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聘记 第6期

时间:2022-07-26 05:31:01

应聘记 第6期

那一刻,我觉得他伟大而从容,他简直就是掌管我命运的神。

我经常回味我的应聘经历,那算不上是些愉快的记忆。但它们曾经那么真实地占据我的生活,一度时期,其影响力还异常强大。后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会以出卖自身的方式达到目的,女子出卖色相,弱者出卖自尊,追根溯源,都是为了生存。仅仅是生存二字,现在看起来似乎很浅薄,但在一些异常的境地,它们却是唯一正确的取舍。

在我迄今的岁月里,我曾经多次感受到生存的压迫,所谓民以食为天,直到今天,都是多么坚硬的现实。在我急需一份工作糊口的日子里,我的心理是焦虑的,何况我还辞去了故乡枯燥的工作,我必须找到新的生活方式来填补那份空缺和不足。

穿梭在人流中,坐在那些主持面试的人面前,我经常观察他们的神情,衣着,借以判断他们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我的观察卓有成效,因为在此期间我也看到了这个城市。它的速度是快的,这从那些马不停蹄地奔赴一个个目的地的人身上可以看出来;它的精神是昂扬向上的,这从他们光鲜的衣着,振奋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它的内心世界是骄傲的,这从那些谈吐不俗的人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受到了感染,很快也变得骄傲起来。但却是无来由的。我去了好几个单位面试,尽管越来越感到自己与这里不相适应,但潜伏在身体里的落拓不羁却被激发出来。

由于专业的限制,很多热门的工作我是无法问津的,它们像与我隔河相望的旅人,我带着复杂的心态转身离开,把视线停留于一些与文字相关的职位上。现在当我写下这些,我依然能够感到我的视线被阻挡,那些竞争者早已站在了前面,他们踌躇满志的样子令我受到了压迫。费了些时间,我终于递交了简历后从里面挤出来,我想到弱肉强食这样的词。然后我开始等待被召唤。那种感觉也令我不快,我暗地里既希望传呼机响起,又十分拒绝这样的时刻。我希望尽早结束这种煎熬,为此一次次地降低了自我设定的标准。

在一个突然落雨的下午,我跑到一座大厦下面去避雨,路上碰见了几位打着伞,刚刚从对面的写字楼里面试出来的女子。她们说着我的家乡方言,令我有一种他乡遇故旧的亲切之感。我试着上前搭话,但她们只是诧异地看了我几眼,便急匆匆地逃离了。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人在他乡的孤独之感一天天地加重了。我给故乡的友人打了电话,谈到了我的真实情况。他们从各个角度帮我分析了目前的处境,并试图劝我放弃这看不到出路的找寻。我在心里摇头拒绝了。但不能不说,他们的话在我这里起了作用。夜里睡下,对于世界的联想无穷无尽。一会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鹿,带着一身飞奔的绝技从城市里跑过去,不仅跑过了红绿灯,还跑上了立交桥,最后在桥上一跃,跳到了路旁的草坪上,埋头吃草,沿途把许多车辆吓坏了,它们都停了下来,看一场突如其来的绝世演出。一会儿又变成一只鸟,不分白天黑夜,在城市的上空飞来飞去,城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因为有时飞得高,离天很近,离地很远,那地面上的一切看起来就很可笑,它们像一只只火柴盒子,里面居然住着许多人。

联想基本彻夜不歇,第二天一起来就感到很累。再加上工作没有着落,而钱袋子越来越瘪,我不得不为下一步做着打算。原先的雄心几经消磨,已经暂时性地消歇了,我收敛了一切敏感和自尊,对所有可能带有冒犯性的话充耳不闻。凡不良于行的爱好也减免了,比如深夜里的散步,比如购书,但这样一来,压力无处释放,恐也坚持不了多久。日子变得空空荡荡,我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正确。好在把写作的权利保留下来,它不浪费别的,只是占用时间和纸张。浪费纸张不怕,因为它太便宜了,但时间浪费不起。我只能白天继续找工作,天黑到临睡的这段时间用来倾诉。

就这样写着写着还是会发起愁来。现在我还留有当时劳作的心血,那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写的都是诗歌。那些诗都低婉转,其实满纸都是失望。偶尔看到一点亮色是因为预计明天好戏要上场了,接下来面试的这家,听起来各方面都合适,而且,最重要的,没有挑剔学历。我带着满脑子的愉快幻想沉沉入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把自己拾掇得焕然一新,而后告别简陋的出租屋。下楼时脚步轻快,像是已经认定这一次会成功了。阳光不错,天空中看不到丝毫阴翳。我穿过居民楼前的小商铺,穿过开饭店的房东和他的太太注视的目光,在最近的公交站牌下登车,向司机打问,确定了下车的站点。一路上,我盯着这座城市看,它太年轻了,许多楼房都是新的,只有不多的几处旧楼,低矮,颓唐,像灰姑娘跑到了天鹅群里,但我猜想,这才是城市的根基。它在提示着昔日的存在,并告诉我们时间过得多快。一提到时间,我不由得掐指一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恍惚间,我来到这城市已经快满一个月了。

