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7-28 07:53:48
[1]
认识左玲的人都说她是个工作狂。
这是我进新公司，老板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笑一笑，老板肯这么说总是好事。他总不能请我是为了看我，我又不是世界小姐，只是一个普通的管理人员。
上班时间永远像是在打仗，除了跟别的部门沟通协调，还得定期召集手下30余人开会。工程庞大，下班后感觉筋疲力尽，头顶阵阵发麻，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绝对想不出这是种什么样的苦。
但好在，心理有些满足。
周末去见尹圆圆，她听我这样描述自己的新生活，大笑不止，说太恐怖太恐怖。
顿一顿又说，左玲，无论怎样，你都是我们这些同学中最风光的一个，全身光闪闪的名牌，以车代步，房子也落实好了，还有个即将结婚的周凡德，女复何求？
我无话可说。看起来似乎如此。名牌车子房子，都是身外之物，大家见到周凡德，便都会惊叹，左玲真圆满。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稍有空闲就感觉恐慌。
圆圆建议我抽空去运动。
[2]
过两周，我终于在健身房办了一张卡。
我选了动感单车作为自己的训练项目。带我的教练姓陈，我去的时候正好他下课，紧身运动装，浓眉大眼，头发短而精干，浑身肌肉，从随身运动包里拿出一瓶水喝。
淡淡问一句，喜欢这项运动？
我点一点头：小时候去读书，每个星期骑车往返30公里，有点感情。
他定住神认真看我一眼，笑了。
笑着又喝一口水，很有风度。
停了好长一会儿他又说：那么你以后经常来上课。现在的人是为了时尚来学这项运动，不像你这么怀旧。
我有点不好意思，或许我老到过时了。
他像看穿我，说，会运动的人永远年轻。
我笑一笑。我喜欢这种样子的男人。看起来健康自然。
夜晚我站在阳台上抽烟，想起很多事。12周岁，个子才1．47米，便骑一辆自行车去离家15公里远的地方寄宿。
边骑边哭，实在不想离家。
一转眼已经15年。念完高中，又上大学，背井离乡。毕业时拿800块月薪，每天上班的路程超过15公里。真是不甘心。瞄准一家有前途的新公司认真做，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就是这样做上主管，当上经理的。
到一定时候，猎头找上门，正想换环境，便跳槽来到新公司。
周凡德一定记得那段日子。我们在毕业晚会上认识，他是我同学的哥哥的朋友。后来我们同居，一开始总是说，明年便结婚。
没想到明年那么远，毕业已经5年了，结婚遥遥无期。
我用公积金，购了自己的房，又用了两个人的一些存款，买了一部车。不结婚日子也得过下去，对不对？
谁让我是现代女性。
[3]
教练让我喊他陈敬。我爽快答应下来。
我每次都去得很晚。健身房10点关门，我8点下班过去正好。我又不练别的项目，只是骑车，与我熟悉的教练只有陈敬一个。
有时候约好了却去不了，我便打一个电话过去，我今天晚上不去了。有时候他不上课，便给我来一个电话，今天晚上我不在，你要是去了，可以自己练习。
我以为健身房教练个个这么温柔体贴，说给尹圆圆听，她把她本来就很圆的眼睛睁得无比巨大，你你你，太危险。
我跌倒，怎么会？
你和陈敬的关系不正常。
哦？
我陷入沉思。
不过尹圆圆随后说，还好陈敬不是你喜欢的那一类型。
我忽然说，圆圆，要我说实话吗？我觉得人是会变的，至少我会。年少无知时，我确实很喜欢周凡德那一型，斯文，文艺，可靠，那时我最恨光有肌肉没有大脑的男人，但此刻，我变了。
她瞪我，你变心了？
我点燃一根烟，有的时候，变没变心真的很难判断。
或许是我不好，或许是周凡德自己不好，总之我们都等不到一个肯定的将来。但我懂得克制，不能胡来。我家庭条件不好，母亲赶我出去上学，说得最多的便是，去上学，离开这里，不要回来，这里没有好生活。家里那两间黑旧的房子没有厕所，母亲日日要出去倒马桶，夏天要不住喷杀虫剂，否则蚊蝇满屋。
我每日都努力度过，我怕我一不小心便失足。我一旦输掉便站不起。至少以前是这样。所以我也挑选可靠实用的伴侣，像周凡德这样的，大我5岁。
我实在用心良苦。
[4]
晚上回去，睡不着，躺在床上看小说，想很多问题。有时我觉得自己自私。或许是我付出不够，周凡德也便寄情工作，一年出差超过300天。
