动,从徽州出发,下新安,经过浙江兰溪、金华、义乌,再到杭州、上海,然后再走苏州、扬州。孤身走上徽杭古道中一条蜿蜒的山路时,他逐步走在由条石嵌入石壁内筑成的石级,石条足有一半凌空而悬。走到“徽杭古道”的关口时,一边是万仞峭壁,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往东看,古道弯曲向上伸展,酷似天梯。那一次,赵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我知道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就是浙江临安县,然后是杭州。当年的徽州人在经过这个关口时,很多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因为故乡已被抛在山后,而眼前的茫茫山道,极可能就是人生的不归路。”

不做“茴香豆腐干”

今天,走在徽州各地的小巷中,依稀还可听得老人对着小孩说一句:“你家朝奉在哪呢?”据当地老人解释,“朝奉”通常是指孩子的爷爷,本意为“伙计头”。第一次离家的孩子多半在自家长辈或亲戚的店铺里当学徒,三年学徒生活相当辛苦。吃苦是小事,关键要圆满结束学业,否则就要被人嘲笑。

在外当学徒以及日后独自做生意,最忌讳被人称作“茴香萝卜干”。因为“茴香”谐音“回乡”,“萝卜”谐音“落泊”,意为在外学无所成或者经营不善落泊回乡。流传于胡适故乡绩溪的一首民谣《写封信啊上徽州》这样唱道:“茴香豆腐干,不能自己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学好了生意我再上徽州,没有出息我就不回头。”

老何也曾是那长长队伍中的一员:1946年他13岁时,就离开家乡,带着“学不好就不回家”的决心到浙江金华一家布行去当学徒了。出发前,亲朋好友对他抱有很大希望,并拿祖上和身边的很多事例激励他,希望他成就一番事业。他背着布包和干粮,从渔梁码头上船前往浙江金华,路上花了三天时间。在金华的布行,他先当了三年学徒,布行包吃包住,月薪等值于五斤大米,主要用以购置衣服、牙膏、肥皂等。紧接着,他又当了两年半作(行话),月薪等值于三十斤大米;当伙计时,月薪等值于一百多斤大米。老何笑着说,成为伙计后就可以单独做生意了。

老何早在十三四岁时,就已在私塾学过了“幼学”,包括天文、地理、人事、大学四本书,另外在徽州,珠算也是孩子必学的一项技能,这是商人的一项基本功。老何说:“通常由爷爷或父亲教,一个家中至少有一个男人是会用算盘的。”

在安徽黄山屯溪,和程大伟纪念馆同期成立的珠算馆中,除了九层算盘,还有一个小算盘相当惹眼,这是清代的一个银戒指,小巧的指环中间雕刻着一个微型算盘。这是徽商家族娶媳妇时送给新媳妇的戒指算盘,希望男人在外做生意时,女人在家也能够精打细算。另外,在徽州,小孩周岁抓阄时若能抓到银锁算盘,很多祝贺的话语就会纷纷而来,如“商家有了好后代,精打细算发大财”等。

在文化上,徽商有着一整套理念;在架构上,徽商普遍带着一种血缘和地缘关系,外出闯荡往往是父带子、兄带弟,亲帮亲,邻帮邻。徽州居民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聚族而居,往往一村乃至一乡都是一个家族。他们的宗族观念浓厚,这在经商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往往出现“举族经商”的情况,族人之间也可相互提携、关照。

有一吴姓徽商家庭,族里长辈就曾制定这样的族规:凡是族中有些子弟不能读书,并且家里又无田可耕的,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外做生意,那么族里诸位有经营经验的长辈在外要么提携他,要么在其他亲友处推荐他,好让他能有个稳定的职业,可供其户口,千万不能让他在外游手好闲,以致衍生祸患。

胡适很早就认识到徽商宗族团体的优势,早年听闻家乡绩溪准备编撰县志时,就说:“县志应该注重县里人移动迁徙经商的分布与历史,不能只见小绩溪,而不看见那个更重要的‘大绩溪’。”胡适所说的“大绩溪”实际上就是靠宗族纽带联系的散落于各地经商的绩溪人团体。

