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人生 1期

时间:2022-07-26 08:26:52

那天,写了一天文章的我决定去旧货市场看看,因为总是待在家里写作,不免有点腰酸背痛的,出去走走,散散心,不但可以缓解疲劳,活络筋骨,而且可能因此获得意外的灵感,发现特别的亮点,增添写作的素材。如此,可谓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我到了宏达市场,这是郴州市最大的家具、电器旧货批发市场,我之所以选择这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里距离我租住的房屋最近。买完家具,必定还要叫人力车或者三轮车拖回家,路途越远,花费的运费势必越多。我不想花过多运费。

转过来转过去,花了近一个小时,我终于看中了一张有点泛黄的旧书桌,通过讨价还价,最后以六十元成交,尽管我希望卖主能够再给点优惠,然而卖主死活不肯松口,一口咬定非六十块不卖。看我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卖主已经颇有些不耐烦,因为卖主原价出价九十元,能六十元出卖,卖主觉得自己已经吃了大亏。

我并不想与卖主周旋,我更不想买破烂的旧书桌,然而为了能够早日买上新房,我只能如此行事,能省就省吧,少花一块,都意味着我能早一点买上新房,要知道租房的滋味可不好受,因此,尽管卖主对我这种表面看来斯斯文文,实际则斤斤计较,非常小气的买主,心生厌恶,面露鄙夷的神色,我全当没看见,只要能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到就行。

我从口袋中掏出钱来准备付账,见我拿出十张百元大钞,卖主有些吃惊,同时似笑非笑地说道:还说没钱,都一大把钞票呢!这年代,越是有钱的人越小气。

我说老板,麻烦你帮我叫辆三轮车,我付钱,尽量便宜点。老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我真是抠门到家了。老板没有拒绝。

一会儿功夫,三轮车主来了。老板作了简单的介绍,原来三轮车司机姓张,我听起来,像是张字,又像是章字或者姜字,因为老板的方言挺重,我也不好细问,索性就叫他老张吧。

老板一脸微笑,我心想,你当然得微笑了,有生意能不高兴,我对老张讨好的微笑没有一点兴趣,我只希望老张能够尽职尽责就行。以前我也经常叫三轮车司机拉货,然而,没有一个给我留下好印象,不是语言粗鲁,就是态度莽撞,要不就是没有责任心,好像知道是一锤子买卖似的,似乎从来就不奢望下次再帮我拉货,所以几乎都是面无表情。说实话,我对三轮车司机没有什么好感,我甚至不想叫任何一个三轮车司机拉货,可是,我自己也搬不了,别说一张书桌,就是一条凳子,从宏达市场搬到我的租房,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不累得大汗淋漓,休想成功。我尽管没钱,虽然天天做早日买房的美梦,但我还是不想自己搬回去,?心想,还是花点运费叫别人拉回家得了。

我说,老张,二十块拉到下湄桥,怎么样?老张说,行。以前,我也在宏达市场叫过三轮车,他们一律的三十元,好像不知道行情似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叫都比别人似乎贵出五块钱,往往成交的价钱都是二十五块,我心里很不舒服,有些恼火,这一次,我仍然有些担心,害怕会碰到以前一样的情况,以往的情形往往都是,只要我出的钱少于二十五块,他们扭头就走,二话不说,这让我尴尬数回,因为再叫一辆车并不容易,有时,同时会出现几辆三轮车,有时则半天不见一辆,他们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我非常郁闷,心想,咋什么倒霉事尽让我碰上了。我甚至有些烦躁,可是,烦躁依然于事无补,我只得低眉顺眼,好言相劝,再次叫回已经扭头而去的三轮车司机,用二十五元甚或是三十元的价格成交。根本就不是三轮车司机来求我,而是我乞求三轮车司机,似乎他为我拉货,是给了我多大面子,是拉下了多大的脸面一般,我觉得自己真窝囊。可是,窝囊归窝囊,事情还是得办,东西还得拉。最糟糕的是,有几次,尽管我出了高价钱,可事情并没有办好,有一次,一个长胡子的三轮车司机居然将我买的一张沙发的皮刮去一大块,让我愤怒了好长一段时间,又一次,一个年纪很大的三轮车司机,拒不承认我的手机落在他车上,还有一次,那位三轮车司机倒是比较年轻,做事也倒爽快,可是三轮车开得飞快,见了大车也不避让,吓得我头发都竖起来了,背上汗湿一大片。

