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世道极颓,吾心如砥柱

时间:2022-07-26 09:28:12

黄庭坚用书法创造出一座文字的“砥柱山”让后世藏者如当年唐人见砥柱山般叹服。而书法中那种气场,必来自深刻的生命体验与修为。

九百多年后,公元2010年,《砥柱铭》惊艳现身,出现于公共视野中。它对于公众的震动缘于在拍卖中拍得的天价:3.9亿。加上12%的佣金,总成交价4.368亿元。

将近一千四百年前,公元637年,唐太宗巡猎至黄河边,见黄河三门峡激流中砥柱山,命魏徵作铭以记之。铭文中古人的生命观尽显:恐惧生命与功绩的消散,寄之于自然以使永存。“勒斯铭以纪绩,与山河而永存。”

作为书法的《砥柱铭》是黄庭坚写给其门人杨皓(字明叔)的。黄庭坚用此篇铭文勉励杨明叔,望其能在滔滔人世中,内心体道自得,不为外部惊扰。作为自然的砥柱在这里化为一种精神气场:人格如砥柱般坚定刚正,心存远志,胸无滞碍。

作为物质的《砥柱铭》以外披紫毫羊毛长颖在宋代澄心堂纸上写就,铭文长约8米,加上历代跋语全长11米,前有缂丝包首,卷首为明代人绘“山谷小像”,上篆书“黄文节公像”,下隶书“山谷传”。题跋从南宋至清代,共26则,历代收藏者将自己的名字与评论记于其上,以求随黄庭坚绝世书法传之后世。

黄庭坚用书法创造出一座文字的“砥柱山”,让后世藏者如当年唐人见砥柱山般叹服。而书法中那种气场,必来自深刻的生命体验与修为。

黄庭坚写《砥柱铭》缘起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诗名“苏黄”齐称,书法列为“宋四家”。1045年生于今江西修水,二十三岁。出仕为官。二十八岁,苏轼在朋友家看到他的诗文,以为“妙绝当世,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四十一岁,调任京师,才初次见到苏轼。他们都无权无富。但凭其人格修为与审美自信开启一代新风。五十岁,贬谪生涯开始,黔州(重庆彭水),戎州(四川宜宾),宜州(广西宜山)。六十岁,病死广西。

公元1095年,黄庭坚谪黔州(今重庆彭水),这是其贬谪生涯的开始。京师生活已远去,黄庭坚在路上奔波。往往接到任命,尚在赴任途中,遥远的京师又传来命令,改贬他地。

前一年,他在鄱阳湖最后一次见到苏轼。那次成为他们的诀别。两个贬谪中人,仍豁达作山水游,但皆已人过半百,“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不免有运命难测之忧,挥泪作别。

他们分别后,坡有信复黄庭坚。信件中描述了山谷初贬入黔州时的情境:

即日想已达黔中,不审起居何如?风土何似?或云大率似长沙,审尔,亦不甚恶也。惠州已久安之矣。度黔,亦无不可处之道也。闻行囊无一钱,途中颇有知义者,能相济否?某虽未至此,然亦近之矣。水到渠成,不须预虑。……隔绝,书问难继,惟倍祝保爱。不宣。

穷困、环境陌生但又如是自若。权力笼罩下的奔波生活虽让他们困苦,但偏僻之地好像总能在其生命中注入新力量。坡那句著名的词“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想必黄庭坚最能理解。《宋史・黄庭坚传》中说他被贬后,“庭坚泊然,不以遣谪介意。蜀士慕从之游,讲学不倦,凡经指授,下笔皆可观”。

这“慕从之游”者中一位就是杨明叔。明叔是杨皓的字,坡同乡,眉州丹陵人,其父与东坡交谊甚厚,又与黄庭坚叔父黄廉为同年进士。杨明叔喜诗文书法,在黄庭坚刚到黔州不久,恰杨明叔也到黔州担任少府监,因仰重山谷学问为人,常向他讨教。黄庭坚回复给杨明叔的一封信中说:

待罪穷壑,与魑魅为邻。平生学问,亦以老病昏塞,既无书史可备检寻,又无朋友相与琢磨,直一谈一笑,流俗相看耳。忽蒙赐书,存问勤恳。……不肖早衰,五十而无闻,使得终寿,日月馀几,得好学之士相从,尚或有所发明。

