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在香格里拉

时间:2022-08-01 03:13:50

[一]

“苑小佳北京七日游你去不去?”秦猫猫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秦猫猫是我的死党,我们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关系铁得不得了,用她的话说我们是标准的青梅青梅”。

“不去。”我闷闷地答,右手的黑色签字笔在电话簿上胡乱涂鸦。

“去嘛去嘛,娟子和小荷也一起去。还有哟……”她的声音故意提高了八度?你的左辰左大帅哥也去哟!

左辰也去?我心中雀跃不已,就在那个“去”字卡在喉咙里快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早上的事,又把它生生咽了下去。

“猫猫,我……不去。”我被自己噎得泪眼汪汪。

“什么?你说你不去?!”猫猫在那一头惊天地泣鬼神地大叫,“平时一看到左辰就双眼冒桃心口水都快流一地的苑佳竟然白白放弃了和左辰一同出游的机会?我没听错吧?!”

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黑笔更加用力地在电话簿上涂,和左辰独处,千金难买的机会啊,就这么泡汤了!我越想越郁闷,于是无比可怜地对着电话那头哀叹,我说,猫猫,可怜小女子被万恶的领军头子拦截了,此时欲哭无泪,啊啊啊……

估计我的语气成功地博得了秦猫猫的同情,她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小佳啊,不就是和左辰一起去北京吗?也没多大事儿。大不了姐哪天给你找一个比左辰帅气一百倍的,保准你满意!”

这什么跟什么啊!我正想跟她继续诉苦。就听见猫猫在电话那头儿欢快地说:“小佳,娟子约我买去北京要带的零食了,改天再聊,挂了!”

还真的亳不犹豫地挂了!我有些怅然地握着听筒,里面传来单调的“嘟嘟”声,忽然觉得,这个暑假肯定又黑暗又漫长。

低下头,我才发现黑色墨汁已经恣意地在电话簿上洇开,其中的一个电话号码仅剩几个能辨识的数字,我盯了好久才猛然惊觉,这号码是林微凉的。

林微凉,就是我所说的领军头子。

早上七点多她就来了一通电话把我吵醒,在电话那头特别欢快地说:“苑佳,趁着暑假,我们去云南姥姥家住一段时间,衣服收拾好,晚上我来接你!”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就像一只铃铛在我耳边叮当叮当响,我窝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睡了过去。到了中午我才醒来,猛然记起早上林微凉说的话,无比后悔当时怎么会答应她。

林微凉,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什么正好在我放假的时候回来?我一边恨恨地收拾行李,一边咬牙切齿地想。

[二]

飞机开始缓慢爬升,我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一旁的林微凉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想把手抽出来,可被她握得紧紧的。她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手心里汗津津的。

“苑佳,等会儿下飞机有人来接我们,你要乖,要喊他叔叔。”

林微凉的声音本来就十分温柔动听,此时更是轻柔。

我诧异地看着她。

林微凉很美,很配她的名字,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小家碧玉的美,可我却没遗传到。我十分羡慕她的皮肤,那么白净,又不长痘,而我的皮肤则和她相反;她还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柔柔地披落肩头,而我的则是一头卷发,还又粗又硬,梳都梳不通。

“苑佳?”林微凉见我迟迟不回话,疑惑地喊我。

我心里恼火,皱着眉头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林微凉的神情立马松懈下来,满足地扯开嘴角,笑了,像只妩媚的猫。

敢情林微凉送我去云南姥姥家是假,其实我不过是她和男友约会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笑话!就为了这她整整耗费了我半个暑期的时间。

如果说我对林微凉一点儿感情都没有那是夸张了,但在我心里,对她的感情实在是很复杂,虽说是她生我养我,可她却完完全全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义务,我小的时候经常看不到她的身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经常东家三天,西家五天地度过的,虽然邻居待我很好,但我要的是来自妈妈的爱,每每看到其他小伙伴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的样子,我就难过得不能自己。

虽然这几年她不怎么往外跑了,但我已经对她生疏了,甚至不愿喊她“妈妈”,可她好像也不在意――不过也是,世界上哪有单身的美貌女人希望别人知道自己还有儿女呢?

