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外两章)

时间:2022-07-28 08:30:16

1

一路走过去,发现一些有意趣的地名。

淇水。似乎看见河边亭亭美人儿,古时的离情和爱恋写进《诗经》,从此“淇”就有了许多蕴涵。

过风楼。低矮小楼上,两人对酌很好,独自品茶也很好,听一听穿堂的风声。

孤独庙。半山腰,扭头可见孤零零的庙宇,它有摄人心魂的力量。其实世上哪株小草哪个人,不是孤独的?

途经蓝田,树绿水近,山也亲昵地贴过来,静日暖暖玉生烟。那一年,我慢慢地从同里镇的石皮弄堂踱出,在三元桥附近点了杯清茶,然后盯着碧玉样的水流不肯动弹。彼时,身后传来另一孤旅者与店老板的谈话,那旅者正娓娓述说她的,天涯踏遍红尘。

尕海。花湖。坎布拉。赞普林卡。迭部。每个名字望久了都会生出异样感,它们有不重复的传说或深意。

她说:你干脆变一粒石子呆那里算了。

我说:嗯,不错的建议。

隔日醒来,寺堂檐角上灰鸽子扑棱着羽毛,石子的梦想瞬间被改变:我想是起落天地间的鸟类,打开翅膀随风流浪,收拢羽翼又和风一起睡去。

2

穿山而过,工业的无孔不入带来惊悚。这样的想法冒出来时,高耸的烟囱回我以不屑:你呀,杞人忧天。

千面一孔的楼房斜睨着渐渐废弃的窑洞,繁忙的开发场景,滚落路边的碎石,截开的草原隔路对望。唉,到底谁该冷笑谁?

塔尔寺内,磕长头的信徒会让每个人的心产生震波。有一天,这些会不会消失?当我们更多的侵入以后,少数民族加快汉化的脚步。殿堂外,站着表情肃穆的我,匍匐着虔诚的佛教徒:高原的阳光一泻到底,菩提枝叶透明。

匆忙地写下明信片,一张寄给她,一张寄给自己。提笔,塔尔寺的阳光晒干了我的话语,只潦草地划出“Happy”,她会懂。给自己那个,涂抹了三个字:塔尔寺。

然而,除了地址,最好一字不留。邮戳已有独特的美:简洁的黑线条细细色勒出青海湖、塔尔寺的如来八塔。

3

不亲眼看看盘山,将不识晚霞真正的美。

看上去毫不绚烂,反隐藏着低调的柔光。寥远的绯红、浓浓淡淡的灰与青黛,甚至搅进去浅明黄、蛋青,它们各居己位地散发光线,柔和地站在苍黑山峰背后,并不与山纠结,平静、淡然。直到慢慢退去,有智慧和禅意。

车子驶过桑科草原,有缘遇到活佛讲经,据说是当地最大的活佛,隔着车窗只见密密麻麻的帐篷和挤满山坡的藏民,道路两旁停放的车辆内装载着他们的起居物品。

头顶上,乌鸦呼叫着旋过天空,能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做只乌鸦也有漫无边际的幸福。

那些搭满草地的白色帐篷,我说它们是坠落大草原的圣洁云堆。

4

所见最多的,还是游牧者安然地逐水草而居。简单的生活里找不出什么高和远,他们根本不起分别心。

做牧民,手持长鞭,竟能实现诗人朋友的梦想:抛弃规则,骑着马儿过街市。当我看见骑马的汉子沿热闹街道哒哒而过时,竟有冲动升腾,真想替朋友完成这个梦想。

瞧这黑红脸膛的汉子多奔洒,不拘束的笑足以击碎内地人浑身的枷锁。这套马杆的汉子!

“夏天游牧,冬天去固定的牧场,那里很远的。”和藏族小伙儿攀谈,他的手朝着某一方向指了指,紫红色面孔叠出几分得意。

“喜欢这种生活方式,还是我们那种?”

“当然是这种,你们的压抑,不好。”

“我也喜欢你们这样的生活。”

“那你留下,找个牦牛多多的人家嫁!”

哈哈哈,我用手比了比脖子,意思是女儿都长这么高啦。他也笑:让她长大了来这里嘛!

——不如我仍做游方僧,一路向西,可好?

5

走下天葬台,随便一瞟,即见云堆涌过峡谷。经过藏胞的帐篷,一只钻不进圈地的羔羊看见我这陌生人,惊吓得四蹄奋力蹦起,寻找圈地的入口。我这异族人心中不忍,指着羔羊告诉它的主人:这只羊,落单了。

主人笑,大意是不妨事。我也笑了笑,把云的身影当成升在山腰的炊烟。

继续下行,牛羊和马儿陪伴着我,一起一飞的乌鸦亲切如屋檐下的燕。不时可见转经的藏民,和他们擦肩而过的间隙我们点头微笑致意。塔尔寺,拉卜楞寺,沿途的路上,磕长头的藏民时常进入眼底。

我没有举起手中相机,并非因为见过,而是尊重。不能想见,某些刊物清晰地印着藏民族出殡的队伍,死者身缠哈达头戴花朵的照片;每一个磕等身长头的藏胞注满虔诚的眼睛——身背长枪短炮的摄影者,我不能想见你们拍摄这些照片时心中真实的想法。

郎木寺内,这些藏民的笑脸打动我的内心。我远远地拍下他们的背影,不惊动他们。

拐过小小的山头,放牧的藏胞冲我招手,我指一指山路。她问:要到哪里去?