他非常欣赏杨明叔,在日志中称其“明叔言行有法,当官又敏于事而勤民,故予期之以远者大者”,“杨明叔不病陋巷而乐其义,不卑小官而尽其心,强学不已,未易量也。”黄庭坚1095年到黔州,至1101年出峡,在巴蜀贬居六个年头。《砥柱铭》便作于此时。

一生多次作《砥柱铭》

魏微写《砥柱铭》为表唐太宗功绩,并赞叹砥柱山。而黄庭坚作《砥柱铭》,则是因其敬佩魏徵德行。在给杨明叔所作《砥柱铭》跋语中写道:“余平生喜观《贞观政要》,见魏郑公之事太宗,有爱君之仁,有责难之义,其智足以经世,其德足以服物,平生欣慕焉。”

查山谷著作,知其一生多次写《砥柱铭》。

如大概1098年,黄庭坚赠给一位向他问学的晚辈王蕃《砥柱铭》,《跋砥柱铭后》云:

余观砥柱之屹中流,阅颓波之东注,有似乎君子士大夫立於世道之风波,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夺其大节,则可以不为此石差矣。营丘王蕃观复,居今而好古,抱质而学文,可望以立不易方,人不知而不愠者也,故书《砥柱铭》遗之。

这位门生的字“观复”就是黄庭坚所取,并释义说,“君子所以处穷通如寒暑者何哉?方万物芸芸之时,已观其复矣。”

还有一件写给他的外甥徐俯。《与徐师川书》之一略云:

自东坡、秦少游、陈履常之死,常恐斯文之将坠。不意复得吾甥,真颓波之砥柱也。续当写魏郑公《砥柱铭》奉寄。

《黄庭坚全集》中尚有两条记载,《砥柱铭》亦曾写给一位叫欧阳元老的和一位叫史子山的。

或写给别人,或写给自己,想来这都是其内中心志的一种表达。

黄庭坚为官时北宋朝廷正是新旧两党党争愈趋激烈之时,权力的莫测变化,施之于士人心理,如波涛汹涌。每个时代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所需面对的外部世界,它或混乱或清明,或狂暴或宁静,每个人必得发展出应对世界的方式:生命的自觉感,内心力量的构建。黄庭坚不是那种将生命寄之于治世之业的士人,他崇尚的是人格的完整。生命体验的完美表达,人世之道的悟取,是他的修行。世道风波中,心如砥柱。修行渐深,方能笔力渐深。

《砥柱铭》背后的力量

1104年,山谷出川后因文章被人指为诽谤朝廷而再次遭贬谪,这年他、苏轼、秦观的文集也被下令焚烧,不许印刷。贬到宜州后,他先是住在一个钦佩他的市民家中,后官府施加压力,他搬到一个寺院里,但还是被赶出来,“抱被入宿于城南”一个小屋里。

在《自题书卷后》中他写当时情境:“虽上风伴雨,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余以为家本农耕,使不从进士,则田中庐舍如是,又可不堪其忧耶?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值。”本是农家人,此忧又算什么?在另一篇文章中,黄庭坚回忆年轻时很想在家乡开一家药铺,准备二三十难病药方,微利卖与邻里百姓,日计不足,岁计有余,那样就可以留在家乡,不必同亲人分离。强大的内心力量,并未随时间消退,而是更加暗涌。

山谷晚年笔记中,虽平静如水。但几百年后读来仍能感觉那在蓄积的生命力。这个时候他的书法承载起这股生命之力,“年衰病侵,百事不进,惟觉书字倍倍增胜”。他的字里毫无衰病之迹,愈加纵伸横溢,舒展大度。

运命的力量,他走上仕途之路,党争之下颠沛流离。砥柱之道也许在此:运命神秘,世道艰难,每个人在那些大力量下无可逃避,但总是有些恰当的方式使人得以有尊严地立于世上。他的生命总可以发出伟力,幻化成大美。

山谷一生,“应事接物,胸中无滞碍”,“不独岿然于元之杰而已,其平生之节,虽流落穷荒,终身自若,非大贤而能尔”。

1105年八月“二十八日,壬辰。小雨,颇为清润……”这是山谷最后一篇日记,在暮秋中,山谷老人归去。

至今九百年过去,我们观看他的墨宝,生命之力依然恢弘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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