我的预料大致不错,因为整个面试的过程还算顺利。那个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军人以前爱好文学,写小说,他不久后送给我一本他的小说集子,我粗略看了,既有些意外又倍感庆幸。

但我实在不该误以为自己是他的同道而产生懈怠之心,他很快指出,我并非出自名校,而且,他觉得我毫无策划经验。我微笑着接受了他的指摘,并且继续等待他说出什么。那时我对于自己的位置特别敏感,我坐在他的下方,像在接受他的审判。好在他不像那些从海外留学回来的文化商人,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词,然后冲我挥挥手,不等我离开便冲行政主管喊,下一个。他的这个文化公司看起来很松散,没有那种森严的气氛,甚至办公环境也不算好,除了门口某某有限责任公司的招牌像是新的外,其余的一切几乎都是旧的。

我面试那天守在前台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不到一周就跳槽走了,剩下的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班底。我渐渐了然他们的关系,其中做财务工作的是他的小姨子,负责业务的是他的秘书兼情人,还有一个技术一般的平面设计师是他的战友介绍来的,其余几个跑单子的则并非每天都守在办公室,其中一个脸上长了麻子,我在一个月后才知道他竟然是老板的小舅子。

因为近似于家族企业,所以管理上稍显混乱,我为此还犹豫了那么一个瞬间,但当老板直截了当地谈及我的工资,我便没有再作思考,而是爽快地答应下来,我的底线被轻而易举地攻破了。因为我所得到的初步许诺离我的设想差距过大,我不得不考虑在今后的一段时间中依然节俭度日。好在过这样的生活,对我并不是什么难题。

当我置身于阳光下,我伸展了一下双臂,头部微微上扬,出一口长气。我在那一刻想的是,我终于将在这个城市找到一把椅子,它是我这一趟异地之行最终得以完成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保证。但在拿到这个保证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个策划方案以确证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对于策划,我向无任何经验可循,好在多年来的文字生涯使我无畏于任何相关的挑战。我拿着老板递给我的薄薄的资料,通宵达旦地写好了一份七千字的策划,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准时地出现在办公室里。我从对面椅子上逐步站立起来的身影做着判断,看不出他的笑容,但他也没有不客气地将文稿扔给我,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的这把椅子又将归于虚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去了,好像是在财务室和行政主管那里嘀咕了几分钟,然后他回来,以一种轻松的调子向我宣布,你明天可以来上班了,工资呢,从今天开始算起,我已经和财务那里讲清楚了。那一刻,我觉得他伟大而从容,他简直就是掌管我命运的神。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很少应聘。一些期盼已久的机会,它们会自己找上门来。当我渐渐确信,我生命中最为难熬的一段时期已经过去了,我才可以回过头来,把往事当作笑料写下来。

在最忙碌的日子里我无法写作,在等待命运判决的日子里我无法写作,在嘈杂的环境中我无法写作。我的不合时宜的讲究使我无法适应效率更高的生活。有那么几年时间,我一直在工作与辞去工作,上升与降落之间做着抉择。我周围的一些朋友却比我果断得多,他们经营自己的人生,有一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气魄。

