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有删节)

时间:2022-07-29 07:07:34

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胜。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儿,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辽宁人爱吃酸菜白肉火锅。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汤下杂面。

福建人、广西人爱吃酸笋。我和贾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外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汆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夏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拨凉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四川夹沙肉用大片肥猪肉夹了洗沙蒸,广西芋头扣肉用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

广东人爱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品店,卖芝麻糊、绿豆沙,广东同学趋之若鹜。“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同学说:“好耶!”

北方人不是不爱吃甜,只是过去糖难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乡下人,六十多岁了。她还有个婆婆,八十几了。她有一次要回乡探亲,临行称了二斤白糖,说她的婆婆就爱喝个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农贸市场上有很好的苦瓜卖,属于“细菜”,价颇昂。

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爱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

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见,大白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苣、苦苣,苦苣相当的苦。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剧团有一干部,是写字幕的,有时也管杂务。此人是个吃辣的专家。他每天中午饭不吃菜,吃辣椒下饭。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的,各种辣椒,他都千方百计地弄来吃。剧团到上海演出,他帮助搞伙食,这下好,不会缺辣椒吃。原以为上海辣椒不好买,他下车第二天就找到一家专卖各种辣椒的铺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们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话下。我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桔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有一种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分上下。

四川不能说是最能吃辣的省分,川菜的特点是辣而且麻——搁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馆墙壁上黑漆大书三个字:麻辣烫。麻婆豆腐、干煸牛肉丝、棒棒鸡;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捣碎,菜做好了,最后再放。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是吃得很咸。有个同学,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口味的咸淡和地域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湖北菜并不咸,但闻一多先生却嫌云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国人过去对吃盐很讲究,是桃花盐、水晶盐,“吴盐胜雪”,现在全国都吃再制精盐。只有四川人腌咸菜还坚持用自贡产的井盐。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国家的人爱吃臭。

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卖油炸臭豆腐干。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因为一个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出了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我们一个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嘱咐他带一点臭豆腐干回来。他千方百计居然办到了。带到火车上,引起一车厢的人强烈抗议。

除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到臭坛子里——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做 “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北京人说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过去是小贩沿街叫卖的: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好饭!现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装,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块,得很长时间才能吃完,而且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这种包装能改进,一器装五块足矣。

我在美国吃过最臭的“气死”,洋人多闻之掩鼻,对我说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比臭豆腐差远了。

甚矣,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世界之冠。

【简评】

吃,在中国俨然已成了一种深厚的文化。如果说“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实际上就是一部美食史”,那么汪老先生毫无疑问就是个“美食家”。这篇文章,以极其平民化的视角,以一个热爱生活的中国式知识分子的味蕾,带着我们尝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常言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这只是概说。作者按顺序分别介绍了酸、甜、苦、辣、咸、臭六种味道(标题“五味”的“五”只是虚指),每写到一种味道,作者都列举了各地典型的饮食。酸甜苦辣咸,东西南北中,作者凭其深厚的人生阅历,将各地的各种美食统统摆在了我们面前,令人垂涎欲滴。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民俗画卷。不过作者并没有均分笔墨,而是特别把令人倒胃口的“臭”写得最有意思,也最有特点,极富吸引力,仿佛具有了食物的灵魂。这些吃食经过一番记忆提炼融注笔端的过程很微妙,笔下的吃不如现实中的吃来得直接,却充满想象,越读越馋,越馋越读,在旁人看来是自虐,却是作者的快乐所在。

本文的语言如话家常却又妙趣横生,极富表现力。王安忆说:汪先生是顶顶容易读了,总是最最平凡的字眼,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说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其字里行间却处处流露出人间至情,让我们咂摸出生活的无穷乐趣。

酸:山西人下馆子,还没点菜,先喝三调羹醋。

山西丈母娘以酸菜缸的数量来考察姑娘婆家的家底。

甜: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苦: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辣: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

咸:有个同学,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

臭:某同志为爱人从南京带臭豆腐干回家,在火车上引起一车厢人强烈抗议。

臭豆腐竟然引发了大人物的最高指示(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每种味道都写得有味、有趣、有生活气息,都值得我们好好品一品。

汪老的人生亦可谓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看似在谈饮食滋味,可我们却能处处读出生活滋味。汪先生用他平淡如水的语言记录下了生活中的点滴温暖,记录下了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同时也记录下了他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六种味道中有他喜欢的辣味、臭味,也有他不怎么喜欢的甜味、苦味,但不管喜欢不喜欢,他都是宽容地去接受,并且勇敢地去尝试,就像尝试鱼腥草。用汪老的一句话说:尽管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

靠近民间的作品,总有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一幅幅栩栩如生的民俗画卷,也浅浅地弥漫着温醇的人情味儿,散发着汪先生对青年生活、家乡生活的丝丝眷恋。说起吃辣,作者追忆了西南联大的峥嵘岁月——“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讲到苦味,想起“贵州的年轻女演员”的鱼腥草;聊到家乡臭物中最特殊的臭苋菜秆,作者更是绘声绘色,仿佛是舌边十年不散的家乡余味,点点滴滴,忍不住想多念叨两句了。在对生活的深刻体察和关怀中,他把他的感动带给了读者,也把他对故乡这片土地的爱带给了读者。

中国幅员辽阔,各地人口味不同。但我确信汪曾祺说的,不论是吃还是读,口味杂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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