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源流考

时间:2022-07-31 12:18:32

“九鼎”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是一种很特别的文化符号。它的象征意义,远非一般夏商周青铜彝器所能比拟。从“一言九鼎”“问鼎中原”这样的成语中,我们还依稀可见九鼎在国人心目中所形成的至高无上的影子。

九鼎,因象征国家权力,即古代王权,曾经具有非凡的分量,以致古往今来,围绕九鼎衍生出了许多令人回味的历史典故,甚至演绎出一幕幕历史闹剧。九鼎无论作为实物还是作为象征符号,其所受到的尊崇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鼎本为实用炊器,在距今四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先民已广泛使用陶鼎作烹煮食物之具。进入夏商以后,鼎成为最重要的礼器,不仅有陶鼎,还出现了青铜鼎。列鼎数量多寡,表明使用者地位等级高低。代表等级之列鼎一般为奇数。在周礼中,通常认为天子可用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公羊传·桓公二年》:“宋始以不义取之,故谓之郜鼎。”何休注:“礼祭: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

鼎本身还具有革故鼎新的意义。《易·鼎》云:“鼎,象也。”王弼注:“法象也。”孔颖达正义:“明鼎有烹饪成新之法象也。”

列鼎制度规定了王者用九鼎的特权,而革故鼎新又为鼎增添了体现天道变迁的隐喻。由此形成专门铸九鼎以象征王权的历史现象,就不足为奇了。

铸九鼎始于何时?一说大禹时“九牧贡金为鼎,故称九鼎,其实一鼎”,见《尚书·召诰》孔颖达疏。然而此解甚谬,不足为据;并且称九鼎实为用九州之牧所贡青铜铸为一鼎,亦属臆测。“禹作九鼎”是历代相沿的传说,大约是承袭《史记·孝武本纪》“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之说。实则现在所见最早记录九鼎来源的文献《左传·宣公三年》中,并未提大禹铸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这段文字只说夏代铸鼎,鼎上有九州图像。它倒也表明鼎象征九州,从而也象征王权;并通过用鼎祭祀,以驱邪避害,让九州之民敬畏。这段文字并未明说是夏代哪个帝王所铸。最早言及铸九鼎之人的文献见《墨子·耕柱》:“昔者夏后开使蜚廉采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九鼎既成……”“夏后开”即夏禹之子夏启。则始铸九鼎者应是启而非禹。然而从现代考古看,青铜铸造在夏代尚属草创,到商代技术方臻成熟。至今所见夏代青铜器均较简陋,青铜鼎则更未曾发现,因而商王的九鼎是否来自夏朝,尚可存疑。商代祭祀王后的“后母戊鼎”(旧称“司母戊鼎”)重达875公斤,作为国家重器的九鼎在规制上无疑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称运输一鼎须用九万人看,虽不免夸张,却也可想见其鼎之大了。而夏代尚没有能力铸出那样的巨型礼器。因此,传说时代的禹铸九鼎或启铸九鼎,终为传说,未必可信。言商代始铸九鼎,应是比较接近实际的。

历代文献均谓九鼎系夏、商、周三代相传。《左传·宣公三年》载:“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墨子·耕柱》亦云:“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代是否已铸九鼎,前已辨析。商代象征王权的鼎移迁于周,则见于多种文献。《逸周书·世俘》载武王克商后“荐俘殷王鼎……告天宗上帝”,获取了“王鼎”,须举行告天宗上帝仪式,可见此事非同寻常,有朝代更替的象征性。《尚书·召诰序》“成王在丰欲宅洛邑”,孔安国注:“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欲以为都。”

周之九鼎,一直也为列国所觊觎。前引《左传》文又云:公元前606年,楚庄王到洛水,“观兵于周疆”,向周朝“问鼎之大小轻重”。杜预注:“是欲逼周取天下。”虽然楚庄王称“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意思是铸九鼎轻而易举,用楚国人做带钩的一部分铜,就可铸成。但谁都知道,自铸九鼎与三代所传九鼎的象征意义是不同的,拥有三代传承的九鼎才具有号召力。因此,列强都有强烈的问鼎野心。到战国时期,围绕九鼎发生了更多争斗。《战国策·东周》:“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这是周显王时(前368年~前321年)的事,而其时齐、楚、魏均谋夺九鼎。同书《西周》即有“齐秦恐楚之取九鼎也”的记述。又同书《秦策》:张仪劝秦攻周夺鼎,“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这是秦惠王时(前337年~前311年)的事。拥有九鼎便可号令天下,话说得相当直白。可知当时周鼎岌岌可危。