再说,哪里有一个母亲整天冤家冤家”地喊自己女儿的?

我把头转向右侧的舷窗。透过舷窗,我看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内,内心忽然就有一种荒凉的感觉,好像所有人都把我远远地抛弃,只留我一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舔伤,流泪。

飞机降落在香格里拉机场,明澈如蓝宝石的天空中飘着大朵大朵柔软如同棉花糖般的白云。我对着清新的空气深呼吸,自在了许多。林微凉忽然就向人群中拼命挥手,表情雀跃,像个孩子。我顺着她的视线眯眼看去,从人群中走出一个约摸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很高很阳光的样子,他穿着白色T恤,卡其裤,亚麻肤色,冲着我们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林微凉像鸟儿一样呼啦一下扑向那个男人,丢下了一地的行李和我。我冷眼看着他们拥抱。林微凉好一会儿才想起有我的存在,于是挽起那个男人的手,羞涩地对我笑,说:“何其,这是苑佳。”她说完便很期待地望着我,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

何其开玩笑似的说?这就是小佳?老早就听微凉说过你,久仰大名啊!

还不认识我就直接喊我小名,这入真是会套近乎,我在心底冷哼。

我没理他们,提起行李箱,径直向前走去。

何其马上打圆场,笑着说:“我来拿箱子吧,哪能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拿呢?”

我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不用了。我的箱子很轻。”

林微凉无比失望地看向我。

林微凉,大概我这辈子真是你的冤家。

[三]

何其开来越野车,车在盘山公路上飞驰,沿途的风光美极了,连绵的雪山浮在云朵之上,阳光把雪山顶照得闪闪发亮。他说先带我们去一个叫尼汝的藏族村子住些时日。何其说那里没有公路,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信号,但景色非常原始,是香格里拉的世外桃源。林微凉很兴奋,一路上和何其说话。我拿出HP3,果断地塞上耳机。他俩的谈话在我耳中无疑是噪音。我又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经跟我说过她和爸爸的誓言,内心一阵悲凉,亲情与爱情,在这世上哪一样是可以信赖的呢?

车进入树林,空气中带着透明的清凉,溪水的悦耳清音在山谷里回响,路也变得狭窄泥泞,我被颠得东倒西歪。经过一个水洼时,突然车子一歪,陷了进去。

何其立刻熄火,我一愣,也跟着他下车。原来车子左后方的轮子陷进了泥泞中。我奇怪林微凉怎么没有反应,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副驾驶的座位,她闭着眼睡得正熟,一束阳光穿过树林,在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圆影,光线透过车窗勾出她甜美的轮廓。

我和何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从泥坑里弄出来。午后阳光的热力让我们大汗淋漓。汗水、泥水弄花了我们的脸,何其指着我哈哈大笑,我看着他滑稽的脸,也笑起来。

我与何其去不远的溪水旁洗脸和手,溪水凉得透骨,他突然说:“我听微凉讲过,你是个特别爱干净的孩子,看你换洗的衣服塞了一大包,真没想到你会下来帮我。”

我没来由地恼怒起来,怎么林微凉把我的事都告诉他了?一瞬间我像刺猬那样竖起全身的锋芒,用挑衅的口气说:“林微凉告诉你的事情还真多,她肯定没告诉过你在困难面前我从来都会和别人一同分担,信守自己的承诺与责任,不会像她一样,在爸爸不在的时候便抛弃了我,违背了她与我爸的誓言!”