下去,拜拜殿堂。

哦,再见!再见!

回头望望,胸中亦有云堆涌起:再次相见,会的、会的。

拘谨的我放声唱起《刘三姐》:多谢了,多谢众位好乡邻,我今没有好茶饭来哎,只有山歌敬亲人,敬亲人……

一切有情皆如亲人。

6

前行途中,不停地上下,换乘车辆或徒步。

风景从身边流逝的时候,常常激励自己:人的一生,注定很多地方不能亲赴,可一定要尽己所能,双脚踏过大地更多的角落。

敦煌行

面对沙漠和人,琐碎的念头像骆驼刺、红柳一丛丛地生出:生命的意义何在?生命中诸多历程,究竟意义何在?莎士比亚借麦克白之口说: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

我勉力自己,保持生命的枝桠直指天空。然而有时,信念的溃崩仅仅瞬息。所谓清醒者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以坚持、被坚持?当怀疑滋生,失望便难以克制。

莫高窟那块崚嶒桀骜的岩石再度呈现,它似在陈述,用沉默的方式。它是痛的,历史草率地安排了它的命运;倒也幸福着,守护美不可言的莫高窟,开始到现在、到消失。以朝圣者的谦卑,或可走入它平静的灵魂:纷沓,伤痛不曾来过。它更像莫高窟惟一的突兀,望向远方——一个人类总也无法抵达的所在。渺远的蓝色天域下,它孤绝的支撑使人畏惧,灵魂、自我在其目视中瓦解。莫高,一个庞大的体系,多少魂魄方可撑起这躯体?

在它静默却有力的怀抱内踱步,渐生难言悲意:有一天,它失望乃至绝望,对这样的世界和人类不再抱丝毫幻想时,或者说它不愿再承载任何幻想时,倾刻遁影也许是它的选择;彼时,戈壁滩、沙漠将替它说出内心。我知道历史会听从其心意,顺应它做出如是选择。

越过鸣沙山上沙丘的脊背,四周顿时寂然:不过一脊之隔,人声尽散。沙漠的纹路像水波,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强烈的阳光下盯久了,这些波纹微漾如同蛊魅,我向她的腹地走去。那一瞬,极度渴望有场风暴从沙漠深部速至。一切都不复重要,天,地,甚至生命;走进去、走进去,她不停低语着。于是,我又朝前迈了迈。自此,对沙漠的魔力深信不惑。

我一走动,风就开始说话。尖尖的细细的,含几分呜咽,像藏着掖着千年的幽怨。沙子和太阳那样不语,凝视着独自思索的我,仿佛慈智老人望着蒙昧无助的孩童,等着这孩子慢慢醒悟。我被它们看得有些沮丧,一只苍蝇趴在裤脚,——好像只有它是活动的,那些植物活着悄然着,默默传递某种信息,表达它们对世界、宇宙的独特认知。几天后,拉卜楞的山间我又听见风;这一回,它发着“呼呼”声。原来,风也顽皮,爱唱不同的歌。

阳关,沉寂于灰土背后,委曲着被胁迫的无奈。这些人造景观下,我也无奈。商业浪潮遮蔽起人心里干净、纯粹的部分,不能简单地用好坏、对错来辨析;如果你了解穷怕了的人极欲富足,而这富足需要花费的巨大代价在多数人眼里,大概可忽略不计。

我来,放轻手脚;不敢惊破古老的睡梦——愿这土地收留我喟叹的身影。让岑静归于岑静,默然如眼前终年积雪不消的山巅。或者,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直走下去。最后,沙漠中睡去。

黄花岭:寂静与雾

我找不出更贴切的叙述。

1

一下车我就没了话语,哪怕极细微的响动都会打破黄花岭的岑寂。山林里鸟鸣不绝,阵风随时掀动哗然,可它们如此美妙地与山契合,天籁已成岑寂。

我看上去肯定傻傻的,黄花岭的苍莽震摄了我,这使我不知所以,手和脚似乎失去方位:一脚踏进石屋去寻访二十年的风尘,还是扭转身体攀沿岭间摘一捧漫成艳黄的野玫瑰?

他们站立车旁,望向各自的目标,安静地呼吸。面对群山而朗诵,森子的诗又一次冒出来:面对群山而朗诵,磅礴、豪放。我和他们一起顿住。

石屋渐老,村民们亲手烧出暗灰的瓦片,从深岭里开采坚硬的岩石,不能想象怎样艰难地劳作才连缀出三五成群的这片村落。怎么就人去屋空了?荒草蔓长,遮掩住门窗,孩子的雀跃、老人的闲话都随山风消解云间。石屋老了,有的已墙垣坍塌,大部分被扣紧的铁锁描画几笔阴暗的神秘。

值班的几个护林工看到我们这群人出现时,并无纳罕的表情,这里时有闲散的游人出入:大约和我们一样痴迷于山岭的安寂。小径旁坐着短发老人,脚边搁两只袋子,凑过去一瞧,里面装着晒干的山楂和山核桃。老人也不招呼我们购买,就那样坐着,笑加重了日子搓皱的纹路。一切随意,是这样吗?