没想到,我刚一说出二十,老张就同意了,这让我有些意外,同时有些纳闷。莫非今天我遇上了另类,可是看老张的样子,有鼻子有脸的,没有什么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呀。我不便多想,我说老张,我们走吧,我指着一张旧书桌,示意老张,那就是我买的东西,我走过去,站在旧书桌的里边,向老张招手,老张明白我的意思,知道我是叫他过去帮忙抬桌子。

老张走过去,用一只手提了提桌子,然后向我招了招手,叫我让开。然后,老张轻轻一举就将我购买的那张旧书桌给端了起来,然而,很轻松似地,就将桌子抱到了停在宏达市场外面的三轮车上。

我跟着老张。

我发现那是一辆电动三轮车,前面居然有两个座位,除了老张的驾驶位,旁边还有一个副座。

老张将旧书桌放下来,这时,我惊讶得张开了嘴。

原来老张只有一只手,是只右手,左手没有,只有一截空袖管。

我目瞪口呆。

我有些不快,心想,莫非卖主对我心生怨恨,故意给我叫了一个残疾人,以此报复。我突然间血往头上冲,很想回去,臭哭那卖主一顿,可是,我到底还是忍住了,具体情形怎样,我并不知晓。我又想,难怪二十块愿意帮我拉,原来是个残疾。要不是有残疾,未必二十块肯干。瞬间,我对三轮车司机老张没了好感。

但我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老张的眼神有些发力,老张也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激动。只是职业性地认真做着他的事情。

只见老张用右手死死抱住我那张旧书桌,用左手仅有的一截短假肢顶住另一侧,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旧书桌放在车后面,然后,打开车门,很小心的用右手抱起旧书桌,用左手的一截短假肢顶住另一侧,轻轻地将旧书桌放在车子中央,然后,他从驾驶室的箱子里拿出绳子与硬纸,捆扎好旧书桌,这才放松似地走到前面来,叫我也过去,并示意我坐在副座上。

见我坐上去以后,老张并没有马上发动三轮车的马达,而是从衣袋中摸出一包烟来,从中抽出一支递给我,说道:我不抽烟,都是朋友给的,放着也是浪费,碰上抽烟的客人就发一支,这包烟里的烟并不是一种牌子,我一看,他的烟盒是硬盒装的白沙烟,但他递给我的却是一支黄烟嘴的芙蓉王烟,我并不怎么吸烟,上厕所时偶尔抽一只,用我自己的话说,是为了熏臭味。

我接住老张的烟。

一边点烟,我一边吩咐老张:我有高血压,麻烦你开车的时候,车速尽量放慢一点。

老张听后,对我很友善地微笑了一下,说,好。

看着老张一脸的慈祥,我有些感慨,心想:莫非我这次真的遇到了心地善良的三轮车司机。但事情还没有办完,我并不想马上就下结论,还是等一切结束之后再说吧。

我静观其变。

三轮车开起来了。车速果然适中,甚至有点偏慢,我坐在副座上,一派怡然,尽管天气有些寒冷,但因为车速不快,加上我穿得衣服也多,我并没有感觉到寒冷。我吐出一口烟,感激地看了看老张,老张没有看我,他用心而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右手始终抓住方向盘,且有点用力,丝毫没有放松,好像一放松就再也抓不住似的。

老张目光如炬,全神贯注,一副非常敬业的样子。我见过太多的三轮车司机,也跟其中的不少打过交道,却从来还没有见过像老张这样慈善而温和的三轮车司机,而且老张工作时态度严肃而专注,不马虎了事。我突然间,拿老张与我以前遇到的三轮车司机一比,觉得简直是天壤之别,仿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再次认真地打量起老张来,老张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年纪,头发并没有全白,但额头两边,有了些许白发,只是不多,轻易不容易察觉罢了。或许是历经了风雨吧,老张的脸看起来,给人一种沟壑纵横的感觉,棱角有些分明,沧桑感明显,鼻梁高耸,嘴唇上没有胡子,但看得出来,老张是长胡子的,只是被老张刮得很干净罢了。衣服很普通,甚至有点老旧,但很是整洁,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老张,都给人一种精神抖擞的印象,看了他,再没有精神的人相信都会受到感染。

