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爱你

我继承了母亲的美丽高挑，也继承了母亲的冷漠高傲。

从小到大，在回家的电线杆子下等我的男生从来没有断过。收到的情书厚厚一大沓，足以编一本情书大全。可是，没有人打动过我，无论是青涩腼腆的小男生，还是耍酷的溜冰少年，送玫瑰、写情诗，在宿舍楼下弹吉他，都显得那么幼稚。我习惯孑然独行，同学们给我一个绰号：“爱情绝缘体”。

大学毕业后，我顺利地应聘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策划人员。上班第一天，我穿着宝姿长裙，引来众多目光。唯独坐在最大办公桌前的一位男子，目光冷漠骄傲。

我知道他是小有名气的广告策划人白亮，曾经被市里不少媒体报道过。真人比照片更加棱角分明，更加清瘦，尤其那种懒洋洋的气质，击中我心。

从此，生活仿佛白开水放了盐，心则仿佛热炉上的水，我不由自主地第一次为异性趋于沸腾。他永远自如牛奶的衬衫，干净的微笑，如此舒服。每次跟他说话对视，我的脸就突然发烫，每次他说话走动，我的眼都会不由自主地跟从。偶尔，我还会拿着策划方案，向他请教各种问题。

同事们仿佛看出端倪，背后窃窃私语。我不在乎，平生第一次，我想要取爱情的经，就像彩铃里唐僧教导悟空说的：“走自己的路，让妖怪们说去吧。”

很快我就知道，他已经结婚。我沮丧良久，决定放弃。有一次，公司领导召开会议，着重表扬了策划组的一个提案，晚上策划组聚餐庆祝，刚好我就坐在白亮旁边。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我却觉得惘然。

也许是喝了点红酒，那次，我和白亮谈了很多，发现彼此都喜欢法国电影，喜欢成都的城市节奏，偏爱无辣不欢，甚至最喜欢的颜色都是白色。大家都吃到半醺的时候，白亮揽揽我的肩说：“妹，为默契干一杯!”

那晚回家，我一直回味着他的手轻握我肩时的温暖和力度，想着他喊我妹时的亲昵，居然有些心酸。23岁第一次情窦初开，难道注定无疾而终?

我们成了好朋友，他并不像外表那样骄傲，像哥哥一样照顾着我。有一次下班，我们一起出门，他说给我介绍男朋友，我一口拒绝。他说：“老跟已婚男人混在一起，不好。”我小声地说：“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管他好不好。”

当时在旋转门前，白亮忽地握住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饭。”我手心发烫，幸福得天旋地转，根本没想到拒绝。

吃饭的地方很特别，叫“武侠天地”，上了“华山道”的楼梯，白亮带我来到一间名叫“神雕侠侣”的包间，环境优雅，白墙上张贴着杨过和小龙女的大幅绘画。他指着画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小龙女，有着不沾尘世的脱俗美丽。”然后，他定睛看着我说：“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但我得坦白，我喜欢你，你能让我忘掉很多烦恼。”

此后，我们下了班偶尔会在一起吃饭，或者在街角的树阴下拥吻，成了一对秘密的恋人。他绝口不提他的妻子，而我也从来不讨要名分。和他在一起，我就感到满足。

不久，公司传来流言飞语，我为他的前途着想，辞职去了另一家单位。半年后，我们同居了，他为我在城市北边租了一套精致的二居室。但是他很少在我那边过夜，匆匆来了，待上四五个小时就离开。

得知怀孕的那个夜晚，我彻夜未眠，意识到自己真的需要一个家，而不是一个若即若离的怀抱。那晚，我不停地给他发短信，催他次日早点过来。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我开门见山，一字一顿地问，“你会为我离婚吗？”

白亮点燃一颗烟，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她为我付出很多，没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我不会离婚。”

“那你当初为什么说喜欢我?”我不由哭了。他不看我，烟头抖动：“当初不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吗?难道是我胁迫你的?我说过我不能给你承诺，只能给你一份感情。我们都是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听到他冷冰冰的回话，我伤心欲绝，丢枕头过去砸他，喊道：“是我现在怀孕了！孩子没有父亲怎么办?”