后来,我穿行在石屋村林时,这位老人倚门站着,目光越过自家院落低矮的石墙望向竹丛。我想弄清楚一些事情,比如村子怎么空了?人们去了哪里?她为什么独自住在老屋?走进屋里,我发现石屋布局相当简单,三、四十平米的通间,八仙桌椅正对房门,这块区域类似我们的堂屋;右手床铺、衣橱,左手土灶,这两侧有点像左右厢房。狭窄的木梯靠在屋角,爬上去就是二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深山里烧瓦、采石毕竟不易,屋子简化成大通间怕是下策中的上策。民众的智慧总能深切地打动我,像石屋像土楼。

村民们八十年代搬出黄花岭,房屋由政府收购,补贴性地在城里为他们换置单元房。我问老人家愿意搬走吗?她说当然愿意,这里条件太苦。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愿意搬走吗?

——我住不惯那种房子,要是你,你愿意搬走吗?

老人聪明地将了我一军,我的回答和她相通:不愿意。

家,离开家而寄居,终生无法溶合的疼痛不可想象。偎山而居,内心即生幸福。难免艰苦,可我们会长成山一样的人,这是山外永远不能得到的。

——年轻人都不喜欢住在山里了,外面条件多好啊!

圈养的人渴望冲出去,冲出去才察觉陷进更逼仄的空间。所谓的文明淹没最初的纯真,繁华像遮挡了门窗的荒草。

我坐在她家宽大的八仙桌旁留下思索的面孔,邀老人与我合影,她竟不肯,只说这相机真好,拍完就能看到照片。

2

拉开门栓,清晨的山雾仿佛飘到室内。抬起头,那些雾在云际在山巅在林梢荡啊荡啊,时聚时拢,洒在宣纸上就是忽浓忽浅的墨痕。我岂不是画中散淡书生?云雀倏地飞过去。

一位清瘦的老人扛着锄头打我面前走过,这么早干嘛去?他说什么,我听不太懂。他停下来,看了看我住的这间屋子嗫嚅:这些房子都是我的。我只听到这句话。他走了,蓝色衣衫隐于雾气。他也不肯搬离,他也流连自己的家园。他的石屋被陌生的我们侵占,他走了,身影和石屋一样寂寥。

放弃和亲人融聚,孤单留守,我的内心泊满酸涩。天、地与人,与万物,我们仅仅是蚁类,为了更好存活而不得不做违心的事。

雾仍游荡着,如幽灵。踩过篝火的余温,拨开逼近身体密集的植被,小路弯弯曲曲抵向山顶。我们来晚了,满山的野玫瑰凋谢成花朵根部鼓出的胖胖种子,偶有枯褐的一两瓣花残存着。不与花期逢,倒也没什么遗憾。明亮的黄色花流满山谷时,我们未必得见冒出枝头的桑葚儿、藏于叶底的野红莓……人在山中,心的步调与山一般平稳。

一路向上,我们惊奇几行梅花般的印迹,猜测它们出自哪种野兽的脚底。湿润的一处泥洼上划出浅浅坑痕,有人说这是野猪洗澡的地盘。我赶紧躲开,担心旁边丛林处钻出一头野猪。护林工告诉我们,那几行梅花印是金钱豹的杰作,而它们通常只行走山巅。他还说野兽其实害怕人。我们听后苦笑了:原来最可怕的是人类。

像雾那样游荡山岭,被雾粒打湿面孔、头发,脚底慢慢生出枝芽伸向土地,心扩散得不着边际。

3

蒲公英长出紫色花蕾,风又把它们吹成白色绒团,水波就漾起一重又一重雪花:这些种子像村民像我们那样开始寻找自己的家。

开满蒲公英的院子强烈地诱惑着人,在生活里找梦找诗意的人。我没有分到这样诗意的居所,夜的清凉其实已渗透每一座石屋。我们坐在夜的清凉里,饮酒、笑谈,奔放使我们遗忘了世界。谈到最多的是“野”:野汉、野羊、野蔓、野罗、野马……看到越过不惑的男人们笑得像孩子般纯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早成夜中流萤般轻盈。

人生难得几回醉,醉里更逢几知己?我们此行就是要看野玫瑰怒燃的,如今它不怒燃,我们索性打开性情露出本真的“野”自由它,脱掉身上的山外羽衣踏在脚下。

贴近的星,剥离火焰的光,树的暗影揉着天空,一群围着篝火唱山歌的人。我坐于不远处的石凳上注视这些影像,空气透过凉穿越身体,此时语言丧失了地位。安静的人安静着,欢唱的人舞蹈着。

我们面对群山而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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