何其沉默了,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发怒,只是叹了口气,说:“小佳,你错怪微凉了……”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洗净了手上的泥水走向车的方向。

从早上出发,已经快七个小时了,一路的颠簸让我深感疲惫。我缩在座位里,情绪也越来越差,胸闷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太阳穴也开始收紧,血管突突地狂跳起来。何其大概是从车后镜上看到我脸色不对,说:“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

车快速驶过一个平坦的小坡,停了下来。听到何其的那声到了”后,我如获大赦,终于支持不住打开车门大口吐起来。

“苑佳……”

“怎……”

“没……”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人的声音,却分不清是谁。我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在我摇摇欲坠将要倒下的时候有谁一把抱住了我,我闻到了那人身上熟悉的橘子香水的气味,在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到那是林微凉。

[四]

我睁开眼,头顶上是黑丝绒般的夜空,那些闪烁的星星,如同颗颗破碎又璀璨的眼泪,清晰地在黑丝绒上缀着,望一眼,心头好像就溢满悲伤。我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之上,我缩在睡袋里,身边一米处便是火塘中熊熊燃烧的木柴。林微凉坐在我身边,见我醒了,有些担忧地问?苑佳,你感觉怎么样?

我要坐起来,她来扶我,被我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越过跳跃的火焰,我看到何其坐在对面,正把几个洋芋埋进柴灰中。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向我晃了晃手上的洋芋,算是打了招呼。

“你好,我叫桑卓。”一碗酥油茶递到我跟前。我惊讶地抬起头,一个藏族少女正向我羞涩地笑。那个藏族女孩穿着玫红色的长袍,白色衬衣的高领与袖子上都密密地用彩色丝线绣着漂亮的纹饰,腰上系了一条彩色宽腰带。她的小小面孔被火光映得健康红润,眸子如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美丽异常。

“我叫苑佳。”我也向她笑了笑,接过酥油茶。热热的酥油茶进了胃,人仿佛也慢慢恢复了元气。

“你刚刚有些高原反应,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何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面前。

远处绵延的雪山托起皎皎明月,热情的藏民们围在一起欢舞高歌。桑卓蜷腿坐着,安静的目光望向那些快要融化在夜色中的雪山。我俩都没有说话。

“我真羡慕你。”桑卓回过头朝我微微一笑。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她。

“你有一位这么美丽又这么爱你的阿妈,刚刚你突然晕倒的时候你没看到她是多么着急。”

我笑了笑,并没答话。

“我阿爸和阿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不在了,阿尼说他们被永远地埋在了雪山下。”桑卓凝视着远处的雪山说。

我震惊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是个孤儿,可她分明是那么开朗乐观。

“我三岁那年冬天,一场大雪降临,那个晚上,阿爸阿妈回来后清点羊羔数目时发现竟然丢失了二十多只,第二天天亮后,他们把我交给阿尼,带上两只藏獒,咬咬牙又冲进大雪中寻找丢失的羊羔。”

那时的藏家人都十分贫穷,羊羔是他们的命根子,桑卓的父母丢失了那么多只羊,自然是要去寻回来的。

桑卓低下头,用手轻轻摩挲着地上的草。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桑卓仰望着夜空,“阿爸和阿妈一去三天都没有回来。阿尼带着几个牧人去找,可找遍了整座雪山也没找到,在雪山上遇到雪崩与暴风是常事。等我稍微长大后,阿尼便和我说阿爸阿妈已经永远埋在雪山底下了,说他们得到了山神的庇佑,但我却想让他们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火塘中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暗了下去,只剩下星星点点跳跃的火苗。

夜色浓了。

“苑佳,其实从你来到这里后我就觉得你和你的阿妈相处得很奇怪,她很想亲近你,而你却好像一直在躲着她。我们藏族人都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能看得清彼此的心。我看得出你对你阿妈的感情十分矛盾。”

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想了想,还是说:“桑卓,并不是每个母亲都是你想象的那样神圣伟大。我的妈妈――她经常不管我,我常常见不到她,我小时候常被同龄伙伴们嘲笑,我曾经有点儿恨她,现在和她在一起能做到不吵架,各过各的生活已经算是很好了。我也常想,这世界大约是冷血的,亲情与爱情没有人们说的那么伟大。”

桑卓诧异地望向我,继而摇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可能我们的经历与处境大不相同。我的民族一直以来教会我的是感激与珍惜,即使有不如意的地方,我们也会带着宽容的心去谅解每一个人,去祝福每一个人。”

我又一次沉默了,思绪一片混乱。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并体谅我的感受呢?究竟是这个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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