蜜月期有过，很短暂。同居后第二年，有那么一段时间，如胶似漆，坐在家里，没事便咧开嘴，笑意盈盈。有时候他啄我一口，我正好也准备去亲他。或是等到周末，一整日不肯起床，在床上旖旎。
我们甚至约好，明年我的生日，去登记结婚。
后来又渐渐松懈了。爱情总像个抛物线图，逐渐升温，再渐渐退去。周凡德办了自己的公司，我也升上主管，最长一次，我俩竟3周没有同房。
啊，想起旧时日夜缠绵，昨日不可想。
电话突然响起，陈敬说，你把钥匙落在健身房了，你在哪里，现在回家了吗？
我动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得到这种问候，你在哪里，回家了吗？
我握着电话，声音有点不对头，因为我感觉眼泪就躲在眼眶后。沉默很久，我说，谢谢。
晚上我梦到小时候骑车上学的情景，画面又跳转到给母亲寄钱，母亲在街上坐着哭，我跑过去抱住她，我说妈妈，我已经为你按揭了一套住房，不用再每天倒马桶了呀，你还哭什么呢？
醒来后是午夜2点40分。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我与周凡德已经说不出我很寂寞这样的话。我们日渐像是同一个人，即使几个月不见，偶尔打一个电话，也像是在同自己打电话。
你好吗？
好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吧。
工作还顺利吗？
一切都好。
真崩溃。
但我想，没有特殊的原因，我们不会分手。
[5]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陈敬叫住我，去喝酒好不好？
我双眼亮起来。我相信任何女人听到帅哥的邀请都会亮起双眼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但我还是很克制地拒绝了，今晚有文件没做完，过几天好吗？
我要对周凡德负责。我们是情侣，我有这个道德。不过晚上回去的时候我兴致很高，破天荒地没有在阳台抽烟，而是改打电话，喂，居然有人邀请我喝酒。
我记得热恋时周凡德很反感我出去喝酒，时间久了，我也渐渐失去一帮吃喝玩乐的朋友。不过话说回来，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玩乐也需要精力，夜夜笙歌，谁有精力第二天去办公室打仗？
怪不得他。
他在电话那头笑笑，去就去呗，也好。
我明知是意料中的答案，心里还是一凉。女人总想着永远是热恋，热恋却总像肥皂泡一般短暂。
我恨恨道，去就去，谁怕谁。
第四天，我化好妆，明艳动人去接陈敬下班。他细心带我去地下停车库停好车，又去附近的步行街吃夜宵。滚热的赤豆汤，我怕吃甜食，已经有十年没有吃过。他却耐心劝我，你们女孩子，冬天的时候要多吃点热的食物，保持体力最重要。
我喝一口，哇，美食。记忆中的赤豆汤不是太淡，有略微的苦味，便是太甜，腻到心里。现在想来，是母亲带我去吃的地方做的赤豆汤不足以让人留恋。
我又有些感怀身世，呆坐在那里。陈敬问我，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想到小时候，我与别人不同，我有责任在身，我父亲不争气，整天就知道赌博，母亲带着我，过得很辛苦。
我真是疯了，对我的健身教练说这些。但我又知道自己没疯。我与周凡德在一起是没心没肺的，偶尔说起这些，他也并不在意，只是说，我们赚了钱，多寄一些回去。又在寄钱的时候叮嘱一声，千万别被你爸拿去赌了。
我十分讨厌他这种态度，又无从挑剔。人家讲的有什么错呢？
陈敬用力握一下我的手。没有暧昧，是表示鼓励的。我忽然感动得想落泪。
[6]
陈敬成了我最完美的听众。有时候车房里没人，我们边骑边聊。
要从我的童年聊起。父亲买最好的杨梅给我吃，不多，就一小碗，用盐水为我洗干净，怜爱地看我吃下去。即使他输得倾家荡产，我也不会恨他。
再聊我的抱负。我大学时给杂志写稿，趁早晨6点宿舍来电时起床赶稿，9点准时交稿。编辑们说我会是最出名的作家，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作者都有此褒奖，我却在毕业后放弃写字，投身商业。
陈敬默默听，有时候会会心一笑，有时候沉默，有时候来一句，你太辛苦了。
我像是得到第二春，在阳台发呆的机会减少，又回复恋爱时的状态，今天用什么香水，哪个牌子的粉底好用，这个颜色的眼影会不会太夸张，今年黑色丝袜很流行，要多备几双。
我第一次认同女人需要恋爱的说法，否则便与男人毫无区别。
