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方与新地方

时间:2022-07-29 02:33:22

旧地方与新地方

最近在写一个小说,主人公是个喜欢用毛笔字写信的人,不过那个收信的朋友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大致有着与他本人相近的脾性,比方说,也患有肩周炎。喜欢看野史书以及欧洲片,因为这两者都会让他十分感动。对网络事件、CPI指数、星座之类的话题感到由衷的厌倦。抽烟,喝一点酒。不喜欢看人在正式场合穿唐装,以及座谈中使用“抛砖引玉”这个词……等等,说到底,这个陌生朋友其实就是他自己啦。这些都是闲笔,在闲笔中,我特意设置了一个细节,我让这个主人公所写的邮件地址都是南京消失了的旧地名,比如,百猫坊、邀笛步、珠宝廊、安乐寺、油市大街、扫花馆什么的。听说曾有地方志出过一本很厚的册子,就是关于南京老地名什么的,一直想找这本书,未果。只好从南京旧地图上摸索着找了一些写进小说。你随便瞅一眼看看,这些旧地名,多么朴素多么迷人啊。正是出于这种私爱,我让这个主人公用他的一支旧羊毫写这些旧址,秃笔行进着,半涩半柔地摩擦着简陋的牛皮纸信封,那声音好极了,像是什么可爱的小东西簌簌落在近旁,刻录着这种反现实的痕迹……稍后,我再安排这个主人公步行出门,把内页其实为空白的信丢进明显空荡荡的邮筒。大街上万物喧嚣,他靠近邮筒侧耳听那静谧的回声,像听一枚石子掉进深不见底的古井,它一直掉、一直掉啊,掉到了大地深处,然后穿越过孤独旋转着的地球,并繁复环绕着穿过月亮、土星与木星,进入繁星闪耀的太空。他那个不存在的好友就在那里的某处,等着这封信。

……这篇小说,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为了那些老地名而写,想想看,所有那些旧地方的街巷,拐弯口、店铺前、木栏处,曾经走动、停伫过那么些令人尊敬、喜爱或是怜惜的人!刘勰、李煜、李渔、顾闳中、髡残、吴敬梓、甘熙、张之洞、范鸿仙、曾昭(注:此字在电脑里未找到,需把“足”字偏旁换成“火”字偏旁!)……旧人当然杳不可寻,旧地名也纷纷另有新的面目,可这也不妨碍,不必死抱着不放,因为对一个行进中的、成长中的城市来说,所有那些消逝了的旧地方,都像被包裹着的年轮一样,记录着其前传与童年,并确定着这个城市后来的气质与气度、确定着她后来的新地方。

这呢,就要说到新地方,比如1912、雕刻时光、德基广场啊什么,不过新地方正因为其新,更不好说――现在的南京城是这么的大、并且越来越大,大得囫囵吞枣,有些摸不准筋骨,不要说外地人,就算是在此生活了25年的我,搭一趟半生不熟的公交车,一直往前开,开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站名,下车来东看西看,往往会发现这是一处全然陌生的处所。相对而言,在地平线下,那些地下的新地方,因为有着空间上的局限,倒自有另一种冷静而克制的气质――诺大一个城市,我也算是诚恳、不好意思地爱上她的这三两个角落。

说起来,繁华地带的地下人行通道,湖南路或新街口什么的,其实也就是过个马路或换个方向,但不知为何,同样的东西、人、景物与情节,到了地下、仅仅隔了一层地平线,却像是底片或倒影,其风味与趣味就全然不同――在那么几分钟里,市声就像交错的列车一样被“呼”地甩到身后,冷嗖嗖的风满头满脸地涌上来,光线倒是不暗,或者太黄,或者是太白,有时还呈青蓝之色,总之跟地上全然不同,它们照在人的头发上、牙齿上、衣摆上,有一种奇特的效果――将错就错地演变成一个离奇而亲切的梦境。这是发生在公共场所的富有色彩感的梦:女孩子们围在那些红红绿绿的地下商铺前,喝粉丝汤,选一条丝巾,给男朋友撒娇打电话。快餐店侍员们在大玻璃窗后整理他的条纹领结。几个外地男人停在硕大的内衣广告牌前,他们抓着头、眯起眼睛,不知该往5号出口,还是要回头重走。我喜欢这样的场景,世俗处一分不缺,可就是与大地之上的嘈杂与紧迫有着很大的不同。一种客观上的疏离,令人惆怅的愉。

另一种不同的梦境也在汽车地下隧道里日日上演,比如玄武湖或九华山的隧道,那里总是寂寞、速度、光线与气流之间的多角游戏,没有台词、情节或结局……汽车开在里面,全都大睁着车灯默不作声,连车里的电台都失去了信号,每一辆车身都在交错中裹挟着呼啸的风声,那泛着银光的呼啸声有种后现代的冷酷劲儿,令车内人无法交谈亦不愿交谈,他们的表情变得高深和骄傲起来,好像车子不是开在地下,而是开在宇宙的银河系,开在并不能预见的明天,开往未来世界……隧道两侧的灯光在速度造成的假象下连成纤细易碎的项链,却永远找不到合适的女主角,心神摇曳之中――车子前身一抬,重新驶入红尘里了。

……这些新地方的地下梦境之中,最富有理性的也许要数五台山地下的先锋书店了,不过这理性中又有着文人式的绝望,这是数量所带来的绝望,也是严谨与节制所带来的绝望――那些书,那些书架,那些标签,分类严格、极有秩序、排列齐整、无穷无尽,像是人类黑夜史中所有与精神有关的部分。步行在这样的地下,会缓慢而沉痛地迷失,迷失在这些由字节与思想组成的压迫里,不知所始,不得其终。幸而,书旁有沙发,有水,有几盘绿色植物,这好像从世俗之上给你伸出了一只手,扶了你一把,你于是摸下几本书,坐下,像沉入深水般地吸一口气扎进去,然后,世界消失了,欣悦而孤单的梦境又接着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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