白亮沉默半天，然后冷静地蹦出两个字：“打掉。”

是春天，窗外柳丝飞扬，这两个字，却恍若冰雹，让我不寒而栗。男人在遇到爱情时可以是天使一般的模样，而生活往往能把他们打回原形。

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确切有心痛，有无奈，有不舍……可是，更有一种冰冷的坚决。我忽然强烈地妒嫉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我决心找到白亮的爱人。

很奇怪，从前的同事都不知道他的家庭近况。我只好千方百计要到他的家庭地址，登门造访。我特意穿了一套职业套装，带着从女友那里借来的一沓资料，充当一位保险推销员。

当时是10点，站在603房间门外，我的心跳得特别厉害。门铃响后，一个年轻的小保姆从门缝里看着我。里屋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小红，是谁啊？”我马上大声回答“保险推销员。”小红直接就关上了门。

我在楼下徘徊良久，不肯离去，藏在小区的花园里。注视着单元门的出口。从上午到下午5点，只有小保姆独自出去买菜，女主人并没出现。

第二天上午10点，我再次拜访。小红态度不好，但那位女人不忍心，让我进了门。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装饰全部是黑白红三色，洋溢着艺术气息。女主人有些瘦削，眉目清秀，穿着款式质地精良的白色连衣裙，坐在轮椅上，双膝以下空荡荡的。身后，却挂着她从前穿芭蕾舞服。展翅欲飞的惊艳美照。

我惊诧莫名，她却淡然一笑：“前几年出了车祸，腿就坏了。请问残疾人可以投保吗?”我谎说自己是大学生，兼职打工挣钱，还不太熟悉业务。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他家的。之后几天，我每天都去拜望她，带去水果和书籍。看她恬静的笑容，我常常感到心疼和负疚，再无半分妒嫉。有时下楼来，我会一直在花园里坐着，直到看到白亮回家，看到他推着她在小区散步，看到天黑，安静地默默抹掉眼泪。

一周之后的一晚，白亮来了，将吃的放进冰箱，玫瑰花瓶，又在桌上放下一个信封，沉声说：“这里是一万块钱，你做完手术需要调养。等你身体完全恢复，我立刻走。房子你可以一直住着，没关系……”他憔悴了很多，脸色灰白。

我坐到他的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将手放进他的手心，说：“安静地坐一会吧，放下所有纠缠，什么都不要想。”

不知过了多久，我居然发现，这个男人在我肩膀上睡着了，一如婴儿。看着他沉睡的面容，我泪如雨下。那天他下楼后，在窗下良久站立，我撩开一角窗帘，也默默注视他仰头的身影，月亮无语。

入夜，我开始写信――

“钱、钥匙都留下，我只带走记忆。走之前，听我讲一个故事。

他们在大学时代就是一对恋人。女方出身名门，气质出众，是大学校花，却偏偏爱上了一个穷小子。大学毕业之后她宁肯和家里断绝关系，非他不嫁，和他去过穷困潦倒的生活。他性子倔强，不肯轻易按照客户的意见修改设计，常常失业，是她养活他，鼓励他。有一次他再次被公司开掉，满怀沮丧，回家却看见她自制了一份水果蛋糕：西瓜皮做底，橘子肉、苹果块和梨子块上插满蜡烛，她围着围裙跳着说‘生日快乐’――那张小照至今悬挂大厅。

生活渐渐好转，儿子也满三岁，他们却大难临头，遭遇车祸。当时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为了保护他，永远失去双腿，儿子也不幸丧生……

他为此深深自责，自己毫发未伤，却无能地看着挚爱的人折损!当他在火葬场将孩子的骨灰放进布袋子里时，他号啕大哭，用头撞墙，是她冷静地告诉他，她还需要他，他不能倒下。但从此，他想起孩子就心如刀绞，也对她更添恩情。

此前，她是一名优秀的舞蹈演员，车祸后她失去工作，失去健康，失去爱子。唯独没有失去的，就是他一如既往的爱――她一直笃信不疑。

你也的确一直、必须爱她，是不是?我懂你的沉默和选择，我唯有祝福你们。你心里的痛，我已了解，却无法做出一个旧往岁月的水果蛋糕，也无法让岁月倒流，如她那样和你一起经历、分担人生之痛。

也许我会把孩子留下，也许不会。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从此，我的人生再与你无关……再见，亲爱的，不管你是否曾经真爱过我，我真爱过你。”

次日一早，我随着繁杂的车流离开了这座城市，投奔远在另一个城市的舅妈。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完全不知人间忧愁――希望我的明天，也会被红日彻底照亮。一点点晴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