我观察他们的所得,在最直观的层面做着对比。最有意思的一个朋友,他几次起落,总是在决定别人命运的同时玩转自己的人生。他经常给我打电话,要我帮他物色员工,因为他总在从事文化工作,所以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联系。我向他推荐过几个人,但似乎没有一位入他的法眼。我的朋友对我讲述他的工作计划,他一向把局面铺得很大,我曾经被他的讲述深深地迷住了,为此几乎放下手头的事务,搅入他的一团浑水。他嗜酒,嗜赌,嗜女人,屡屡闹出绯闻,差点到了要和发妻离婚的程度。我想起与他的相识。那时我刚从那座沿海城市回到内地,托一位朋友的洪福,很快获得了一个面试的机会。那是我第一次和这城市里的报界中人接触,其中担任考官的七八位中,有四五位的年龄看起来和我不相上下,剩余的两三位也觉得面相年轻,估计比我大不了几岁。对于这种集体面试,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厌烦心理。与我对这份工作的期待相对应,他们似乎对我的经历更感兴趣。他们吊儿郎当地坐着,姿态并不严肃,我坐在他们对面,像与一帮子旧友聊天似的,开始了我的讲述,暗地里对自己的甘于堕落满怀鄙夷。我觉得他们的做派过于随意了,无论是着装还是措辞都与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我无法把他们与记忆中的任何人归于一类,但骨子里已经开始看不起他们。那时我还未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气质有着深深的契合。当我结束了面试出来,我被告知还需要去见最后一个人,才能被决定录用与否。然后我见到了他。他一个人占据了比刚才七八人加起来所占空间都要大的一间办公室,他服饰严谨地坐在老板椅上。时值初夏,屋子里却开着空调,他简略地和我谈起刚才的情形,对我的表现既有赞赏之意,又似有微词。看我有些迷惑,他说他这里有监控录像,可以看到所有人的一切举止。我被吓了一跳,但他接下来告诉我可以留下来了。其后半年时间,我们成了朋友。但他要年长我很多,因为忙于事业,而显得富有朝气。我很快发现,他的事业也只停留于表象,因为浪费在享乐中的时光过多,他半年后就干不下去了。他辞去了这里的工作,和别人合伙搞起文化娱乐公司,直接享乐去了。两年后我离职时还请他喝过一次酒,那时他连文化公司也不做了,转而操盘做一本商业杂志。酒肉穿肠过,他看起来还是精神得很。我因为旧事向他表示谢意,他笑纳了,但转而摆手,说嗨,说那个做什么,都已经是朋友了。

上述是我的生活中难得的有声色的部分。其实更多的日常生活,是乏味的,但也因此而细水长流。

我每年重复无数次的动作是,起床,上床,写作,阅读,打电话,走路,在公交站牌下等车,观看来往行人,和妻子外出购物,摁开电梯门,摁开电视,摁开手机,关机,在网上订购书籍,数钱,付钱,去银行存入房子的月供,送孩子去学校,接孩子回家,骑自行车去单位上班,和别人交谈,推心置腹,更多时候是在打口水仗,偶尔做饭,洗碗筷,接点儿私活,枯坐着或偶尔发言,天南地北地瞎扯……但很少谈判。不再找工作,也就不再应聘。

我的岁月已经步入一条古老的轨道,那被限定的部分越来越多。我很少再考虑迁徙,很少再考虑去别的城市生活,虽然对这里的状态不是完全满足,但也开始畏惧伤筋动骨。自从三年前经历延时最久的一次应聘,数月的心理煎熬,然后终于进入到目前的单位工作,自从三年前最终结束了旷日持久的自学考试,拿到了一纸文凭,我便彻底恢复了自己农民子弟的本性。那历时十年的奔波岁月已经远去,尽管我总在不住地追忆,但逝去的部分不会重现,当我明白了这一点,时间仍在一往无前地流淌。有时日子也会忙碌起来,当它终于告一段落,像一曲既停,而新的乐音尚未响起,我便进入一个心理上的调整期。

与乡下的农时没什么不同,春华秋实,秋收冬藏,这样的生活既不高尚,也不卑微。它需要巨大的耐心,韧性,顽强的自我捍卫心理,把无聊当有趣,因为日子嘛,总需要煞有介事地过下去。我比现在再年轻几岁的时候,还免不了沉溺于一些诗人般的小感叹。一方面,是因为对自己的判断不深,所以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能量扩大化,觉得光阴不可轻抛,做眼前什么事情都是浪费时间,所以反而虚掷时日,另一方面,则是世界虽广大,却还没有给自己提供适当的位置,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所以总在观望中。

应聘就是在找寻合适的位置,它提供一种过渡性的归属,直至抵达那最终的确定性。天可怜见,那迷路于人丛的人实在太多了。它其实和找朋友无异。大家都在找朋友,找啊找啊找啊找,并为此耗尽半生,甚至一生的光景。以前我在酒桌上听人倾诉或向别人倾诉,深感这个世界上,最缺乏的不是别的,就是一对善于聆听的耳朵。这种事情我们现在还会遇到,就是你的倾诉欲正上来时,被别人无情地喝斥,打断,那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但这类情形却是我们最难以控制的,因为它涉及的命题过于纷繁。

好在我们多数人,都是从应聘的地位过来,因为知道有别人可以主宰你的命运,所以那对抗性就是这样,遇弱则强,遇强则弱。所谓看人下菜,其实有时也被看成是生存的智慧。把这个意思再延伸下去,也不妨理解为,只有你把自己的位置找见了,你才不会像个失魂的人一样,终生流浪在这个世界上。而聪明人的机缘大概总会比普通人好一些,其原因便也在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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