举族经商促成了不少著名的商人家庭,具体如歙县的汪氏家族、、鲍氏家族,休宁的吴氏家族,婺源的朱氏家族等。其中许多家庭都是几代人前仆后继,潜心经商。徽州《许氏家谱》中就记有一段这样的“家庭创业史”:许氏家族中有一人名叫许道善,年轻时曾在清源经商,因善于经营赢利累至千金。后中途回家,商业随之中断,家中逐渐困顿。道善看着孩子们渐渐长大,决心复出经商。他命儿子永京主持家事,只身前往临清经商。不久,因遇骚乱,道善所带资金耗竭,又染病不愈,竟客死他乡。永京为振兴家业,继承父志,告别母亲和妻儿,循着父亲的足迹出外经营,几十年后也死于异乡。永京的儿子长大成人后,母亲拿出私房钱命他继续出门经商,此后,许家终于成功重振家业。

衣锦还乡

据了解,清末在上海做生意的徽商,就有数万人。在上海,他们不仅从事棉织业、木材业,还从事着典当行、造船业,甚至海上贸易。在明代,最大的徽商已拥有百万巨资,已超过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最大船东勒迈尔的实力。

初次走进徽州的外地人多少有点惊诧――那么多恢弘建筑,竟藏在偏僻的东南山区。比较出名的是黟县宏村,据说建造时首期资金就在百万两以上。诸多深宅大院中可谓别有洞天: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精美的石雕、木雕、砖雕装饰,还有家具、陈设和书画。

在黄山市屯溪柏树街东里巷,至今仍留有一个景点――程氏三宅馆,即三幢建于明代的徽州民居。三宅均属于封闭式砖木结构二层楼房,宅第堂内井檐花板、楼梯栏杆、莲花柱斜撑,以及棂窗、大梁等木雕、彩画,以及门楼上的石刻、砖雕,都非常讲究。据工作人员介绍,“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徽商在外挣到了钱,都习惯于回家乡建设房屋,又由于当时非官宦人家造房屋不能超过两进,徽商便在房屋的内饰上下足了工夫。

今天,徽州不少民宅的厅堂案头上仍普遍习惯于一类摆设:右边摆放花瓶,花瓶前的椅子是男人回来时坐的位置,代表男人在外平平安安;左边摆放镜子,前面的椅子是女主人的位置,代表女人在家心静如水地等待丈夫的归来。

经商期间,按照徽州的风俗,经营者一般每年回家探亲一次,然而那些离家远的三四年才能够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一次,探视之后又要出门继续经营生意。有的徽商外出,甚至数十年而不归。徽商方士作有一首《新安竹枝词》备述其中的劳顿艰辛:“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明万历《休宁县志》有记载:休宁县百姓往往身揣资本,出外四处经商谋生。他们做生意一般讲究公平,往往以物美价廉取胜。他们在商海经营往往一直到老才罢休。关于徽商的特点,现在比较一致的看法就是“诚信,节俭,贾而好儒”。

通常,徽商们无论拜师学徒还是日后独自闯荡商海,他们都会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旦生意不成功,宁愿客死他乡,也不愿轻易回家。徽商多数是小本起家,没有本钱时,他们或变卖家产,或则多方举债,不女慷慨卖掉自己的嫁妆支持丈夫经商,一个人资本少就合股经商。如徽商程锁在父亲死后,家道中落,为了生存,就邀结同村志同道合者十人合作在吴兴县的新市经营布业。他们立下誓言:出门步行不坐车,隆冬不喝酒御寒,夏日炎炎他们躲在车轮后面以挡烈日炙晒而舍不得买一顶草帽,如此历经艰辛,终于创成大业。

翻开明清小说,常常见到不少关于徽商虽富犹朴的描写。如《三刻拍案惊奇》中就讽刺一个在杭州的徽商吴某,“家中颇有数千家事”,“肉却不买四两”,“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明清笑话中甚至把徽商作为嘲笑对象,明浮白主人《笑林》中写道:“徽人多吝,有客苏州者,制盐豆置瓶中,而以箸下取,每顿自限不过数粒。或谓之曰:‘令郎在某处大阚。’其人大怒,倾瓶中豆一掬,尽纳之口,嚷曰:‘我也败些家当。’”

事实上,真正成功或暴富的徽州人毕竟是少数,有的血本无归,积劳成疾,无颜回家,客死他乡;有的虽小有所成,难逃官府的盘剥;有的伐木放排,死无葬身之地。徽商多为生活逼迫而就,就如曾经掠过我们头顶的雁群一样,虽然宏伟壮观,但在今天看来,徽商是早已消逝的空谷足音。走过徽州,只能借着村寨中的古桥、古道、古宅去想象与思考:当弱冠男子背着包袱和雨伞,大步走出大山,当守在家中的女人们由青春变成白发,是怎样的力量促成了昔日的荣耀、富庶与辉煌,又有多少无名氏走失在经商的路上,只因一句“没有出息我就不回头”的壮言而客死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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