我回过头来,开始沉思。

我在想,老张为什么要搞三轮车出租呢?老张的家庭情况怎样?他有妻儿吗?这些疑问一个接着一个,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来,然而,我不能回答,老张也没有告诉我。因为我没有问,我也不便问,初次见面,彼此并不熟悉,问这些非常个人化的问题,我总觉得有些欠妥当。

正在我疑惑间,不知不觉,三轮车已经开到了我租住的楼下。我示意老张停车,老张立马将车子熄了火。

打开车后门,老张问我几楼,我说四楼,老张二话没说,抱起旧书桌就往四楼赶,一边上楼,一边嘱咐我先上楼去开门。

为了不让旧书桌撞到墙壁与楼梯,老张尽量将旧书桌夹在身上,这样老张就要用出更大的力气,可是老张只有一只手,一只右手。

看着老张执著的样子,我有点不忍,我说:老张,我来吧。你歇着。我搬方便些。老张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可不要小看我呀,我的右手可有力气了,这点东西,对我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看老张一脸的坚决,我打消了自己搬旧书桌的念头。

四楼很快就到了,可我似乎还意犹未尽,希望跟老张多待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间产生了这么一个想法,于是,当老张将旧书桌放到我的客厅后,我执意要老张留下来坐一会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老张却拒绝了,他说:不了,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不耽误你了。我不好强留,于是决定将运费付给老张。

见老张做人随和,为人真诚,做事认真,我决定给老张多加五元钱运费。这也是我突然的决定。我觉得老张这一趟完全值二十五元,尽管我们一开始就说好是二十元的。

我将二十五元钞票递给老张,老张数了数,将多出的五元还给我。说,多找了,这是二十五元,我们说好的是二十元。见老张如此,我连忙说:老张,这是我多给你的,我觉得你太辛苦了,多给五元完全值,我是自愿的。可是老张坚决不收,并且说道:事先已经说好的,我怎能多收呢?真的不能收。

我将五元钞票收了回来。

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受到了污辱,相反,我的内心顿时温暖如春,同时我的心灵感到如同吃了蜂蜜一般香甜。一个声音从我的心底发出来:老张,你是好样的。

老张没有坐,收了钱,善意地微笑了一下,便起身下楼。

望着老张下楼,我并没有关门。我在等老张返回。差点忘了说了。刚才在老张搬旧书桌上楼的时候,我耍了个小心眼。我趁老张没有注意时,将我的一本电话本放在了我刚才坐的垫子上,用座垫盖住了一部分,只露出了一个角。

我在想,老张会不会将电话本给我送回来呢?我觉得我挺小人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心里阴暗,我怎么能够这样去测试老张呢?也太小看老张了吧。

我期待老张能够再次上楼来,然而,让我失望的是,约摸两分钟后,老张开着他的三轮车绝尘而去,我立马跑到窗边去看。看着老张的背影,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老张在我心中的形象立时矮了一大截。我为自己出的这个馊主意深感后悔,因为那本电话本上有许多重要的电话,我需要经常用到。这下好,一去不回。

一个三轮车司机,你能指望他有多高尚。我心想,就当是又买了一回教训吧。

丢了就丢了吧。从此再也不相信三轮车司机就是,哪怕他是残疾人。谁说残疾人就一定会高尚一些呢?

事情慢慢地过去了。时间过得很快。我也慢慢将这件事情忘记了。

有一天的午后,我正在屋里午睡,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有点烦躁,我是很讨厌别人在这个时候敲门的,因为这会打扰我午睡。但是敲门声停了一下,又响起来了。

我穿着拖鞋,小步跑去开门。

老张出现在门口。老张手里拿着我那本电话本。一脸歉意地说:这个电话本应该是你的吧。我说是的,啊呀,总算找到了。老张说,真是对不起,那天,我匆匆忙忙发动了车子,也没有注意你将电话本落在了我的车上。后来,还是我在整理车子的时候发现的,我想来想去,最近只有你坐过这个副座,东西肯定你是丢的。我立马就跑了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哪里,哪里,给你添麻烦了,害你大老远白跑到这里来。

自始至终,老张都一脸愧疚,好像亏欠了我许多似的。那一刻,我的鼻子真的有点发酸,没想到,一个三轮车司机有如此境界。

临走时,我叫老张留给我一张名片。可是老张没有名片,他写了一个电话给我,在电话的前面,他写了两个字:老张。这时我才最终确信他真的姓张。

送走老张,我久久不忍关门,我已经完全没了睡意。

因了老张,这个午后变得温暖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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