圣诞晚会上，我请整个部门以及圆圆、陈敬泡吧，竟太高兴，喝醉了酒。我发神经，拨通电话，要圆圆同周凡德说，我要跟他分手，分手。
尹圆圆拍我的脸，你神经了是不是？
她还要打第二下。陈敬抓住她的手，示意，不要。
不要。
我突然靠在他身上哭起来。同事都被吓坏，纷纷告辞，偌大卡座，只剩陈敬和尹圆圆。我哭完便不省人事，醒过来的时候尹圆圆坐在床头看我。
她说，左玲，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我的心不知道为何那么悲伤。我的高兴原来都是假装。我的生活已成囚牢。我离不开工作，离不开周凡德，离不开我给自己的定义。
我即使想和陈敬恋爱，也是这样艰难的事。
我点燃一根烟。
尹圆圆小声说，你是我们所有同学、所有女人的希望。
像一个巴掌，我几乎被打晕。我的寂寞，我的不甘，我的渴望，大家都没有看见。他们看见一个风光时髦刻苦有目标的左玲，似一个风向标，指向生活最光明的去处。
但光明在哪里？
[7]
我有一周没去健身房，陈敬没给我打电话。新年假，周凡德回来了，还是那副老实可靠的样子，白天出去寻觅点好吃的，晚上看一两张碟，温存一番，便是一个完整的日夜。
像隔了一条鸿沟，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临走前的一日，他忽然掏出一枚戒指，左玲，我们去结婚。
呀。我轻叫一声，有点不知所措。慌张，真慌张。我讷讷地说，登记要带户口簿吗？要去派出所取证明吗？放假他们都开门吗？还要带些什么？
问了这么多问题，自己都有些意兴阑珊，窝在沙发里不肯出声，亦不肯出门。周凡德抽一张碟片，打开ＤＶＤ，又打开投影仪，投入地看起电影。
我忽然有些生气。
我说周凡德，人人都说我们好，会至死在一起，你看现在，我们还是在一起，可是却仿佛还是单身呢。
周凡德继续看电影。那枚戒指，孤零零地落在投影仪上。
我叹一口气，实在太寂寞。
[8]
隔天，我特意抽中午的空，去健身房同陈敬道别。
我想好了，我这一生，便是与周凡德这样过了吧，长长短短，日复一日，总归是个依靠，不是说只有怨侣才能过完一生吗？
我停好车，慢慢走向健身房。平时我都是急匆匆，坐电梯，但今天我不一样，我要慢慢走。或许我明天就是别人的妻子了，有些事，连想也不能想一想了。
我要慢慢走，慢慢想。
我终于爬到10楼的时候，在楼梯口看见陈敬。他在抽烟，看到我，他的表情晃了一下，惊诧、想念、悲伤、喜悦，都晃了一下。
他低下头，轻轻地说，你来啦。
我的眼泪流出来，也低着头不敢说话。陈敬今天穿一双黑皮鞋，一条羊毛呢西裤。这么风流倜傥。
他把香烟轻轻地转动，然后像是下了决定，掐了，说，今天我想去找你。
我平静下来，擦掉眼泪，抬起头说，我是来道别的，我要结婚了。
陈敬呆一下，把头抬起来，又低下。手握成一个拳头，青色，紫色，白色，交织成一片。
我默默地回转身去，走下楼梯。整个楼梯空荡荡地回响着我的高跟鞋声。左一下，代表左玲，右一下，代表寂寞。
左玲，寂寞。左玲，寂寞。
当我走到第八层的时候，陈敬在上面喊：左玲，我觉得你很寂寞，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高跟鞋的寂寞声音，很久没有在楼道里响起。忽然，像疯了一样，拾级而上。
[9]
5月20日，我和陈敬去登记结婚。他沿路买了玫瑰花，往我怀里塞，笑个不停。
陈敬家在本市，父母都是工厂退休职工，给了一套小住房，我们决定拿来收租，继续住我的房子。陈敬邀请我父母前往同住，没想到母亲一口回绝，她说，我现在过得很好，就不来打搅你们了。
周末的时候便和陈敬回他父母家，看陈敬杀鸡剖鱼，样样拿手。我高兴得拍手大叫，你真厉害，真厉害。
吃饭时给他父母先盛两碗，陈敬帮我。
日子一下变得琐碎繁忙，连见圆圆的时间都没有。人却反而胖了。一次在电影院门口见到她，她拉着我直笑，嘴里说，真好真好。
是真好。周凡德落落大方，将车子赠我，我又打了5万现金给他。家里由陈敬全部重新装潢，曾经的寂寞日子一去不复返。
我听说，周凡德也有了更合适的人选。我想我和他都还算是君子，爱情离去，关系便淡如水了。
这样很好。
我有次问陈敬，你为何爱上我？我又老又寂寞，哀怨得很到位。
他便笑笑，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倾慕你的灵魂。
看到没，我那么多寂寞辛劳的日子，终于没有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