关于周鼎后来的下落,“史记·封禅书》载两种说法:“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即一说秦昭王灭周,迁九鼎入秦。此说又见于《汉书·地理志》:“(秦)昭王开巴蜀,灭周,取九鼎。”同书《五行志》也载:“秦遂灭周,而取九鼎。”而另一说法则称九鼎沉入泗水,后世不复得见。从《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记始皇二十八年“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来看,周之九鼎应当未曾人秦。《史记·孝武本纪》又载:“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伏而不见。”东汉王充在《论衡·儒增》中也认为:“昭王三世得始皇帝,秦无危乱之祸,鼎不宜亡,亡时殆在周。”《汉书·郊祀志上》“鼎沦没于泗水彭城下”王谦之补注引沈钦韩考证说:“九鼎之亡,周自亡之。虞大国之数,甘心也。为宗社之殃,又当困乏时,销毁为货,谬云鼎亡耳。”沈说有理,惜无文献佐证。后来屡有水中发现古鼎之事,世人总试图与沦没干泗水的九鼎相关联。汉武帝时,汾阴出土古鼎。《孝武本纪》张守节正义附会说:“鼎虽沦泗水,逢圣兴起,故出汾阴。”此实为荒诞之说。而九鼎不知所终,则是确实的了。

由上可知周亡后,九鼎不知下落。

古人认为,“鼎者,宗庙之宝器也。宗庙将废,宝鼎将迁”(《汉书·五行志》)。因而拥有九鼎成为后代许多帝王的梦想。因为它象征着王权的正统性,象征着天帝授予王权。后世有的帝王热衷于重铸九鼎,也就不足为奇了。

南朝梁何胤曾上铸九鼎之议,称“鼎者神器,有国所先”,但未实现。唐代武则天为证明武周为天下之正统,新铸了九鼎。万岁通天元年,“铸铜为九州鼎,既成,置于明堂之庭,各依方位列焉”。用唐代度量衡衡量,其中神州鼎高“一丈八尺”,其余八州之鼎高“一丈四尺”,共用铜“五十六万七百一十二斤”。“鼎成,自玄武门曳人”,动用十余万宿卫兵,以及大牛、白象等,可见器形之大。武则天还因“九鼎初成,大赦,改元为神功”。可见九鼎与天命、神功的关联,也就是说,用“九鼎”象征君权神授。唐人“天地尘昏九鼎危,大貂曾出武侯师”的诗句,也反映了九鼎与国家相关联的意义。

《宋史·五行志四》也载宋徽宗铸九鼎以示八方来朝:“崇宁四年三月,铸九鼎,用金甚厚,取九州水土内鼎中。既奉安于九成宫,车驾临幸,遍礼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久即发生“靖康之难”,九鼎与其他祭器、八实、圭璧等国家重器一起,悉被金兵洗劫一空,北宋二帝也蒙尘北去。九鼎没有给这个王朝带来护佑与吉祥。

想不到,到民国时也曾发生铸九鼎闹剧。1943年年初,英美等国希望中国加大抗战力度,乃宣布放弃百年来不平等条约,中国收回租界。这对国统区人民来说是个喜讯。而某些人将此归功于个人,当年2月28日“中央社讯”就报道了《铸九鼎呈献总裁》,以歌功颂德。顾颉刚奉命撰《九鼎铭》:“于维总裁,允文允武。亲仁善邻,罔或御侮……献兹九鼎,宝于万古。”此事引来多方非议。陈寅恪即有诗嘲曰:“九鼎铭词争颂德,百年粗粝总伤贫。”当九鼎铸成将行典礼时,颇感尴尬的不得不作罢,这场献九鼎闹剧也就草草收场了。那套所谓九鼎后也不知下落。

当代盛世,在国家夏商周断代工程推动下,依据商周青铜鼎风格复原了中华九鼎。其形制为一圆鼎、八方鼎,其中圆鼎高99.9厘米,方鼎高66.6厘米,分别代表豫、梁、冀、兖、青、徐、扬、荆、雍九州。但它只是一种展示华夏文明的文化符号,不再像古代九鼎那样有立国重器的象征性。该九鼎于2006年5月正式在国家博物馆展出,此后在该馆永久保存。

所谓三代承传的九鼎,已堙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九鼎蕴含的文化内涵,犹可从骆宾王的诗句中感受到那永恒的震撼力:“封疆恢霸道,问鼎竞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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